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3 章
陸時己死於一個下雨的秋夜,自殺,用女人的金釵扎入自己的心口,等仆佣們發現的時候,鮮血已經染紅了雪白的中衣。
他死的時候很凄涼,只有孤燈殘影和窗外的雷聲,陪伴了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曾經意氣風發,名揚天下的陸氏麒麟兒,到死也不曾離開床榻一步,孱弱得只剩一把骨頭。
這樣的自己,陸時己完全接受不了。
之前的日子越風光,現在就會感覺格外落魄。
失去了一條腿,傷口卻未能長得完好,時不時就會出現淤血和膿包,需要一日不停的治療,扎針喝葯已然成了家常便飯。
以往精心教導他的父親,似乎對他已經失去了信心,在得知他的身體短時間不能讓女子受孕之後,便很少再過來他的院落,每日只讓府中供養的郎中給他診治。
陸時己知道父親在為南江的事憂心。他也聽說了阿叔的事,阿叔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帶走了陸家一半的大船和全部的樓船,這一次南江水戰是真的傷到了家族元氣。
時局艱難,一時顧不上他……也沒什麼的。
陸時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自己告訴自己沒有被拋棄。可心中的憂慮卻始終揮之不去,他開始變得多疑,敏感,情緒不穩定,稍有不如意便要歇斯底里地鬧上一番。
更大的打擊,來自陸濤承認了那人的身份。
那封告天下書,陸時己一字不落地看了三遍,胸中充斥著無法言喻的凄涼。
他最害怕,最擔心的的事還是發生了。他的父親,陸氏的家主向天下承認還有第二個兒子,雖然沒有明說是雙子,但也對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表達了歡迎,畢竟那信上寫的清楚,陸家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流落在外的血脈。
如今他斷了一條腿,成了廢人,那個意圖取而代之的還好端端活在定安城!
那人的目的達到了,他被炸斷了一條腿,不配成為陸氏繼承人,他逼得父親和家族不得不承認他的身份!
接下來,是不是,他也要被李代桃僵?
一想到可能發生的事,陸時己就一夜一夜合不上眼。
他並非像舅父想得那樣單純,早在年少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只是雙子之一,這天下還有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
他不單知道這些,他還知道父親的秘密。
他的父親,曾經被放棄的雙子,最終能夠成功逆襲上位,還要得益於原本的兄弟突發惡疾,藥石罔醫。
百年陸家,天下第一大世家,可以容忍放浪形骸的風流紈絝,但陸氏的家主卻容不得半點瑕疵,纏綿病榻的人是不配成為陸家掌權人的。
那位「伯父」究竟是生了什麼急症陸時己不得而知,可故事的結局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與仆佣玩耍,偷偷躲進父親院中的大櫃,不小心偷聽到了父親與阿叔的對話。
彼時兩人在喝酒,酒醉之後說起舊事,那是陸時己第一次聽到光風霽月的父親。滿嘴叨念著粗俗的草原俚語。
他說,「陸濤」死了,死在一個西莫知海寒冷的冬天,因為老汗王忽然暴斃,西胡王庭忙著勾心鬥角,誰也顧不上一個先代接收的質子。
沒有火炭,沒有薪柴,「陸濤」凍死在角帳中。如果不是逆轉了命運,死在漠北的原本該是父親。
後來驚慌失措的仆佣找過來,他被抱出了大櫃。
父親問他聽到了什麼,他本能地推說自己睡著了,什麼不記得,父親便讓仆佣把他帶回了院子。
之後不久,阿叔便與他說起了雙子一事。
現在想想,那多半是父親的授意。父親疑心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索性便把真相全部說與他,逼他直面同樣的窘境。
從那時起,陸時己時時刻刻都生活在可能被取代的焦慮中。
他私底下查過當年的事,知道是母親與阿舅送走了人,父親也告訴他那人被灌了葯,輕易不能得活,送出去多半也長不到成年。
但陸時己不放心。
他是個再謹慎不過的性子,尤其還關係到自己的地位,怎樣小心都不為過。
他借著家族細作,查到那人在塞外的墨宗。墨宗常年窩在牛背山塢堡,輕易不放外人進去,想要做手腳並不容易。
好在那人在十年之前,因為意外而成了傻子,渾渾噩噩的勉強活著,幾乎沒有恢復的可能,自然也威脅不到陸時己的地位。
但他還是不放心。
父親當年,已經被放逐到西莫知海,竟然也能絕地反擊回到南郡,那人只要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寢。
於是,他向阿叔借了幾個細作,把人送到邊城,伺機而動。其中有一人有打井手藝,趁著邊城乾旱,墨宗打井找水的機會進了牛背山塢堡,將那傻子放了出來,引到山下的石沱坡。
本想直接殺了了賬,結果那傻子失足滾落山崖,剛好撞上了胡人襲邊屠村,細作只得避開。
好在陸時己一早便通過耶薩哈的商人下達了捕殺令,捕殺在牛背山一代活動的業人。
重賞之下,胡人殺人乾淨利索,接連屠了幾個村莊。
如不是墨宗塢堡上建造有機關,那個破石頭城一早就敗了,那可能堅持那樣久。
那日胡騎已經殺到了石沱坡,距離墨宗塢堡不過一刻鐘的腳程,結果因為動靜太大,驚動了邊軍,封家子帶著黑甲軍趕到,好巧不巧竟然救下了那人。
再往後,一切便有如天意運作。那人摔下山崖之後因禍得福,恢復了神志。
那人帶領墨宗崛起,與邊軍合作,造出了陌刀岸炮。
他也曾有機會誅殺對方。在海克薩城,只要他再早一天收到消息,哪怕拚死也要把人留在克騰山以西,只可惜他晚了一步,等他得知情況的時候,對方已經越過克騰山,進入了東胡的領地。
之後的一切,便如江水東流,不可阻擋。
直到崔安出使定安城,陸時己心中清楚,這次便是最後的機會了。
阿舅心思單蠢,又對自己格外信任,他不會想到自己送去的隨扈,其實都是身負密令的死士。
陸時己給他們下達的命令是,無論用什麼辦法,墨宗的矩子必須死。
就算崔安因此獲罪,被封家遷怒報復或是受傷也無所謂,那人已經成長到只能仰望的地步,若是再不能除去,那他只能等著被取而代之。
刺殺,拘捕,變成大亂。
聽說封愷連夜回城扶棺,陸時己的心樂的快要跳出胸膛,只覺生平從未如此安穩平靜。
他美美地睡了一覺,做了一個酣暢的美夢。
夢中沒有那人,他是爹娘唯一的兒子,被精心培養成人,順理成章做了陸家的繼承人,下一任家主,甚至天下之主。
一覺醒來,陸時己的嘴角是彎起的,他覺得這是一個好預兆,預示著他將憑風借力,青雲直上。
而那段日子也的確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光。
他奪下了定安城,逼死了司馬燁,終結業朝司馬家近二百年的統治,當他站在鼎豐城頭的時候,他已經感覺自己就是這片天下的主人。
可惜這一切,如夢如幻,在第二日便被幾顆鐵球擊得粉碎。
他看到了那個他最害怕的人,他當機立斷跳船求生,但對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搶先一步拉動了火繩。
於是,他在最風光的時候隕落,失去了一條腿,終日纏綿病榻,不得解脫,遭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摺磨。
到今天,已經成了一個誰也解不開的死結。
陸時己覺得自己是在重複著那位「大伯」的命運,被取代、被替換的恐懼時刻纏繞著他。他知道父親會這樣做,因為當年他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有時候陸時己甚至在糾結,父親會不會更喜歡那人。那人與父親一樣,都是一開始就被拋棄的棄子,而後僥倖掙扎存活,具有近乎同樣的命運軌跡。
只是父親更果決,在雙子出生之後,便直接斷了那人的生機,所以他還是被偏愛的吧?
這樣的念頭,隨著時間的推移,陸時己越來越不確定。
尤其,當世界只剩床榻這一方天地,一切過往都如雲煙,轉瞬即逝,幻夢一場。
這樣的結果,陸時己接受不了,也不想承認。
他是陸時己,是陸家的麒麟兒,芝蘭玉樹,雲浮學宮唯一開正門迎接的少年英才,他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繼承人,他怎能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壓死陸時己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兩名嬌媚鮮嫩的少女。
她們來自闡寧彭家,一個之前根本不入眼的二流世家,為了獲取權勢沒少送女兒與權貴,陸時己十分看不起。
但是這一次,兩個彭氏女,陸濤做主收下了。
她們被放在陸時己的房中,貼身照料,意圖簡直不要更明顯。
尤其,當他看到那二女搔首弄姿,並試圖喂與自己助興的淫葯時,原本還存了一顆僥倖的心徹底冰冷。
父親……這是執意要放棄他了。
那丸藥,陸時己以前參與世家子弟的風流會時見識過不少,多半能讓男人生猛奮勇,精力無窮。
只是這些丸藥,也會掏空身體,以他現在的狀態,服下之後若是勉力支撐,過後多半也要大傷元氣。
呵呵。
算計了一輩子,到頭來,他和那人都不過是陸氏一族延續權力的工具而已。
那人可以供給技藝,他就是那配種的牲口,只要能讓女人誕下子嗣,便也沒有再存在的必要。
陸家不需要一個廢人做家主。
他是廢人,那個一早便被下藥的兄弟,也是廢人。
可笑,可笑。
可他陸時己,風光了一輩子的陸時己,絕對不能這樣卑微狼狽的活著。
想到這裡,他慘笑一聲,抓起彭氏女落下的金釵,毫不猶豫地刺入了心口。
一瞬間的疼痛,世界開始變得模糊。
陸時己倒在榻上,感覺生平從未如此的輕鬆。
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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