第 21 章
木頭小人額頭上貼得符紙出自荀若素之手,它原本魂魄殘缺不能動,又是一張簡陋的嘴,說不出話,只能由荀若素代傳。
於是荀若素正兒八經地開口,「它說對不起。」
木頭小人震驚:我沒說過!
「它還說當初並非有意拋下你的,」荀若素信口開河,不顧死者意願,「它也是身不由已。」
木頭小人抓狂:我沒說過,我真的沒說過!
內心的吶喊一概被荀若素忽略。
陳槐月的記憶零零碎碎,很多東西記不清了,這木頭小人又藏藏掖掖,荀若素問它不一定答,薛彤殺進來之前,她得到的訊息實在不多,勉強能猜出一二。
薛彤沒有黃符為引,似乎也能察覺到木頭小人的抓狂,她方才還板著臉,這會兒又挑眉將自己高高掛起,等著看荀若素的花樣——
超度亡魂有先決條件,多出一魂一魄不行,缺斤短兩也不行。
陳槐月身上要是附著生魂強來,等同惡鬼殺人不說,也造不出燈盞,而這嬰靈的狀態不完整,也非是超度的好時機。
這兩位全都執念深重,嬰靈甚至是惡鬼,尋常方法難以成全,否則元戒不會惦記到薛彤的身上。
他與薛彤相交數年,為其看守佛堂長明燈,早就知道以薛彤的個性睚眥必報,此事解決之後一定會殺到方丈室,將自己的頭都擰下來……
元戒已經連夜上山砍荊條準備請罪了。
薛彤落在荀若素身上的目光不加掩飾,她那雙桃花眼生來多情,稍稍有點情緒上的波動眼角就會泛出緋紅,薛彤是個騙子,她的笑容不能信,就連眼角這點飛揚的紅也不能信。
荀若素兩句話說得木頭小人手足無措,十分尷尬。
籠子里的嬰靈方才還氣鼓鼓的,這會兒又撇著嘴回過頭來問,「真的?」
未成形的孩子實在有點不堪入目,比那簡筆畫似得木頭小人也好不到哪兒去,荀若素麵不改色地點點頭,「真的。」
「那……那我就原諒他。」嬰靈不愧是天生地養的惡鬼,如此通情達理,單純的令人髮指。
「……」木頭小人已經放棄了掙扎。
陳槐月當日生下的孩子只有一個,否則槐樹之下應該還有一具屍體,而木頭小人是攏魂而造,同嬰靈瓜分了一個人的三魂七魄。
六七個月的死胎離魂在外,原本就是不完整的,它若是未能成鬼,而是拿著引魂燈去跟自己的另一半匯合,當時做法之人,就能將三魂七魄都攏在木頭小人的身上,未曾想這孩子死於腹中已經有了執念。
木頭小人上的魂魄未經嬰靈的痛苦,在陳槐月的呵護下,逐漸也有了意識,兩方意識不相容,卻又是完整的一個人,還都覺得自己慘遭拋棄。
外人的干預有限,只有身處其中的魂魄才能化解自己的仇怨。
荀若素功成身退,趁木頭小人與嬰靈「兒女情長」,述說相思之苦的時候,走到了薛彤身邊。
迄今為止,薛彤穿得每件衣服都價值不菲,唯有身上這件慘遭毒手,除非薛彤願意發揚「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優良美德,否則只能任它進垃圾箱。
看得出薛彤很喜歡這件衣服,所以到這會兒臉色還不好看,見荀若素過來也只是懶洋洋抬起眼皮子,「幾點了?」
「快到午夜了,」荀若素指了指梳妝台前乖巧的陳槐月,「先送她吧,滯留人間三十年的魂魄,功德可以全給你,抵得上十件裙子了。」
「你不要?」薛彤還沒見過這麼大方的,指著功德吃飯的人,偶爾分贓不均打起來都屬常事。
「你是本體,我只是半身,吃喝不愁就行,不需要太大功德。」荀若素的腳尖點地,指了指床板底下,「生魂就夠用了。」
薛彤拿眼瞟過去,「幸虧你是跟著我,就你這種混吃等死毫無積極性的員工,放社會上早餓死了。」
荀若素沒吱聲,方才轉念之中,她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反駁薛彤,卻又怕應了那句「口舌之爭,非勝不可」,於是決定垂目斂色,裝成啞巴。
「……」薛彤看著小啞巴,忽然覺得有些冷清。
周末約朋友也能朝夕相處兩天,自己與荀若素不過遇見二十四個小時,怎麼就形成了習慣?
她因此顯得更加氣惱,壓著生人勿進的氣息走到陳槐月跟前,薛彤是個連惡鬼都能揍到「嚶嚶嚶」的大人物,這會兒殺氣未加掩飾,陳槐月全身僵硬,連動都不敢動。
「等等。」荀若素忽然開口,打斷了薛彤的讀條。
薛彤給了她一個「你好煩」的眼神。
「之前進入張越的燈盞我就覺得不妥,我們陷入他人回憶中,無法感知外界,如果有外人打擾甚至存心破壞怎麼辦?」荀若素拿出兩張黃符,她手上的血還在流,絲線太細,鋒利如刀,這些傷口一時半刻癒合不了,未免浪費,大部分的紙符都以血臨摹硃砂。
一張符燃盡,滿屋子飛起金紅色的蝴蝶,另一張則貼在薛彤的胸口,「能驅鬼。」
薛彤:「……」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拉低了自己的檔次。
「陳槐月早就已經死了,她的情況更為複雜,但對你來說應該輕車熟路,」老闆帶新人,薛彤繼續道,「張越是輪迴路走不了,需要引魂燈帶路,她是執念深重,困在人世,難以自渡……既然算出了『情』字,解開因果就行。」
但這因果並非兩句話幾個字就能道盡,陳槐月整日迷茫昏昧,想要解開她的情結,還得進一次燈盞。
陳槐月執念所附之物就是木頭小人,她與這孩子感情甚篤,木頭小人粗糙到離奇的工藝又是出自元戒之手,她平生所愛已經皆在其中,薛彤指尖一勾,還真勾出了一盞純白蓮燈。
只是這盞蓮燈十分脆弱,當中也無執念盤繞,倒似個半成品。
薛彤也覺得奇怪,不過任何形態的載體都不影響薛彤的發揮,這世上每一片樹葉都各不相同,人又如何重複,陳槐月並非孤魂,她的執念複雜,有如生人的感情,愛恨皆在其中,難用一言蔽之。
薛彤手指一攏,虛空當中結金光以罩,她道,「寄託陳槐月執念的東西應該不只一件,分散之後導致燈盞極薄,不管裡外,都有可能碰壞……燈盞有如人心,一旦崩毀,你我就會困在當中。「
「很危險,你要一起進去嗎?」
她微微笑著,眼角眯起,似天上一輪新月,既顯得敞亮,又顯得不懷好意。
「薛彤,我是不是跟你說過,」荀若素伸出手,指腹在薛彤的眼尾處劃過,「你捉弄人的時候,會下意識眯起眼角?」
這次輪到薛彤退後了一步,她的臉色剎那間有些蒼白,荀若素指尖拂過的地方濺出一陣金色華光,她非得寸進尺之輩,指尖一讓,將金色的光點接在掌心中——
是一枚細小的「卍」字印。
薛彤「嘶」地撇過頭,荀若素不是第一次碰她,卻是第一次讓她感覺火燒般的疼……她眼尾指甲蓋大的地方剎那間紅絲交纏,而薛彤正在羅網之中。
「……」荀若素半晌沒有開口。
她見過惡鬼身上的因果線,方才驚鴻掠影,薛彤所縛恐怕還在惡鬼之上。
單一個「情」字成了執念,就能將陳槐月困於塵世三十餘載,薛彤做錯了什麼,那些執念與因果像是束縛犯人的鎖鏈,是被人責罰,還是她自願扣鎖?
鬼使神差,荀若素問了聲,「是因為我嗎?」
「小妹妹,我們才認識多久?」薛彤輕笑一聲,「自作多情。」
荀若素沒再深究,她手一翻,將金色的梵印握在手心中,「薛彤,若真是我哪一輩子害你至此,你要討債時,不必同我客氣……你身上這些債,誰也欠不起,我比晏清膽子大一點,卻也怕厲鬼纏身。」
方才還有幾分笑意的臉立刻冷了下來,薛彤盯著荀若素看了好一會兒,總結道,「有病。」
木頭小人很會挑時機,在此刻跳起來敲了一下薛彤的膝蓋骨,催她趕緊工作不要三心二意。
薛彤笑眯眯地蹲下來,把木頭小人的腦袋掰開,扔到了嬰靈呆著的籠子里。
下一秒,荀若素又感覺到了那股眩暈感,房間的陳設開始扭曲變形,她微一眨眼,周遭環境就變了。
有過上一次的經驗,荀若素知道自己此刻已經置身燈盞中。
薛彤身上略顯襤褸的長裙這會兒乾淨整潔,她很在乎個人形象,燈盞是別人的領地,她都能憑空掏出一根發簪,將長發盤了上去。
荀若素打量她一眼,評價道,「人模狗樣。」
憋了許久沒跟薛彤言語爭高低,荀若素想,「我先開口的,就不算是非要贏吧?」
陳槐月的燈盞中仍是這片院子,只是「年輕」很多,房門上沒有鐵鏽,鋪地的青磚顏色稍淡,也沒被濕氣氤氳的到處都是綠苔,兩間寮房對門而立,中間有一口方形的井,井邊槐樹不到人高,看起來剛種下去不久。
三十餘年,槐樹又不耐陰濕,被兩間寮房遮蔽了陽光還挨著井,不可能長成而今這副「欲與天比高」的狂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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