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靜寂,只有主卧中縈繞的淡淡香氣;死寂,窗帘擠進來的几絲陽光卻顯得屋子更加昏暗。
兩人之間終於隔開一段距離,蘇弦按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著,不用看都知道已經青紫,他不明白季岳突如其來的怒火,也不清楚自己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自從和季岳簽合同以來,男朋友三個字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在他的頭頂,他時常被這三個字束住手腳,慌張的不能自已。
良久,蘇弦沒動,卻聽到季岳道:「抱歉,我以為是其他人。」
蘇弦卻是無限的空虛恐懼,剛剛那一遭過來,他就像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被動的拉入其中,躺在床上渾身骨頭酥麻,他被恐慌密密實實裹起來,始作俑者在他身邊,他卻連問為什麼的理由都沒有。
他知道他們之間隔著一條線,這條無形的線涇渭分明,劃分了他們兩個截然不同的地位,確定了即使兩個人都是站著的,可其中一個昂起高傲的頭顱,另一個低眉順目被動的任人宰割。
他是後者。
「我卧室沒有人進來過,剛剛睡著是本能反應,如果你沒什麼事可以離開了。」季岳下床拉開窗帘,任憑陽光傾瀉,遠處那疊起的高樓,遙遙的和他們這座城中別墅對望,天光大亮,這裡是城市中的孤島,被綠植籠罩出的虛假森林。
蘇弦掙扎著起身,卻也耗費了他大力氣,坐起時只看到他的背影,在陽光的掩映下是電影散場時的輪廓,筆挺欣長,和顧南幾乎沒什麼不同。
但終究是不同的,他的顧南已經隨風而逝,剩下的這個人沒有一點可以重合。
蘇弦明白了,他悄無聲息的進來一定讓他誤會了,但他可以解釋,「季總,我不是故意進來的,我以為您發燒了,所以……」他嗓音嘶啞,沒說一個字都在刮拭著他的喉嚨,他嗓子生疼,胸腔悶悶的。
「你以為誰都像是你,如果發燒發的不嚴重,還要用冷水在澆個透徹?」季岳刻薄的指出今早發生的一幕,絲毫沒有聽他辯解的意思。
蘇弦渾身不自在思緒回到今天早上的烏龍,陽光直射,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卻也能猜出他說話的表情,感受到他渾身籠罩的陰霾,明明天氣很好,明明陽光很耀眼,「不是,是我沒擰好花灑……」
季岳顯然不想和他多聊,再一次重複道:「出去。」
蘇弦還想說什麼,但他終究還是咽了口唾沫,一聲不吭的出去,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他看著床尾的那雙拖鞋,沒敢去取,瑟縮著出門。
可是下一秒,季岳就把門打開,把拖鞋扔給他,什麼都沒說,再次摜上門。
蘇弦所有殘存的希望,全都被那一聲破滅,他以為他們可以維持表面的和諧,至少因為合同的關係可以平等的交談,但是季岳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他知道在季岳心中已經被想成了一個什麼人,那些高人一等的人的圈子裡早已經將自己包裹嚴實,換句話說,用最深的惡意去揣測低階的人。
蘇弦回屋換衣服,準備回到自己的小木屋住,這裡不屬於他,冰冷、森然、步步為營,他不知道怎麼才能和一個家世、教育背景、世界觀有強大差異的人溝通,索性不溝通,他胸腔氣得生疼,覺得出去遛狗都比在這裡養病好。
而季肇不知何時進來站在他身後,蘇弦不想理他,將皺褶的被單子換下來,看了一眼床頭的豆漿,端著它倒進了馬桶里。
「蘇弦,你進屋了?敲門之後他讓你進去的?」蘇弦走到哪裡,季肇就跟到哪裡,但他不傻,看出了蘇弦的異樣,心裡打鼓,覺得自己對不起,應該仔細和他說明一下他哥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在戒備,就算他這個親弟弟都不能近身。
蘇弦不說話,早上泯了兩口豆漿的胃生疼,只想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待著。
「蘇弦,你別不理我嘛,哎呀,是我不好我沒說清,今天我去提車,咱們一起去唄,我們兜兜風。」季肇準確的擋在他前面,睜著大眼睛,賣萌似的狂眨。他一個學生,渾身都是少年的氣息,這麼一看倒像是從漫畫里走出來的,何況他是真的會撒嬌。
之前他一直覺得他哥的家就是一個冰冷的工業基地,所以每年學校放假的時候他都不回來,回來也是和國內的同學一起出去玩,但是現在蘇弦驚雷一樣出現在他哥家實在過於驚喜。
蘇弦和他那些每天依雲水刷車、skll洗臉的朋友都不一樣,逗弄他……挺好玩的。
他拽住蘇弦的袖子,像只乖巧的貓咪一樣,「去嘛,我自己一個人去怪孤單的。」
「不了,我今天還要畫畫。」糖棒棒的專欄很久沒有更新新的作品,他想到他為數不多粉絲應該很期待,其實也是充盈自己靈魂的方式,只有在畫中,他可以無聲的宣洩,或者憤怒或者深情。
季肇腦筋轉的飛快,「提車之後去買畫材,你說了要教我畫畫的,哥哥,你不能言而無信啊。」
蘇弦被他的一聲哥哥叫得臉冷了冷,季肇這樣的方式他還真的難以拒絕,似乎只要現在自己說一個不字,他就能躺在地上打滾嚎哭。
「那好吧。」蘇弦愣神,鬼使神差同意。
季肇開心蹦起來,「那行,我今天穿帥一點,一會提車之後照相,我要讓圈子裡的朋友都知道本少爺回來了。」
蘇弦換好衣服之後跟著季肇出門,看到車庫裡那輛電瓶車,季肇還大咧咧的介紹,「這車今早我哥給你買豆漿包子就開它出去的,怎麼樣,是不是很跌碎三觀?」
看著那輛只能載一個人的電瓶車,蘇弦覺得自己可以忽視今早他對自己的態度,人家畢竟還去給買早餐,昨晚自己燒的迷糊,沒準還把他認成顧南,合同未到期,只把他當成單純的老闆,保持距離,言聽計從,就可以安然無恙。
季岳這樣的人堅硬又孤立,熱情在他身上只有虛假和委蛇,見不到他表情太大的波動,也看不見他情緒的碰撞,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淡漠的微笑。
季肇還跟他介紹他哥的車,說著說著,就看到段瑟開著跑車過來,季肇嚇了一跳,「嫂子?」
蘇弦一愣,隨著他目光看過去,段瑟明顯是從他隔壁的車庫開出來的,他們的婚姻幾乎是天作之合,那隻巨大的熊還在後備箱里孤獨的躺著,那些鮮花,那些沒有送出去的愛意都歸屬於這個姑娘。
「你回來了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啊?我和你哥還說要和你吃飯呢。」段瑟和那日蘇弦在麗思酒店看到的模樣沒有差別,近距離看她的五官更小巧立體,她撩了自己的捲髮,「這是?」她看向蘇弦。
季肇立刻道:「啊,這是我哥的助理,平時在我哥家收拾東西,嫂子你怎麼會在這裡啊?隔壁的房子你買了?」
段瑟點頭,隨即說道:「季肇你來的剛好,我訂婚宴上的設計師有一個是H國人,你懂得比我多,和我一起去,也好交流。」
「姐,我一會要去提車……」季肇十分為難,他心裡納悶翻譯啥的不都比他靠譜,段瑟也留過學,水平比他不知道高哪去,可架不住未來嫂子,段氏大小姐的請求,還是跟他上車。
於是蘇弦站在原地,不知道是等他們開車離開之後再進屋,還是現在就進去。
「那個助理,你也上來,我一會去購物,你給我拎東西。」段瑟隔著車玻璃喊他。
『那個助理』讓蘇弦再一次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只覺得段小姐和季岳很般配,郎才女貌,如果他們很快結婚,蘇弦也不會將季岳看成顧南,季岳也不會容許身邊有蘇弦的存在。
只是,他心底又暗戳戳的湧起巨大的失落感,曾經被愛的人如今愛都是奢侈,苟活麻痹了他所有神經。
他默認了自己低人一等,默許了所有人的頤指氣使。
他腦中掠過的所有關於顧南的回憶又開始鮮明起來,他們之間的過往泛著濃情蜜意,那些愛意彌補了他靈魂的空虛,不斷的充盈他的靈台,他們互相倚靠著看書,洗手作羹湯。有顧南在,家才是家,世界才是世界。
現在那曾經被治癒的靈魂再一次露出他醜惡的傷疤,如同肉|體上的疤痕一樣難以癒合,顯示出強大悲愴的後遺症來,他開始唾棄自己為了錢進入這個圈子,去欠季岳的人情,甚至想要在季岳身上找顧南的影子。
顧南就是顧南,沒有人能代替他,他的所有痴心妄想都應該被歸位,都應該低落到塵埃里,埋在凍土裡,不再妄想上面長出任何生物。
他是不系之舟,曾經那牽引他的繩索早已身形具毀,沒有燈塔,沒有牽絆,他該學著如何將依戀變為麻木,將希望變為空虛,將渴望變成廢墟。
他的棒棒糖早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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