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在蔣天遙的督促下,第二天,許浩宇就聯繫了全球速度最快的國際物流。他按蔣天遙的要求走了MediCorp國際救援特殊通道,加班加點、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們實驗室最新研製的藥品往G國送去。然而,藥品不是電子信息,兜兜轉轉幾個航班,再加上海關檢疫,預計抵達時間最快也需要七十二個小時。
然而,許浩宇的葯還沒寄到,謝昭在發燒后的第十二天,突然進入了休克。
下午,謝昭只是和蔣天遙提了一嘴頭暈似乎加重了,要不是後來他又沒頭沒腦地給人發來一條微信,蔣天遙都還不知道人出了事。
——「沒有說再見,就不算是告別。」
病發至今,謝昭始終都很默契,從來沒有和蔣天遙聊過生離死別。所以在那一瞬間,恐懼不受控地瘋漲,蔣天遙第一時間跑回病房,並在床上發現了休克的謝昭。
他按下警鈴。
那一剎那,他只覺得大腦轟然一片空白,隔離服里的視野在那一瞬間模糊。與此同時,他的同事們有條不紊地在病床前忙碌了起來。
「血壓75/38mmHg,低血鉀,低血鈣,輕微酸中毒。快點補上液,電解質酸鹼平衡。」
「血小板小於50*10^9/L,掛血小板懸液。」
「肝素12500U/d,2g纖維蛋白原靜脈滴注。」
蔣天遙只覺得耳邊嗡嗡的,平時熟悉的流程彷彿變成了外星語言。他在那一瞬間倍感沮喪,因為他完全沒有辦法有效地讓思維集中起來。
「你不適合呆在這裡。」一個同事把手搭在了蔣天遙的肩上,溫和地試圖把他推出隔離區,一邊走,一邊安慰他,「Jiang,先出去休息一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照顧好他的。」
蔣天遙也知道,ICU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病人家屬。主觀上,他現在很難冷靜,的確應該離開。
隔離區的空氣讓他感到窒息。
這段時間,蔣天遙見得太多了——患者的病程或長或短,但幾乎所有人都會經歷三個階段:發燒、嘔吐、全身出血性休克、彌散性血管內凝血、死亡。
休克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徵兆。
他無法平靜。
最後,蔣天遙換了衣服,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診所外的空地里。夜已經深了,除去被吃掉一半的月亮,以及不遠處一台他們架起來的白熾燈,這裡的夜晚幾乎沒有光源。
涼風習習,蟲鳴四起,他一仰頭,就能看到無數小黑影繞著燈光旋轉。不過,令蔣天遙詫異的是,燈下竟然還站著一個男人。他一身緊身軍綠迷彩,靠著燈下鐵架子在喝酒。
蔣天遙這幾天太忙了,壓根沒注意那群雇傭¥兵的去留。這會兒他才感到幾分奇怪,抬眼懨懨地瞥了葉戈一眼:「還沒走?」
畢竟,大部分人都避瘟走了。
葉戈晃了晃手裡的伏特加小瓶,小小地呷了一口:「接了新任務,和維和部隊一起,怕隔離區暴動。」
蔣天遙點了點頭,沒接話茬。
「你這什麼表情?」葉戈上下打量了蔣天遙一眼。或許是平時工作里出生入死習慣了,男人說話帶著一種幾近殘忍的直白:「怎麼,男朋友死了啊?」
「沒有!」蔣天遙驟然瞪圓雙眼,壓抑許久的情緒噴薄而出。「當」的一聲,他把葉戈重重推到了架子上,聲音沙啞而顫抖:「你他媽會說人話嗎,啊?」
「沒死?」葉戈沒還手,但他雙眼危險地眯起,語氣里滿是嘲諷,「那你哭喪個屁!」
蔣天遙:「......」
是啊。人還沒死呢。哭個屁啊。
但是,他有辦法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科學家,有辦法嗎?要是意念能治病,這個世界上還需要什麼醫生。
蔣天遙意識到自己有些情緒失控,這會兒總算冷靜了一點。他背靠著燈架,慢慢蹲了下去,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再將腦袋埋進雙臂之間。可是,哪怕是這個姿勢,也沒有辦法讓他感覺到絲毫安全。
有時候他會想,不知道謝昭會不會在某個瞬間後悔——他會不會後悔自己因為「埃博拉特效藥無利可圖」所以拒絕投資研發?蔣天遙總是忍不住想,如果葯企有大把的資源投入研發,那麼現在,他們是不是就已經有了解決方案,而不是寄希望於一款都還沒能走出實驗室的測試品。
但有時候,蔣天遙又會忍不住自責。
如果不是因為他,謝昭怎麼可能來這種犄角旮沓受罪。如果他不來,謝昭就不會生病。就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一樣。
所以,為什麼生病人的不是他自己?!
他為什麼就這麼沒用呢?
每一份自我質疑都好像是一道火辣辣的鞭痕,抽得他靈魂遍體鱗傷。蔣天遙覺得自己好像被塞進了籠子再浸到水裡,滅頂的無助感,刺骨的寒冷,他無法掙脫,也無法呼吸。
曾幾何時,他對這種感覺十分熟悉。然而,記憶里那個會無條件擁抱自己的男人,此刻卻躺在重重隔離牆之外,身上插了那麼多的管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戈伸出腳尖踢了踢身邊的人:「小醫生,醒醒。」
蔣天遙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在震動。葉戈對亮起的布袋一努下巴:「喏,有人找你。」
蔣天遙費力地咽下一口粘稠的鼻涕,使勁一抹眼睛,這才抬頭掏出手機,發現是他們埃博拉診所項目負責人打來的電話。
「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看。」接完電話,蔣天遙短暫地精神一振,掙扎著站了起來打算回診所。
沒走幾步,葉戈在身後又喊住了他:「喂,小醫生!」
葉戈眼底露出幾分醉意,一揚手中的酒瓶子:「他都還沒放棄,你加把勁啊!」
蔣天遙回頭看了他一眼,用力點了點頭。
葉戈目送他一路小跑回了診所,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最後他對著空氣,把剩下半瓶澆在了地上。
「哐當」一聲,玻璃酒瓶被丟進附近的垃圾桶,葉戈醉眼朦朧地掏出脖子掛著的銀項鏈,低頭吻了吻上面兩塊刻著編號的銘牌。
夜風裡,男人低聲呢喃:「你也還沒有放棄,對不對?」
回診所后,蔣天遙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剛才組裡負責人告訴他美國病毒實驗室寄來了第二次檢測報告。小醫生點開郵件,瞳孔猛然一縮——
這次,科學家們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之前蔣天遙遞檢的猩猩肝臟里,發現了一種馬爾堡病毒。不過,這款毒株只能在猴子細胞系裡瘋狂複製,而在人類細胞系裡分裂受限,可見是一種對猴子殺傷力極大的出血熱病毒,但對人類影響相對較小。
然而,根據基因比對,這次肆虐的新型埃博拉病毒,其表面蛋白與這款馬爾堡病毒有70%的重合。病毒學家解釋,或許在某種微環境中,兩種病毒發生了水平基因平移——也就是交互了基因片段,形成了一種嶄新的「混血」病毒。
大部分隨機的「基因交換」會導致混血毒株死亡,而顯然,意外發生了——這次的新型毒株完美結合了兩種病毒的優點,猴類馬爾堡病毒的基因片段增強了病毒的傳播性,而埃博拉的內核又保障了該病毒能讓人體免疫系統癱瘓,無法正常地消滅病毒。
可是,什麼樣的微環境才會讓兩種病毒共存?
蔣天遙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果蝠!
果蝠的血液可謂致命病毒的孵化器,馬爾堡、埃博拉、SARS、狂犬病等等都可以在它的血液里生存而不致病。果蝠在熱帶雨林里活動,有極大概率從生病的猩猩身上沾染了猴類馬爾堡病毒,然後,它再從別的地方感染了埃博拉——比如,上次逃出去的三個病人,就躲進了一個有蝙蝠棲息的岩洞!
馬爾堡病毒與埃博拉病毒是近親,它們意外地在某一隻果蝠的體內共存,基因融合、進化——大部分的雜交體都死去了,或是無法複製、或是無法在某種類型的生物體內生活,直到大自然做出它的「選擇」。
有一種活了下來。
一種新型病毒在一隻不知名的果蝠體內誕生了,並開始了它的擴散。
接下來,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一個熟食店的男孩背著竹編簍子,像往常一樣與朋友們一塊兒去林子里採摘芒果。不湊巧,他不小心被一隻以芒果為食、蝸居於芒果林的果蝠襲擊了。
他或是擦破了皮,或是流了一點血。他沒有在意,但不幸的是,那是一隻攜帶新型病毒的果蝠。
再後來,那個男孩就變成了無數人口中的「patient0」。
蔣天遙腦海里,畫面像過電影似的,所有點在那一瞬間突然連成了線。
於是,他再次想到了波奇,那個全然免疫新型病毒的小男孩。這幾天,小屁孩不安分得要命。他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呆在外面,索性住進隔離區陪伴家人了。雖說小孩頻繁與病人接觸,卻絲毫沒有染病的跡象。當地人喊他「小柏尼」,意思是被上帝親吻過的孩子。
如果新型病毒與那種猴類馬爾堡病毒有著類似的蛋白外殼,那麼之前的那次感染,就彷彿給小孩「打了一針疫苗」。波奇的免疫系統可以識別這種病毒的表面蛋白,並進行精準標記與擊殺。
所以,波奇的血液里,一定有針對這種病毒表面蛋白的有效抗體!
在那一瞬間,狂喜卷席了蔣天遙全身,就連手指都在不受控地顫慄。
但很快,他又冷靜了下來——之前,謝昭也給蔣天遙轉發過使用「康復期患者血清」治療埃博拉的案例。雖說血清從未被單獨當成過治療方案,療效也很難確定,但在過往的埃博拉爆發里,的確有人用它來緩解病情。
新型疫情發展至今,村裡62人患病,30人死亡,四五人疑似痊癒但還在觀察。由於醫生們暫時還沒有測量病毒載量的有效方法,他們很難判斷患者的「康復期」窗口,所以無法考慮使用患者血清。
萬一把活躍病毒也跟著注入另外一個病人體內,造成了交叉感染,問題會愈發棘手。
另外一個沒有考慮該方案的原因,是「獻血」這件事與當地文化極其不符。首先,是常年籠罩非洲、對艾滋與血液疾病的恐懼,但更重要的是,當地本土文化與殖民文化雜交而成的宗教,極度反對獻血。
當地人相信,「血液」是身體非常神聖的一部分,有點類似於天主教認為,肉身為「容器」。而血液,就是肉身盛的東西,是非常神聖的。他們認為,這也是為什麼人流血流多了會死,或者接觸別人的血液會感染艾滋病。所以,受到當地迷信文化的限制,獻血幾乎是不存在的,和別人交換血液,在他們眼裡是與「惡魔」進行交易。
但此時此刻,蔣天遙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當前,謝昭身上所有的搶救措施只能盡量減少病毒對身體帶來的傷害,卻不能殺死病毒本身。哪怕波奇體內的抗體無法根治疾病,理論上,那些抗體應該可以暫時緩解一下病情,替謝昭爭取更多的時間。
波奇之前參與了MediCorp的小孩救援計劃,他們給小孩做過徹底的檢查。波奇是O型血,血清不含A或B抗體,身體健康,也不攜帶HIV等任何傳播性血液疾病,是相對安全的血源。至於其他「准康復期」的患者,現在來做血型匹配,以及病原體檢測都來不及了。
於是,蔣天遙連夜找到波奇父母,誠懇地講了前因後果,希望試一下波奇的血漿。正常情況下,他是不會考慮對這個歲數的少年采血的,但當前情況緊急,實在是沒有辦法。蔣天遙也考慮到小孩子年紀,所以血液采量比成年人少50%,同時只採取血漿,紅細胞會重新被輸回體內。
然而,這件事卻沒有得到孩子父母的允許。
波奇父母似乎被深深地冒犯了,完全無法接受他從小孩身上收集血漿,再注射到另外一個病人身上。他們認為自家小孩會因為這件事得病,甚至他們全家都會因此而被詛咒。
蔣天遙無法理解文化上的鴻溝,卻也不可能逼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去獻血。他沉著臉,緊緊咬著下唇。之前,他發現波奇身體里有抗體時有多驚喜,現在就有多失望。蔣天遙再次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最後,他無力地對波奇父母點了點頭,起身時只覺得一陣暈眩。
那現在,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聽天由命嗎?
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等著謝昭醒來,或者永遠不醒來嗎?
蔣天遙拖著麻木的腳步,再次走回隔離區的消毒室。誰知,調皮的小男孩卻一路尾隨他跑了進來,用細細長長的手臂一把扯住了蔣天遙的隔離服。
蔣天遙有些詫異地低下頭。
男孩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閃著深深的忐忑不安,但他還是鼓起勇氣伸出自己一點也不結實的小胳膊,用磕磕碰碰的英文說道:「我願意獻血。」
男孩稚嫩的聲音卻很帶著幾分篤定:「你們幫過我,幫過我的姐姐,幫過那麼多人。你們是天使,不會是惡魔。」說著他還給了蔣天遙一個笨拙的擁抱,奶聲奶氣地安慰道:「天使不會哭。」
蔣天遙都不知道自己又哭了,直到睫毛煽動的那一開合,視野再次清晰。
他掌心落在了男孩光溜溜的腦袋上。
......
謝昭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或許是出於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或許是有人給他用了很多藥物,謝昭覺得自己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在那一片無知無覺的黑暗裡,只有一張長椅,就是總院手術室外家屬等候區的那種。長椅上正坐著一個長手長腳的少年,輪廓褪了幾分稚氣,卻又還沒有長出男子漢的模樣。
面對他,謝昭感到了一絲忐忑。他似乎是對接下來自己即將告訴孩子的事感到了十分不安,所以,排練似的,他在心底默默重複了好多遍。
最後,他單膝點地,蹲在了男孩面前,儘可能溫柔客觀地告訴了男孩他父親的死訊。其實,這是謝昭第一次目睹患者死在手術台上,情緒上不可能沒有波動。
而那個孩子就那樣,用一雙漂亮的眼睛,獃滯地看著他,不悲不喜。突然,小孩張嘴露出一顆虎牙,兇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許哭!」
可無論他做出多麼張牙舞爪的樣子,終歸不過是一個剛失去父親的小男孩。
就在那一瞬間,謝昭對這個孩子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就和他身上那件白大褂一樣,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然而,謝昭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安慰他,於是,兩人就那樣,長久地、並肩坐在一起。
他甚至還給小孩吃了一顆糖。
好幾次,謝昭都覺得自己應該要走了。他剛值了一整天的班,跟了一台手術,又熬了一宿,第二天還有白班,可每當他看到孩子的目光,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兩人就這樣坐著,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終於,謝昭站了起來,頗為歉意地看向男孩:「太晚了,我得走了。」
男孩猛然看向他,掙扎著起身,開口卻又不是小孩子的聲音:「你不準走!」
「你還沒有和我說再見,你不準走!」
在那一瞬間,謝昭又覺得自己已經認識那個男孩很久很久了。他小刷子似的睫毛,他微微上揚的眼角,他臉上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熟悉。男孩眸前的水霧就好像一層被敲碎了的冰,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掉,謝昭驀得慌了神。
他忍不住伸手環住那個男孩,將人整個摟進了自己懷裡,溫柔地吻去了他的淚水,低聲安撫道:「嗐,別哭啊。」
男孩顫抖著再次重複:「你別走。」
謝昭發燒后的第十五天,昏迷后的第三天。
蔣天遙穿著隔離服,坐在地上,靠著生命維持儀睡著了,半個腦袋靠在了謝昭的病床上。突然,好像有誰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蔣天遙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用力一吸鼻子。
那隻手又隔著防護服拍了拍他的臉。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遙遙,不要哭。」
蔣天遙無聲地睜大雙眼。難得這是一個雨後的清晨,溫柔的橙黃色撒進玻璃窗,整個病房都無比亮堂。
他猛地扭頭。
與謝昭目光交匯的那一剎那,陽光普照之下,一切皈依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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