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章
從定安城到牛背山一早便修了路,馬車很快拐上了塢堡。
柴達想起車簾,看著逐漸靠近中的石頭塢堡。
這塢堡不算大,是邊塞最常見的防禦式建築,背靠著石頭山修在一個陡坡上,三面平坦,牆面也不知塗了什麼泥巴,灰色的質面十分平滑整齊,根本看不到磚石的連接。
不過大概是因為在邊城域內,土城的四角雖然都有瞭望台,上面卻不見有人看守放哨。
倒是大門口站了三道身影,孤零零的,半點也不像是迎客的陣仗。
見此情景,柴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但更讓他憋悶的事情還在後面。
他自詡身份,紆尊降貴地回來,結果真就只有三個老頭來迎接,一上來也沒行什麼禮數,敷衍了兩句就要帶他去宗祠,總有種儘快完成任務然後打發走人的味道。
柴達自從得勢后,已經很多年沒受過這樣的怠慢。就算是被帶回南郡,陸濤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至少表面上沒有慢待。
墨宗這個態度,讓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很受傷。
只是他的這點小心情,根本沒有人在意。三老領著人進了塢堡,徑直朝著後山走,很快便到了宗祠跟前。
「便是這裡了。」
說著,木東來伸手撞了三下銅鐘。
這鐘原本是放在主樓前的廣場的,後來牛背山地動引發山洪,直接衝垮的塢堡主樓,樓前廣場現在還在修繕中,只好轉移到宗祠前。
鐘聲響起,陸續有人流朝著宗祠匯聚。依舊是男女老少什麼年齡的都有,不過個個衣著齊整,臉色紅潤,一看就是在安寧富足中過慣了日子的人。
柴達的視線在人群中掃過,心中對於寧非的痛恨便又多了一分。
這些人,都吃吃著他的家底養起來的,偏偏還都不知道感激,臉上對他半分敬畏恭敬都看不到!
果然都是些草根泥腿子,不懂得感恩圖報,待他重新拿回矩子之位,定要好好殺一殺墨宗這些歪風!
「寧非呢?為何不見他來?」
柴達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話冷聲問道。
聽他這樣問,謝錚一愣,然後淡淡地解釋說矩子有要事,不能前來。
柴達冷哼一聲,對這老頭的說辭半個字都不信。
他覺得那偽子定然是怕了,曉得此次要被拆穿伎倆,所以提前躲了起來,想要暗中算計於他。
真是痴心妄想!
柴達在心中嗤笑。
墨宗害他的機會已經沒了,他現在已經站在總門前,只要開啟傳承,先祖留下的寶貝他皆可使用,萬夫莫敵。
那偽子想要暗中坑害,真是打錯了算盤!
這樣想著,胸口的悶氣似乎也有了發散的渠道。柴達也不想同這些土鱉多說,開門見山要求看看矩子令。
按說他一個來做客的要看宗門至寶,敢說出口其實就很過分了。然而墨宗眾弟子卻沒都很平靜,依舊用一種不咸不淡不關心的冷漠眼神圍觀,似乎無論柴達做什麼,他們都不會有反應。
三老得了寧非的叮囑,自然是依著柴達的意思開宗祠,「請」出宗門聖物矩子令。
宗祠在地動和洪水中保存完好,內中還是掛著大德聖人的抽象畫,只不過下方釘著的木牌換成了六塊。
寧非繼任矩子之位,先代矩子常山的名諱便進了祠堂,與墨宗其他前輩一樣,接受宗門供養。
正中的高台上依舊是那隻沉香木盒,玉牌模樣的矩子令正放在其中,一閃一閃不停地變化著光芒。
矩子令的異象是從今天一早便開始的,隨著柴達的靠近,光線跳動的越發急促,放在陰暗的宗祠中,隱約透著一絲詭異。
但柴達卻半分不懼怕。
他從懷中小心翼翼摸出了珍藏許久的信物,也是一塊玉牌模樣的東西,但是比矩子令的尺寸要小了一半,此刻也在閃爍著光芒,逐漸與矩子令同頻。
見此情景,柴達心中的篤定又多了幾分。
他挺直腰板,按照記憶中父親叮囑的步驟,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液滴在信物上,然後大聲念起了咒語。
「我乃是一代宿主的合法繼承人,我高祖乃是宿主岳萬峰,為獨立終端誒愛思九的所有者,只能系統配對編號為捌捌貳伍玖玖伍號。按照系統法則的規定,我繼承獨立終端的使用權,現在申請啟用。」
這段話,其實他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什麼終端、系統之類的,聽著似乎是仙家層面的物件。
但這段話,卻是他家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每一代人都要倒背如流,為的就是眼前這場儀式!
柴達很緊張。
這一刻的他,甚至比成為火雷聖巫的時候還要緊繃。
火雷聖巫只是個愚民的神棍,但如果他得了先祖的寶貝,他會成為這天下真正尊貴的人!
柴達心跳如擂鼓,站在宗祠前微微顫抖,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高台上的矩子令。
然而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矩子令依舊只是在閃光,連帶著他手中的信物也在閃,你一下我一下,交相輝映,好不默契。
門外的墨宗眾弟子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矩子令異象他們是見過的,寧矩子就曾經用矩子令與他們報過平安,之前矩子令擇主的時候,裡面還曾經放出來過測試的題目。
但凡能有回應,便不會只這樣一味的閃光。而且這種隨便亂閃,細細琢磨起來還似乎有節奏的情況,大多出現在年底慶典的時候,為大家載歌載舞助個興。
「散了吧散了吧,一個假貨,也值得你們跟著起鬨?」
人群中有人不滿地念叨。
「耽誤了大半天,現在回去還能補上全勤,多賺頓紅燒肉不好么?」
一說紅燒肉,人心就有些散了。
本來就不想來,畢竟這位聖人後裔的名聲太差,簡直有辱宗門清白,是矩子要求墨宗弟子全員到齊,大家猜不得已過來給捧個人場。
結果現在可倒好,等了半天是個吹牛的騙子,大家都覺得感情受到了傷害。
「等等!再等等!不可能沒反應的!」
柴達急得額頭上的汗珠都滴下來了。
原本十拿九穩的事,結果現在成了一場笑話,他寄予那麼多期待,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結果?!
情急之下,他又咬破手指,鮮血不要命地往信物上澆。
很快,白色的玉佩被澆成了血葫蘆,紅色的液體甚至深入了玉牌表面的坑縫,也不知道是觸發了什麼反應,玉牌忽然冒了一陣煙,然後發出「滋滋啦啦」的響聲,再也不亮了。
圍觀的墨宗弟子發出了一陣鬨笑聲。有站在前面的還吸了吸鼻子,說是什麼東西燒著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
柴達的眼死死盯著手中的玉牌,反覆地按著某個位置。以他的經驗,只要按下這個開關,玉牌就會閃爍出五彩神光,如同剛才一般,現在竟然也不靈了!
「矩子令,是矩子令……」
柴達紅了眼,瘋癲了一般就衝進了宗祠。
圍觀的墨宗弟子見狀先是一愣,而後馬上也跟著衝進宗祠。然後他們到底晚了一秒鐘,柴達已然將高台上的矩子令拿在手中,拚命的揮舞,口中還念叨之前的咒語。
只是矩子令可不是他能被他掌握在手的信物,眾人就見一道道藍光從柴達手中竄起,如蛛網一般蔓延至全身。網中的柴達就像是發了羊癲瘋,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渾身顫抖不已地在在地上踉蹌了幾下,然後倒在了畫像跟前。
他似乎很痛苦,但還是下意識抓緊了手中的矩子令,彷彿那是他命中最重要的寶貝。
「我……我……傳承……」
他每說一個字,矩子令就閃爍一次藍光,噼啪作響聽得人心中發毛,大有不鬆手就一直折磨下去的意思。
這種蔓延全身的痛苦,開始的時候柴達還能忍受。可到了最後,藍光是一道比一道密集,他感覺自己都被燒焦了一半,身下也散發出難聞的臊臭氣。
為了保命,柴達只得鬆手,可卻並不甘心,猶自念叨著。
「我……大德聖人的繼承……」
——啪!
矩子令滾落到一旁,閃爍了幾下,忽然自動亮起了一道白光。
便如那日矩子令擇主時,眾人見到的異象一樣,小小的矩子令再度照亮了這方昏暗的空間。
「矩……矩子令發威啦!」
「難不成……又要開啟認主?」
一想到這個可能,眾人的心情就沉甸甸的。
這聖人的後裔實非善類,為一己之私讓中原生靈塗炭,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多少人流離失所。
矩子令要真認了這樣一個主人,他們……
他們……
他們就回九凌城,從此以後退出宗門,恥於奸賊為伍!
大家追隨的是有寧矩子的墨宗,只要寧矩子在,哪裡都是墨宗,這牛背山不要也罷!
場中人都是這樣想,卻見矩子令再度有了變化。
只見那塊放在盒中的玉牌,此刻正如有生命般,有規律的閃爍著藍光!
一下,一下,光柱在柴達涕淚橫流的臉上掃過,然後驟然熄滅。與此同時,一道光幕忽然投射上牆,這次不是在側面,好巧不巧就在聖人像的上方。
隱約有畫面開始浮現。
眾人一驚,因為畫面中的人,五官與下方的畫像十分相似,似乎正是大德聖人本人。
而他接下來的話,也剛好印證了他的身份。
「盛陽啊……」
畫面上的老人呼吸艱難,伸出乾枯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囑道。
「爹留給你這三樣東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切切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你是我兒,我自然要為你安排好一切。眼下你年資尚欠,便讓胥木林先做一任矩子,炒鋼法和百鍊鋼是我給你的不傳之秘,你借著這兩樣寶貝把持好鐵匠坊,下一任矩子誰都越不過你。」
「你手裡這枚雲浮令是真的,陛下的親筆,拿著它可以先朝廷提一個要求。不要讓胥木林還有盧坎看見,他們手中的那枚是我仿製的,他們不知道但朝廷一看便知,也算給你留了一個把柄在手,不聽話的便,借著這假造赦令讓朝廷治他們的罪責。」
「最重要的……還是那枚信物。」
說到這裡,岳萬峰急急喘了幾下,呼吸越發急促。
他似乎知道自己時間不多,說出口的話越發斷續,眾人要仔細聆聽才能分辨出內容。
「……騙出不少圖紙,那傻子系統……不肯綁定……便用這打開,裡面有我這些年存下的圖紙和寶貝,都給你留下。」
「有了這些,再加上……那些對我們死心塌地匠人,你再造一個王國,自己做皇帝……」
這一番話,聽得在場的墨宗弟子十分不舒服。
雖然創派的圖紙和技藝都是聖人拿出來的,可眼前聖人的形象與他們尊崇膜拜的那個無私博愛之人大不相同,聖人竟然也有私心,甚至不惜算計宗門弟子,為子息安排好控制宗門的把柄和倚仗,雙管齊下,這些略不光彩的手段都是他們從來想不到的。
這是那個胸懷天下的大德聖人嗎?
那個以教化天下為己任,告訴他們眾生平等的聖人?
尤其大德聖人手舉竹簡的畫像還掛在牆上,與畫面上那滿是算計而又貪婪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而畫像下方,便是他殫精竭慮也要養護的後人,狼狽的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幾乎沒了人樣。
這樣的對比太過刺眼,許多人的心中有了動搖。
好吧。
他們還在安慰自己,護子乃是人之常情,聖人也是人,有私心也沒什麼,畢竟那些東西都是聖人造出來的,聖人願意給誰便給誰。
可是很快,他們這點最後的安慰也沒了。
矩子令一閃一閃,撕掉了大德聖人維繫了百年的風光,甚至連一塊兜襠布都沒給他留下。
——8825995號:檢測到前任宿主DNA,確認雙方具有親緣關係。
——8825995號:接收到前任宿主繼承申請,確認申請人為前任宿主繼承人,申請內容為概括繼承,包括債欠債務及滯納金。
——8825995號:檢測到前任宿主岳萬峰騙取以下尚未付款圖紙如下:……
——8825995號:檢測到岳萬峰拖欠購買信物債務,尚有760期借款未歸還,判定為不誠信人員,欠款本金利息及懲罰款總計……因申請者申請概括繼承全部債務,債務整體轉移至申請人柴達身上。
——8825995號:因債務人柴達損毀「信物」,導致押物無法回收,折算為欠款……債務人柴達經檢測,不具備還款能力,如在30日內無法證明自身價值,將系統回收折價拆解估值,清償岳萬峰名下債務。
聽到最後一句話,柴達終於忍不住喉頭的腥甜,「哇」地噴了一口血出來。
他萬萬沒想到,心機算盡大半生,得到了竟然只有一筆欠了快兩百年的債務!
什麼圖紙,什麼至寶……那裡面說的清楚,都是先祖賒賬騙出來的,要還的!
可先祖都還不起,他一個後人如何能夠還?他那什麼還?!
還不如不要這狗屁傳承了呢!先祖享盡繁華,債卻要他的曾曾外孫來背!
一想到那仙家說要將他拆解,柴達的腦中就不由自主閃出無數裂體酷刑的畫面。
以往在西莫支海,他曾判了不知多少人奔馬裂體之極刑,如今,終於要輪到他了嗎?
柴達兩眼一翻,徹底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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