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5
謝景出院的時候,是個大好的天氣,三月份的恭海氣候宜人,但是像今天這麼暖烘烘的太陽確實是不多見,曬得人心裡美滋滋的。
隊裡面沒上班的幾乎都跑過來接他了,沒來的也都帶信過來了。忙忙碌碌收拾完,坐上了回家的車,謝景看著醫院停車場的綠化帶微微出神。
白夜俯在他身前,幫他扣好安全帶,「想什麼呢?」
謝景想了想,終於還是開口問道,「趙昭他?」
白夜不由得一愣,接著他打燈轉向,匯入了晚高峰車流中。
「他在前天被押運前往神都,接受審判。」
提到審判兩個字,謝景瞟了白夜一眼,「他的事情會很麻煩嗎?我不是記得當時是他偷偷給你們傳遞的消息的嗎?就連我當時給你發的那消息其實都沒有起到什麼太大的作用。」
「但是功不抵過,你可能不太明白生物工程研究所那邊項目進程什麼的。雖然我也不太明白,不過這對於我們而言,弊端太大,各方面的機構無法做到統籌兼顧,畢竟人員太分散了。他在那邊犯的事,我們這邊不好插手管。」
這個謝景當然明白,不然他的事情也不會這麼難處理了。如果上面的相關機構都是統一管理的,也不至於沈震還得勞心勞力的幫他安排,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就行。謝景捫心自問,當初廖善華這件事,他確實也只是按吩咐做事。如果不是因為他們並非一起監管,沈震自然不用擔心謝景會落下把柄。
「也就是其實他的事情不好處理嗎?」謝景幾乎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我說實話吧,其實趙昭做了這麼多,並非是因為想要幹什麼所謂的出格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只是想替自己的父親報仇罷了。可能是因為我也有相同的經歷吧,所以我確實也明白他的處境很艱難。而且說實話,我完全想不到這件事是滕至暉乾的,真的一點都想不出來。」
「……」白夜默然不語,心神有些恍惚。良久,「唔……」了一聲,「就是不知道他以後會想做什麼了。」
「不是說他去接受審判了嘛,到時候——」謝景一頓,察覺到白夜話語裡面的不對勁,「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事情有轉機?我以為趙昭起碼算是組織裡面的公職人員,知法犯法,結果會很嚴重呢?」
「確實是挺嚴重的啊。」
「……」
白夜揶揄地瞅了他一眼,「不過他在押運的途中潛逃了,至今還沒有抓回來。」
「…………」
「所以這下子更嚴重了。」
謝景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是該為他感到悲哀還是覺得慶幸,他揉了揉太陽穴,「不是我說,你們防範那麼差的嗎?不會是就派一個人去押他吧?然後就這樣就讓他逃了。」
正好逢著等紅綠燈的間隙,白夜捧著謝景的腦袋左右看了看。
謝景噘著嘴,「怎麼了?」
「我覺得你要不要再去複查一下,我感覺你的腦袋可能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畢竟當時你不是被撞得挺慘的嘛?」
謝景,「……」白夜是在損他吧?白夜就是在損他對吧?!
綠燈亮起,白夜掐了掐他的臉,跟上了車流。
「趙昭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他早在六年前就同那邊有接觸,甚至很有可能比這個時間還要早。在綏山的時候,與其說是幫我們,不如說是在為了他自己。一直以來他就是以這樣的心思在支撐著自己,但是當大仇得報,心裡那塊大石落下的時候,他就會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一切。會思考自己這麼多年做的這一切的利益弊端,考量自己接下來將要走哪一條路。」白夜若有所思,良久又道,「不過他確實應該是還有事情要做,不然也不會狠下心潛逃,畢竟吳鍾潔都答應等他入獄了天天去看他了。結果這樣了,他還跑,看來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這關吳姐什麼事情?」雖然但是吧,就住院那會兒,他看見吳鍾潔和趙昭倆人關係是還挺好的,吳鍾潔來看他的時候也會順道去隔壁病房看看趙昭。不過他感覺也沒有哪兒變化啊,倆人不是還天天吵架嗎?
而且吳鍾潔做飯是真的難吃,吃得謝景差點再次進ICU,也不知道趙昭是怎麼吃得下去的,簡直就是生化武器。
「你真不考慮再去醫院住一段日子?」
停車,我要下車,我要離家出走,沒有一個地方容得下我,感覺不會再愛了。
「不過我還是覺得趙昭能逃跑這事情真的蹊蹺,或者說,你們的防範問題真的需要好好解決一下。」頓了頓謝景總結道,「希望我的結果下來的時候,我想要跑路也能這麼輕鬆。」
哦,搞半天,他其實是在為自己謀後路呢。
白夜有些哭笑不得,「我這麼跟你說吧,當時趙昭得以使用我們安插在津安的內線的身份傳遞消息,這證明其實他做的這一切,應該是有人知情的。換句話來說,他這次押運潛逃成功,另一個層面也可能是上面默許的。」
「反正你們自己注意吧。」想了想,謝景又道,「趙昭這個人說實話,太會隱藏自己心性了,當時要不是巧合點太多,我壓根懷疑不到他的頭上去。所以,既然按照你口中所謂的上面默許的,那我還是建議多盯著一點,免得到時候他叛變了,估計會很棘手。當然,我按照我的個人意願來說,我還是蠻欣賞他的,我確實覺得他就這樣去蹲大牢有點扎心。」
「你自己事情都還沒搞明白了,倒是急著操心別的人了。」
「我才不怕呢,到時候反正不是還有隊長你啊。就算我蹲大牢,以你的關係肯定也能幫我弄個單間的對不對?」
「嗯嗯嗯。」白夜點頭附和,「說得對,而且每天給你好吃好喝的送過去,你看怎麼樣?」
「你認真的?」
「誒誒,你別亂撓我,開車呢!」
「哈哈哈……活該。」
·
上面對於謝景的處理結果一直沒有下來,主要是因為十方會就廖善華這件事一直持有懷疑態度,覺得這個謝景的身份成謎,實屬詭異,於是沈震也只好和他們一直扯皮。期間沈震又來找過謝景好幾次,和他一起串供。本來謝景都已經打算平常心對待了,結果硬生生被沈震這三天兩頭跑的架勢給弄得不淡定了。他又開始琢磨著,要不然還是按照白夜的說法,再回醫院躺著吧,起碼到時候結果真的下來了要讓他去蹲大牢,托白夜的關係,還能申請一個保外就醫呢。
白夜自然不知道自己就是去把衣服扔烘乾機的時間,謝景就已經考慮好申請保外就醫大概程序多久批下來以及最多可以批多久了。
他這些日子在醫院雖然天天躺著,好吃好喝的養著,但是畢竟受了那麼嚴重的傷,看起來還是清瘦了很多。不過比以前顯得精神了很多,皮膚也不是那種白得透著病態的顏色了。
白夜想著去廚房給他做點好吃的犒勞犒勞,結果冷不防放在吧台上的手機一直震天響。
他拿過一看,赫然就是——沈震。
「喂,沈叔叔。」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謝景跟順風耳似的,一下子跳起來,「怎麼說?」
白夜抬手比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對著電話那邊說道,「嗯,現在在家,有什麼事你說。」
完了完了,謝景感覺一顆心都吊起來了。沈震居然不敢親自上門通知,還是間接告訴白夜?是不是怕結果太慘重,想著讓親近的人告訴自己比較好一點?絕對就是這樣的。虧得上次沈震過來問話的時候,謝景還特意塞了兩包中華給他。
算了,算了,平常心對待,平常對待就好。
謝景踩著棉毛拖走到白夜面前,見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白夜的臉色越來越沉。頓時覺得乾脆自己要不以頭搶地得了。
謝景抿了抿唇,走上前雙手吊著白夜脖頸,然後埋頭在他的頸窩裡,瓮聲瓮氣地問,「說什麼了?」
白夜低頭吻了吻他額前的頭髮,一絲絲酥癢混合著酸堵的滋味衝上喉頭,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謝景略微仰頭貼在他削薄的唇角邊輕聲說,「沒關係的,反正最長應該也不至於關我一輩子吧。你說吧,我能接受的。」
他們兩人嘴唇貼著嘴唇,白夜輕輕吻在他的唇角,然後往後撤了點距離,輕聲說,「他們說任霄想見你一面。」白夜接著道,「但不是必須去,他們也怕被人看到之後詬病。你不去也行,我這邊幫你回絕一下就好。」
「去啊。」謝景倒是沒有想到是這個事,他果斷應道,「為什麼不去,他都被抓到了,難道見他一面他還要打我不成。」
謝景絕大多數情況下,對於自己不在乎的事情,其實都是很無所謂的。而且現在他身家性命都還在別人手裡握著呢,他哪裡還有膽子敢擺譜啊,要見就見唄。
任霄還沒有送往零港之前,是被暫時收押在陵城的。
雖然有關部門和執令司駐紮地不在同一塊,不過裝修風格都是差不多的,他上次因為被執令司帶走,雖然也來陵城走過一遭,但是全程都沒有好好逛過。這次一來,他居然意外發現,這邊風景還挺不錯的。
「這邊。」帶路的看護人員十分客氣,「下面有點黑,小心腳下。」
「我知道。」謝景微微低頭,同他一起下了樓梯,「謝謝。」
他當然知道,畢竟這樣的地方他又不是沒有待過。謝景看著樓梯轉角冰冷的鐵窗,陽光正從外面照射進來,又被欄杆分割成了方塊狀,除此之外,再無辰光。
那人領他到了會見室,門,「咔噠!」一聲打開,任霄驀然抬頭。
他這些日子看起來蒼老了很多,但是眼裡那隱藏得很深的戾氣一點也沒變,戴著鐐銬的手腕因為抬在桌上的動作嘩啦作響。
謝景走到他的對面拉開椅子坐下,平靜地望著他,「聽說你想見我。」
任霄定定地看著他,像是要從他的身上看出什麼來,半晌他慢慢笑起來,「你見過蓮歌了對不對?就是你的母親。」任霄的笑容更加深了,「就在那個地下室裡面。」
監控室后坐著的人群有一瞬間沉默,人人神情各異,沒有半絲聲音。
任霄上半身向前,幾乎面對面地盯著謝景,「看到她那樣,你是什麼感覺?你有認出她是你的母親嗎?是那個『尚且還年輕貌美的女子抱著自己牙牙學語的孩子,站在窗前,一步一步地隨著風聲踮起腳尖,月光照進來的時候,滿室一片清輝』的你的母親。你有認出她嗎?」
沈震眉心霎時一跳,這個任霄搞什麼把戲?
謝景微微眯起了眼睛,那話是他曾經說過的。確實不算作假,他感覺自己的印象中是有這樣的場景存在的。其實他們的身體基因就是這樣奇怪,即使在很小的時候,也能在自己的腦海中殘存著什麼。
謝景沒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說,「也許認出來了吧,畢竟我流著她的血,親人之間確實是有這樣的維繫的。」他的聲音因為傷情有些沙啞,但是聽起來還是非常平穩清晰的。
似乎是聽到了滿意的答案,任霄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了,「是啊,後來她就死了,就用那個插在身上的氣管一點點刺進自己的咽喉,死相凄慘。我真佩服她,明明堅持了那麼久,卻一下子鬆懈了。這是因為什麼?因為看到自己的孩子最終還是待在仇人的手底下嗎?」
「媽的!」沈震怒拍桌子,「這傢伙想刺激謝景!」白夜一把攔下了要起身的沈震,點頭示意他先別慌。
「老實說——」監聽頻道傳來他的聲音,謝景聳聳肩,「我沒想過你會問我這個,確實挺讓我意外的。」
任霄緊緊盯著他。
「怎麼說呢,那對於她而言不是死亡,而是解脫。她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孩子還好好的活在人世,所以大抵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眷念的了吧。」
「哈——」任霄冷冷地眯起眼睛,「這其實不是你真實的想法吧?你難道沒有半點愧疚之心?你不覺得自己就是個災星?是你害了她,是你親手害了你的母親你知道嗎?」
謝景嘆了口氣,站起身,「可是你也說過,我這雙眼睛和她很像。所以某一方面,我很感激她。母親同你一樣,她也沒有養育過我,但是我依舊像她,這可不是光靠血統就可以維繫得了的。」
椅子在地上摩擦發出一聲銳響,任霄猛然站起身,怒吼,「你這個弒父的逆子,你會不得好死的。」
門外的看守人員立即緊繃起來,謝景卻懶得回頭看他一眼,「你不是死在我手上。」
隨即謝景打開會見室的門平靜地走了出去,身後傳來任霄暴怒的砸東西的咣當聲響以及看守人員的厲聲喝止。
他出來的時候顯然輕車熟路多了,外面的日頭也正盛,白夜站在大樓外的台階下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見他出來,應付了幾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謝景朝他走過去,「早知道不來了,浪費時間。」
白夜低頭看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是良久拍了拍他的頭,也不顧這裡來人進進出出的就把他攬在自己懷裡,「沒事的。」
謝景微微一笑,「我沒事。」
白夜滿臉不信服。
「真的。」謝景保證,「這個刺激不了我。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人對於自己有能力改變的事情總是格外介懷嗎?可是這件事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是沒有任何辦法做出什麼改變的,所以我只能往前看。」
「好吧。」白夜說,「聞雲和聞溪已經重新整理歸檔,烈士資格也批了下來,將在學院立碑下葬。」
「誒?」謝景抬起頭,「為什麼是在那邊?」
「因為她們的父母也在那邊啊。」白夜低頭咬了咬他的鼻尖,「還有就是,上面對你的處理結果也下來了。雖然你當時待在趙鴻熠手下的身份是得不了了,但是沈叔叔那邊出面作保,把你從六年前待在代庭手底下的所有情況都給重新編製一下,改為了六處這邊安排出去的卧底編外人員,手續什麼的也都已經辦妥了。而且這樣一來,這次行動你佔了頭等功,上面還商量著給你發個錦旗啥的。」
謝景,「啥啊,就不能搞點實際的嗎?送點獎金多好啊!」
周遭突然安靜,謝景訕訕,「沒有,沒有,我開玩笑的,錦旗也不錯,寫什麼字啊?我可以自己提嗎?」
白夜沒好氣地點點他的額頭,「誰給說的沒有獎金的?」
謝景頓時兩眼放光,「有?!」
「有的,等到時候他們把你的新檔案補充完成轉到恭海,到時候就會一起給你批下來了。誒,你也算長大了,可以賺錢養家了啊。」
謝景撇撇嘴,嘟嘟囔囔地說,「那你一個人就可以賺錢養家的,我的獎金就不能給我留著當私房錢嗎?」
「我聽得到。」
「……」
白夜拉著他的手往停車場走,「去陵園看看嗎?」
「看……」謝景陡然反應過來,愣了好一會兒。
「本來你出院的時候就想著帶你過來看看了,但是一直沒有時間,正好今天過來了,而且我看你小心臟也挺強悍的。」
謝景默然不語。
四月正值桃花燦然,今天天氣也格外的好,雲層低垂,風掠過青青草地圈出波浪,穿過廣袤蒼穹,呼嘯著奔向遠方。
——陵城烈士陵園。
謝景背對著陽光,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起身時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呼了一口氣,「看來你在我印象中沒有怎麼變過嘛。」
在他的白花旁邊還放著一束已經開始出現蔫壞的黃花,包裝紙上面積著水滴。
白夜站在不遠處等著他,臂彎處掛著一件黑色風衣。
很多時候,在世間行走,避免不了的會遭受各種形形色色的誘惑,無論是金錢、權利,越是久經沙場,越能明白那些東西所能帶來的利益。在如今這個時代,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總有人於那些明暗交界的夾縫處負重前行,他們經歷死亡,承受離別,用凝結著無數段戰火紛飛的歲月和永垂不朽的傳說壘砌高牆保護生者,告慰逝者。
正是因為如此,生命才顯得脆弱無比,沒有誰會一直陪在身邊,即使前方沒有一絲光明,也只能獨自走下去,永遠向光而行。
謝景輕輕呼了口氣,許久半跪下身,舌根有些發澀,他開口時,語氣輕淺但十分清晰,「我長大了。」
天空遼闊,流雲飄絮飛轉,謝景站起身,走向白夜。
白夜用力把他拉過來,把他額角按在自己肩頭,長長嘆了口氣。謝景將臉埋在他的肩窩中,肩膀無法控制地顫動,滾燙的熱淚一滴滴落在白夜的肩窩,「我……我其實一直將他當作父親的。」
「他會很驕傲的。」白夜笑了笑說,「那你是認趙昭當哥還是當弟啊?」
謝景抹了一把眼淚,捶了白夜一拳,「我正醞釀感情呢!」他不由笑起來。
白夜把衣服給他穿上,然後牽著他的手順著來時的長長石徑走去,「不用醞釀了,他都知道的。」
謝景沉思片刻,「我們以後有時間可以經常過來嗎?」
「當然可以,恭海離這裡又不遠,而且有時候我們開季度總結會的時候,也要過來彙報工作的。機會挺多的,不用擔心。」
「那我們急著回去嗎?要不要在這裡找點特色小吃,見識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啊?」
「都一個省有什麼好見識的?」白夜瞅他一眼,「好好好,你開心就好。」
「真是的,今年新年都沒有一起過。」
「回去給你補成嗎?」
「那還有端午節,中秋節這些,都要補。」
「這些都還沒有過呢。」
「你補不補嘛?!」
「……」
桃花如雨,紛紛颯沓,兩道身影並肩而行,在他們的身後,是無數英靈成排安詳的石碑,靜默地看著他們隨著春天萬物欣欣向榮的生命向山下廣闊、太平的人世間大步而去,穿過塵世最陰暗的一隅,最終向著烈日蒼穹下的巍峨國土與燦然的家鄉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