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后
徐娘推門進來時,北歌正托著下巴,靜望著銅獸香爐中繚裊的薄煙。徐娘去了司中的幾名官妓處,將程元澤的消息打探了來。
民間有句玩笑話,消息最靈通處,先是朝堂之上,其後便是教坊司。官員們每每在此處飲的醉生夢死,耳邊再聽上美人的幾句嬌聲軟語,自也忘了何為三緘其口,可說不可說的,皆說了來。
程元澤半個月不見身影,是因為他私下挪用貢品被人發現,朝中幾名官員聯名上奏,連帶著燕平伯府一起參了。
燕平伯經攝政王府一事,現今在京中格外炙手可熱,想必也正因如此,遭了嫉妒惹了眼紅,就像從前的攝政王府,人人恨不得能踩上一腳。
本已擬好旨就要賜給程家的侯爵,因為此事生生丟了。程元澤更是被廢黜世子名位,貶至黔西,無召不得入京。
靈后能狠得下心,是在北歌的預料之內,她只是沒想到,事情竟會發生的如此快。
北歌從妝奩上拿了支銀釵,隨意撥弄著香霧,燕平伯府雖立了功,卻終究只是靈後用來絆倒攝政王府的一枚棋子罷了,兔死狗烹的命運。
靈后真正所依仗的,是她的母家,戚氏。
戚氏官襲三朝中書令,先帝朝戚氏女入主中宮,後生下唯一的嫡長皇子,便是如今的幼帝。
有了皇子后,戚氏更有恃無恐,野心日增,甚至將手伸到先帝的後宮來。
先帝壯年不幸崩逝,去時膝下除了幼帝便僅有一位早年所出的公主。先帝生前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靈后和戚氏,是故留下遺詔,任命父親輔佐幼帝,弱冠前代其攝政。
如此的安排,靈后和戚氏又怎會容下攝政王府,這些年來,明裡暗裡打壓攝政王府不斷,終得了機會誆騙尚不明事的幼帝,陷害父王冤死獄中。
徐娘將程家的情況說完,見北歌眼中神色不明,試探的問了句:「郡主可是憂心程公子了?」
前陣子,程元澤幾乎日日來教坊司尋北歌,徐娘看在眼裡,心中也想著如今若是真能個真心相待的男人,也好做北歌後半生的依靠。
北歌放下手中的銀釵,轉頭對著徐娘搖了搖頭。
同程家的恩怨,北歌不欲將徐娘牽扯進來,她大概猜出徐娘的心思,只是道:「程家,道不同,不相為謀。」
……
燕平伯府在貢品之事上,栽了如此大的跟頭,待回過神來必定細細查起。她必須在燕平伯查來之前,想辦法離開教坊司。
北歌手握著蕭放留下的金弦玉圓珮。教坊司有規定,只有入司內滿三年,才有資格領手牌在規定的時辰出門。如今她剛入教坊司不久,靈後派來看守她的人應該還在,此時即便她托徐娘想辦法拿到了手牌,想必她剛踏出教坊司的大門便會被抓,平白給靈後送上問罪殺她的機會。
蕭放明知道她沒能力出京,才會那般求他,為何還讓她憑一己之力去幽北找他?莫非真如徐娘所說,蕭放是留了個玉佩耍她?
北歌望著玉佩,好看的綉眉輕蹙了起來,這玉佩雖然在外人看來能代表蕭放的身份,但到底是靈后所賞的,蕭放又一向與天家不睦,或許真的並未將這個玉佩放在心上……
北歌咬了咬唇,突然將手中的玉佩朝妝奩上一丟。
她是不是應該明白,蕭放那晚沒有碰她,就是不答應的意思……
玉佩在桌案上顫動作響,好陣子才漸漸安靜下來,北歌咬唇盯看平躺在桌案上的玉佩許久,還是伸出小手,輕輕拿了起來。
這大周的天下,若是蕭放不成,又還有誰能幫她呢?
既然他留了玉佩,無論他心中答應與否,她都先有機會去了幽北再說。
……
上陽宮外數十級台階上,由皇宮正門一路跑來的信使,正手捧著幽北八百里加急軍報跪在殿門外。
巍峨的宮宇,在夕陽落卻十分,更填了幾分肅穆。正殿的門從內緩緩打開,一個身著暗藍色宮裝的宮人步步走出來。
她腳下的步伐頗快,上身卻不見絲毫搖晃,穩若一碗端平的水面,一看便是宮中經年累月苦練下來的本事。
陳尚宮在信使身前駐了步,她接過信使雙手捧於額前奉上來的信,隨後淡聲說了句:「退下吧。」
拿了軍報,陳尚宮又快步回了上陽宮內,她放輕腳步走到靈後身前,稍作屏息,俯身將軍報雙手奉上。
瑰色貴妃榻前,由波斯進貢的水晶所製成的屏風,在殿內通明的燭火下,變幻著耀目的七彩色調。榻上側躺著閉目養神的女人,即便已位至大周太后,也不過三十歲的年紀。
靈后聽見聲音,緩睜了睜眼,瞧見陳尚宮手中的軍報,揮了揮素手。
陳尚宮看著垂頭稱是,隨後撕開了密封的信口。
三年前,大周東北部虎視已久的靺鞨族,終於安奈不住野心,集結重兵南下侵犯大周北部邊境。彼時正逢先帝駕崩不久,朝中最爭鬥不休之時。
從成祖朝起,大周便已開始出現無將可用的局面,期間歷經先帝一朝,到小皇帝登基時,老將久纏病榻,新一輩無人承繼,以致北境已被連破兩城,朝中連一個選將的名字都拿不出。
也是此時,一向不參政事的蕭放進了宮,主動請旨領兵北上禦敵。
「幽北刺史何錚,遙叩太后金安。北境戰事將定,三日前蕭侯爺領軍大敗靺鞨主力,其後又領兵深入,乘勝追擊百里,一舉拿下靺鞨南部河套之地。」
陳尚宮話落暗下打量靈后的神色,見她仍同方才一般閉目養神,陳尚宮看著信末尾處的內容沉吟片刻,又緩緩開口:「臣今日得聞消息,北侯一月前似乎秘密抗旨歸京,原因臣尚待查明。北侯雖驍勇善戰,但存反骨野心,且在軍中威望頗高,臣肯請太后多加留意,戰事平定之前早做防範。」
陳尚宮讀完信,一抬頭便對上靈后望看過來的眼,陳尚宮連忙折好手中的信,恭敬的低垂下頭。
靈后看著陳尚宮挑眉:「蕭放回京了?本宮怎麼不知?」
陳尚宮心上一頓,連忙屈膝跪地:「回太后話,是小人失察,還望太后恕罪。」
「既然失察了,便去給本宮好好查查,不許落下半分消息。」
陳尚宮聞言先是恭敬的將信放在靈后軟榻邊沿上,隨後慢慢起身,彎著腰一步步退了出去。
靈后拿起手邊的信,展開來看,待看見『蕭放歸京』四個字時,鳳眸可見的冷暗下來。
天色徹底深黑時,陳尚宮從殿外裹了身微涼的寒氣回來,寢殿內,她隔著床前的層層紗幔,低聲回稟。
「北侯抗旨歸京后,唯一去過的地方,是教坊司……」
寢殿內的燭火明明暗暗的跳躍,雲母屏風上籠了抹恭敬站立的身影。陳尚宮話落,抬眸向床幔處打量,瞧見內里的身影一動,連忙垂下了頭。
靈后撩開床幔,一雙鳳目微眯:「教坊司?」
「北侯歸京的時間很短,能查到行跡的只有教坊司,而且……」陳尚宮說著一頓,她抬眸望了望靈后的神色。
「而且什麼?」
「而且侯爺還點了北歌的花帖。」陳尚宮話落,眼見著靈後面色一沉。
靈后坐在床榻上,神色愈發陰冷:「又是她?」
「程元澤那香料便是為她偷的吧?下作的東西,本宮從前還真沒發現她有這種本事。」
「蕭放既然這般稀罕她,不惜冒犯軍規,本宮就做一回好人,將那賤人賞了他。」
陳尚宮聞言一愣,她抬頭看向靈后:「太后…這,這隻怕不妥吧……幽北遙遠,若真放北氏去了,日後恐再不好控制。」
靈后瞧著陳尚宮,冷冷一笑:「你以為幽北是好去的?這山高水長的,保不齊生個病,半路就歿了。」
陳尚宮對上靈后的目光,片刻后低垂下頭:「小人明白了。」
「手腳乾淨些,本宮不想聽那幫言官聒噪。還有…北簫呢,可還安分?」
「小人剛得了消息,正想稟告太后,北簫他……一進幽北地界便丟了。」
「丟了?」靈后聞言,眉頭一緊:「這幫廢物都是如何做事的?那個大個人,都能看丟。給本宮找,找到了一併解決乾淨,北家姐弟不死,本宮心中難安。」
……
北歌坐在屋室內,門外是熟悉的燕平伯的聲音,徐娘正替她費力攔著。
她設計了程元澤,不僅讓他被貶出京,更是讓程家丟了費盡心思得來的侯爵。
這口氣,想那燕平伯是無論如何不會輕易咽下。
北歌手中把玩著蕭放留下的金弦玉圓珮,隨後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屋門前,將門緩緩從內打開。
北歌看著燕平伯鐵青的臉,和他身後幾名手拿木棍的家丁,接著對著燕平伯一笑:「程伯父。」
燕平伯看著主動出來的北歌眯了眯眼,聽她喚的一聲伯父,冷冷一笑:「北歌,那龍涎香是不是你教唆澤兒去偷的?」
「偷?」北歌輕挑了挑眉,像是不明白,問了句:「伯父您在說什麼?」
「北氏,你莫要同老夫裝糊塗,澤兒就是受了你的蠱惑才會去偷拿貢品,你害得我們程家遭禍。」燕平伯盯著北歌,眼中恨意滔滔:「今日若不給你些教訓,便真當我們燕南伯府好愚弄。」
北歌看著燕平伯,唇角笑意淡下去:「燕平伯如此,便是不打算顧念昔日主僕情分了。父王遇難后,我一直想曾經備受父王信賴的燕平伯,可否會為舊主討還公道,洗刷冤屈。卻不想,再見到燕平伯,竟是來要我的命的。」
燕平伯聞言,臉色愈發難看:「笑話!燕平伯府向來只效忠太后和陛下…北逆身為攝政王,卻心懷不軌,濫用職權,想要傷害太后和陛下,動搖大周的江山,其罪本就當誅!若非太后仁慈,留你性命,區區教坊司賤婢,還敢在此叫囂!」
「來人,抓住她,給我好好的打!」
北歌冷笑看著走上前要抓她的人,緩緩抬手,亮出手中的玉佩:「敢問燕平伯,可識得此物?」
燕平伯看著北歌手中的玉佩一愣:「…不是碎了?你怎麼會有?」
「我父王的那枚的確碎了,可是這世上不止我父王那一枚。」
「北侯?不可能!」燕平伯先是一驚,接著便朝北歌冷笑:「蕭放同你攝政王府一向不睦,他會將玉佩留給你?」
「為何不會?」北歌側眸打量著玉佩,唇角笑意忽填嫵媚:「忘了同燕平伯講,我如今已經是北侯的人,侯爺說了,誰若是敢動我,必定讓那人加倍償還回來。」
「此玉佩,正是你口中所效忠的太后所賜,象徵北侯。你不過區區末流伯爵,豈敢動我?」
北歌握著玉佩,一襲熱烈紅裳,冷眸盯看著幾步之外的燕平伯,自幼便養成的上位者的威嚴氣勢,溶在骨子裡,磨滅不掉。
她是大周郡主,攝政王府最尊貴的嫡女,她的母親是大周柔嘉長公主,她身上流淌著一半皇室血脈。即便如今不幸落塵,又豈是燕平伯此等奸佞小人可以折辱的,他也配?
燕平伯瞧著北歌身上的氣勢,忽覺得心底發虛,他曾經也是多年,跪拜在這位大周郡主的腳下。
北歌同燕平伯正僵執,忽聽得身側不遠處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她尋聲看去,只見長梯木欄旁,慵懶的倚著一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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