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鼻尖繚繞的藥味十分濃厚,耳畔一直響有燉煮東西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那聲音隔得很遠,像蒙著一層紗窗,輕似夢境。
屋內門窗大開,光線透過窗欞,光里微塵飛舞。
一雙深重的墨瞳陡然睜開,被那微光刺了一下,睫毛抖動,而後適應,終於肯四處打量環境來。
入目的是一間整潔的內屋,屋中央擺了張陳舊的八仙桌,一旁的大書架上滿滿當當地擺著書架,窗檯邊擺滿了各式花朵,迎著太陽爭奇鬥豔,除此之外,室內再無其他裝飾。
趙堰躺在床上,嘗試著動了動,四肢百骸都在劇烈地抽痛,如萬蟻叮咬,他皺了皺眉,強迫自己起身坐在床上,而後伸手掀開被子,驚覺自己渾身上下都被纏了繃帶,摸了一下臉,臉上亦如此。
繃帶下是某種草藥,他沒有見過,不過感覺滑膩膩的,很不舒服。
而後被綁帶纏成殭屍一般的男子在床上打坐,三秒過去,當趙堰發現自己經脈全斷,內腑受損,體內毫無任何靈力駐留時——
那一瞬間,男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漆黑的眼睛,眼裡光亮寂滅,比極黑極暗的深夜更加令人害怕。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模樣,記憶盡頭是他被一道天雷劈下山崖,而他在漫過眼底的綠色里看見了一處開闊地域,有意控制下墜的身體往那處去,隔得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幢小木屋。
然後他踏在木屋檐角,借力落地,卻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倒,再然後……他「看見」木屋圍的院子里,一個少年抱著一大堆衣服,正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所以,那道劫雷把自己劈下山崖還不夠,順帶將自己經脈全斷,弄成這樣一副模樣么?
手指上戴著的空間戒不知所蹤,本命劍也沒了蹤影,趙堰理清了事情,欲下床四處走走,觀察自己處境。
即便體內靈力一無所有,從元嬰的境界跌回普通人,他也未作過多感傷,連情緒都是淡淡的。
幾步路的距離他走了半個時辰,推開門,還未享受到陽光的照拂,遠遠的看見一個藍色的身影迎面走來,還未欺近,倒是劈頭蓋臉先聞一頓責罵:
「沈滄舟你個小王八羔子,說吧,這次又是去哪兒惹是生非了?倒是能耐了啊!還沒到築基修為,就先嘗了嘗這雷劫的滋味,怎麼樣,好受嗎?」
來者是位中年男子,鬢角略微染霜,眼角有些許皺紋,五官倒稱得上俊秀,看得出年輕時的儒雅。
男子穿著打扮很是普通,一眼望去與凡人無異,右手端著一碗濃黑的葯湯,此時立在趙堰三步之外,眼含三分慍怒,七分擔憂。
趙堰不明白那慍怒是從哪裡來的,他與這人素昧平生,哪怕是記憶盡頭那少年將自己送到了醫館,理應也不是當下這個情況。
因而他雙手握拳,鞠了個躬道:「這位仁兄,趙某敬謝救命之恩,但實是不明白仁兄口中所言為何。」
眼前中年男子當即怒而笑,「你就演吧,我已經不吃這套了,說吧,這次是什麼戲本?失憶的江湖浪人,還是朝廷重臣?」
驚詫從趙堰的眼底漫上表面,而後他解釋道:「我是……」天墟派弟子趙堰幾字宛如魚刺,梗在喉頭,不能吐出,一時,趙堰竟不知如何回答眼前這人詭異的問話。
沉默了一瞬間,中年男子拽起他衣袖,就把他拖入了房內。
趙堰:「……」解釋不清,還是算了。
隔壁房間專門用來熬藥,「咕嚕咕嚕」的煮葯聲連續不斷,而院內的土地大多已開墾,上面栽種了各式各樣的藥材,趙堰一眼掃去,本是漫不經心的態度,但當他看見其中一株開了紫色的,宛如水瓶一般花朵的植株也混雜在其內時,內心終於震顫。
那竟是一株已經開花了的仙瓶花!因為它能修補修仙者毀壞的根基的獨特功效,而被挖采殆盡,多年來,修真界皆盛傳其滅絕,倏忽在這個陳舊破爛的小院子里看見一株,趙堰眼神暗了暗,望向中年男子的目光帶了幾分考究。
如此,這個中年人的身份也便不難猜了,拿得出這樣一株仙草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挂名藥王谷的醫師。
就是雲遊在外的醫師如許,他在宗門內呆的太久,消息有些閉塞,不能根據衣著相貌談吐,具體框定到哪一位。
被拉入房中,而後又被按在床上,待男子將手中湯藥遞給自己,用兇惡的眼神示意喝掉,趙堰一樣照做,面不改色地喝完湯藥后,中年男子這才表情暫緩,然後說了句,「今天倒還乖巧」。
而後趙堰望著手心被塞的一顆蜜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塞完蜜餞,中年男子倒是瀟洒地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頓住,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這幾日先把傷養好,不準到處亂跑,過幾日再找你算賬。」
那表情又是十分兇惡了,偏偏趙堰無法理解這前後發生的事,表情十分鎮定,內心疑惑不解。
不過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男子剛剛守在自己旁邊盯著自己喝葯……竟是怕他不肯喝嗎?
看著手心裡的蜜餞,遲疑了一瞬間,趙堰面無表情將之扔進了口中,嚼了嚼,嘴裡苦澀的確有所消退。
只是被這人的一連串動作搞得雲里霧裡,又不能多問,趙堰直覺這醫師是把自己認成了別人,但這個誤會他暫時不會道破。
他的傷如此嚴重……在被一位藥王谷的醫師治好之前,並不會愚蠢到點明一切,讓自己被掃地出門。
院子一角,又神不知鬼不覺趴在樹上的沈滄舟圍觀了老爹和那人的全場表演,途中一直擔驚受怕,怕老爹看穿那被雷劈得慘兮兮的殼子里不是他親生兒子,而是換了個人。
幾度擔心后,發現老爹將那人送入屋子,隔了一會兒又退了出來,沈滄舟這才覺得躲過一時,長長舒了口氣。
幸好這具身體是元嬰修為,而老爹才金丹巔峰,別看這隻有一個小境界,但沈滄舟躲在樹里又隱藏氣息,一般人還真是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現在他就呆在靠近院牆的古樹上,一心等待入夜,他再等老爹睡覺后,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入那間屋子,好好告誡反派一番,爭取在老爹這裡白.嫖到養好傷!
美滋滋地想著等反派傷好,帶著一位頂尖打手去滿大陸晃蕩一圈的終極設想,樂極生悲,沈滄舟一個不小心,踩空樹枝,從五米高的樹椏上掉了下來,摔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然後在老爹因好奇而出門觀望的前期,沈滄舟飛速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溜之大吉。
半個時辰后又偷偷摸摸地溜了回來,一張本該不動聲色的臉此刻表情猥瑣,像是要去偷誰家的雞一樣,惹得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感慨人不可貌相。
入夜,袞風城內街道上十步一燈籠,人流如織,無數條河流蜿蜒綿亘,深色的河水倒映著天穹盈盈繁星,河上畫船燈火葳蕤,河畔細柳扶風。
沈滄舟打小生長在這座城市,於他而言,這座與前世江南水鄉具有太多相似之處的城市給他帶來許多心靈上的撫慰,讓他一個異界遊魂不至於太過魂牽故土。
漫步在星夜下的集市,隨手從路邊小攤販手裡買了個鬼面,戴在臉上。
沈滄舟慢慢吞吞地朝那條熟悉至極的舊路走,走到小巷門口,白衣人的身影陡然消失,令遠遠跟在他身後,妄圖宰一把這個一看就是異鄉來客的慣偷看傻了眼。
更傻眼的卻是當慣偷今晚回據點,清點財物,發現連荷包都被人悄無聲息地拿走後。
慣偷:遇上高手前輩了,佩服佩服。
而此刻正坐在別人屋頂上的「高手前輩」沈滄舟,穿著一襲被劃破了口子的白衣,顛了顛手裡的錢袋子,鄙夷地「嘖」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挪了塊瓦片,用靈力把錢袋子放在屋子裡愁苦的婦人桌子上。
婦人身側圍了三個面黃肌瘦,餓到翻白眼的小孩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幾人面前擺了瓶老鼠藥,婦人卻始終狠不下心來。
而後,一袋碎銀從天而降,婦人愣了一秒,抬頭去看,屋上的瓦毫無痕迹,而後拿起那荷包就往門外沖,卻是晚了一步,月夜下,一個白衣的身影化作一個小點,逐漸融入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謝謝恩人!——」餓了小半月的婦人這一聲倒是中氣十足,白衣人溜的飛起,也飛不過音速。
沈滄舟:請叫我社會主義接班人。
幾個時辰后,社會主義接班人.舟偷偷摸摸順著院牆旁的樹,悄無聲息翻入院子里,月光下,院子里的花草藥材睡得正香。
餘光瞄到老爹居然朝這邊走了過來!沈滄舟望了望另一側的茅房,感覺大事不妙,一瞬間又不敢飛回牆頭去,怕動靜鬧得太大,以老爹的修為看得出來。
因此,沈滄舟選擇一秒趴在生長茂密的藥材里,藥材平均高度十寸,遮個成年人綽綽有餘。
但是沈滄舟顯然忽略了一件事情——
當沈執繞過小路走到葯園子旁邊,看見趴在自己種的藥材里那個白晃晃的聲影時,一聲怒號:「採花賊!」
那聲音才是真.中氣十足,驚醒左鄰右舍的夢鄉。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老爹你可不能這樣平白無故污了兒子的清白啊!
但看見眼前那株在月夜下搖曳生姿的仙瓶花,沈滄舟心情複雜,他也知道老爹最寶貝這株花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爹說得居然沒錯……
採花賊成就達成,稱謂get。
而一夜未睡的趙堰披了衣服出門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十分詭異且尷尬的場面——
有個人不僅頂著他的臉……就是髒了點,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衣服……就是破了點,腰間別著和他的本命劍很像的一把長劍……
天有點黑,趙堰一邊思考他母親是不是偷偷給他生了個同胞兄弟,一邊仔細觀察那人的一舉一動,而葯園子里,沈執已經打開了布置好的陣法,正在玩瓮中捉鱉的戲碼。
那白衣男子上躥下跳,宛如被燒到尾巴的智障貓,最後那貓終於曉得動用自己的利爪了——嗯,那人拔劍了。
寒光出竅,引世上霜雪,狠狠撞上院子里的防護罩,連撞五下,防護罩終於碎了,白衣人從碎處溜出,一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逃之夭夭。
錯了錯了,趙堰心嘆,如果是他,最多撞三下便可用凌霜破開那防禦。
等等……凌霜?!剛剛那白衣人手裡的佩劍,不正是自己的本命劍凌霜么?!
星夜下,被繃帶纏成殭屍的男子滿臉震驚,沈執轉了圈發現沒什麼損失,也就準備繼續上個廁所后睡覺,轉過頭來看見自己兒子那副瓜樣,「嘖」了一聲,嘲諷開大:
「誰讓你不好好修鍊?現在羨慕了吧?剛剛那人應該也是單靈根,人家能元嬰修為,你也是單靈根,怎麼偏偏築基都不到?」
趙堰:「……」
突然聽到拐彎抹角一頓誇讚,趙堰還有點不習慣。
不過剛剛那個白衣人……才應該是他自己的身體吧?
黑夜裡,「殭屍」的眼神暗了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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