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Chapter20
「……你答…答應娘……往後咱…咱不爭了……」
卧病在床的婦人已是油盡燈枯,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拽住床前人,連完整的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跪在床前的女孩只是望著她,無聲地落著淚。
攥著她手掌的婦人氣若遊絲地顫著嘴唇,拼了命地發出聲音:「夏兒……你…你答應娘……」
「這…深宮……會吃人啊……」
婦人那張慘白的臉上滑下一滴滴熱淚,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連近在眼前的人都失去了輪廓。
可她還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還想再囑咐她幾句話,因為她怎麼也放心不下,留下她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
「你…你要離開……娘…娘只盼著你平…平安一生……」
做個凡人就好,活下去就好。
這句話她已經沒了說出口的力氣,女孩卻讀懂了。
然而不等她開口答應,手中的禁錮便鬆開了。
婦人睜著眼,目光卻已渙散,緩緩地垂下了手。
女孩無措地抓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臉上,想開口卻說不出半個字。
她不斷地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沙啞刺耳。
但已經無人能聽見了。
為什麼要做凡人呢。
凡人如螻蟻,只會被人欺,被人殺,被人踐踏。
又何來一生平安。
她不懂啊。
所以求你醒過來,再教她一次,好不好?
工作郵箱突然響了一聲,支著下巴的人猛地一晃,睜開眼醒了過來。
她抬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卻不小心摸到了臉上的一片濕潤。
夏唯愣了愣,片刻后抽出桌上的紙巾擦了擦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處理工作。
只是睡了這麼一小會兒,工作進度就又耽擱了不少。
不加快速度做完的話,就沒辦法按時下班了。
設計部整個下午都人心浮動,所有人看似專註地在工位上辦公,但仔細一觀察,就會發現他們的注意力其實全都集中在某個聊天群里。
一個得到消息的人看了眼兩位上司的辦公室門,確定沒有動靜之後才點開群,噼里啪啦地打下一串消息。
「敵軍即將抵達,董事長已經下樓親自迎接。」
「嚯,好大的陣仗啊。」
「這女人什麼來頭啊,能嫁進李家那種級別的豪門,出身也不低吧?」
「這個還真沒聽說過,要不是她這次突然來送請帖,大家都快忘了李家還有這麼一位大少奶奶。」
群里的消息飛快地刷著,所有人都沒了心思工作,哪怕加班也行,八卦還是得吃第一手的。
離部門經理辦公室最近的人聽見門動了動,連忙發出消息。
「一級警報!教導主任要出門了。」
「這麼巧!不會真的遇上吧?我尷尬症都要犯了。」
「唉你們不覺得教導主任真的慘嗎,當初被甩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已經夠丟臉的了,現在還要跟搶了自己男人的女人正面對上,換了我心態都要崩了。」
「而且一個是打工仔,一個是豪門闊太,這滋味兒……」
「別說了別說了,她出來了。」
秦明月翻著報表走出辦公室,見整個設計部安靜得只剩數位板寫寫畫畫的聲音,不由得笑了一聲。
「裝模作樣,等下班的時候就現原形了。」
每次都是那幾個愛摸魚偷懶的人留下來加班,她已經見怪不怪。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個比一個裝得神情專註,實則注意力全在這個快要走出設計部的人身上。
秦明月最後確認了一遍,便準備走出辦公區往電梯那邊去。
一個人突然叫住了她。
秦明月轉身看過去,不明所以地等著她走過來,然後問:「夏主管,怎麼了?」
夏唯抱著一疊文件夾,對她道:「秦經理要去送報表嗎?」
秦明月點了點頭,眼神里透出一點疑問。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夏唯向她伸出手,笑道:「那我一起送了吧,正好要上去把最終稿交了。對了,我剛給你發了封郵件,你過目一下,要是有問題我也好今天改完。」
秦明月不疑有他,將報表遞給了她。
看著高挑的女人回辦公室之後,夏唯掃了一眼偷瞄這邊的人,警告了一句:「專心工作。」
被她抓到的人吐了吐舌頭,悻悻地縮回了頭。
夏唯轉身走出了設計部。
聊天群里炸開了。
「千鈞一髮啊!看得我汗都出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失望。」
「夏主管是看到了群里的消息才出來的吧,明明那個最終稿下周才交……」
「我也覺得。」
「唉,夏主管人真好。」
一群人忍不住誇了起來,畢竟有嚴格的教導主任在前,這樣好說話又沒脾氣的老實人對他們來說,更讓人喜歡。
這種喜歡不是因為能力,而是因為無害。
被誇「好人」的夏唯走進電梯后,抬起頭來,收起了臉上的表情。
她按下樓層,等待著電梯緩緩上升。
與此同時,大樓一層的旋轉門前,一輛加長賓利緩緩停下。
年邁的司機走下車,先對等在門口的眾人行了個禮,隨後才風度翩翩地走到車門前,彎下腰伸出了戴著白手套的手,拉開了車門。
他畢恭畢敬地將手掌朝上,隨後,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心。
踩著白色高跟鞋的長腿落下,一身英倫風復古套裙的女人優雅地從車內走下來,抬起頭看向門口等待的人。
她的烏黑長發梳成了一個簡單的髮髻,淺粉色禮帽固定在髮髻上,垂下的紗網半遮半掩那精緻的眉眼,少了一分嫵媚,多了一分端莊。
前來迎接的一行人里,只有魏董事長在當年的那場低調婚禮上見過她一面,本已經記不太清她的模樣,這會兒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雖然看起來更年輕了些,但那身氣質始終獨一無二。
魏董事長笑著迎了上去。
貴客來訪,自然是要熱情招待。
「什麼叫親自迎接,你不看看來的人是誰,那是李家未來的女主人,走哪兒不得是橫著走啊?」
助理台的兩個姑娘小聲聊著,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人。
看著比較年輕的那個姑娘不是很明白,小聲問:「我們也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大公司,至於嗎?」
比她大的另一個姑娘嘆了口氣,回答道:「你還是太單純了,回家查一查李家的根基在哪兒吧。本地的李氏集團不過是給李大少爺開著玩兒的,還照樣壓我們公司一頭呢。」
夏唯禮貌地敲了敲敞開的玻璃門,打斷了兩人的閑談。
「不好意思,請問總經理現在有空嗎?我來送設計部的報表。」
助理台的兩個姑娘也是身經百戰了,像沒事人一樣回答道:「那勞煩夏主管稍等一下,總經理現在在樓下接客人,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回來。」
本來這件事不是總經理的工作,他是主動跟著董事長下去的。
至於原因,助理台的人都心知肚明。
前不久魏董事才來發過一次飆,連吳助理最後都沒保住工作,被辭退了。他們還以為總經理這段時間能收斂一點,至少等魏董事忘了這一茬。
沒想到,他光是聽說那位李家的大少奶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就主動提出一起去接客人,往常這種小事他可是懶得做的。
助理台和秘書室的人看在眼裡,心裡忍不住嘆氣,開始期盼下一次魏董事來發火時,被辭退的人不是自己。
夏唯並沒有感到很意外,因為她來得早,那一行人這會兒應該剛到樓下。
她點了點頭,就站在這裡開始等。
助理台後面比較年輕的那個姑娘見她站著乾等,便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過來。
夏唯謝過她之後,不著痕迹地看了眼她胸前的名牌。
還是一個實習生。
不過有情商的人運氣通常不會太差,說不定下一次來這邊,這個姑娘就能轉正了。
夏唯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這個等待的過程比預計中的還要長。
卻也給了夏唯足夠的時間冷靜下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可能就只是一種沒來由的衝動。
此刻在這個漫長的等待里,她突然忍不住問自己:是不願意讓秦明月撞上這難堪的場面嗎?
也許有吧。
可真正的原因,大概是她想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搶走了秦明月的幸福,也間接將自己置於這般處境的女人。
夏唯想親眼見見,她究竟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
但很快,夏唯就意識到了這有多麼可笑。
將自己的不幸歸咎於一個陌生人?
你真是越活越失敗了。
沒有人應該為你的悲慘買單,每一個選擇都不是別人逼著你做的。
是你盲目地愛著一個人,選擇無條件信任她的每一句話,甚至在察覺到痕迹時,自欺欺人地選擇了無視。
以為視而不見,問題就不會存在,自己就還能繼續幸福下去。
這才是你不幸的根源。
「不好意思,我先去趟洗手間。」
夏唯放下報表,跟助理台的人說了聲,轉身走向這層樓的盡頭。
離開她們的視線範圍之後,夏唯的腳步加快,透著一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鑽進了右手邊的女用洗手間,飛快地擰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潑在臉上,想讓自己的神志清醒一點。
然而冷水潑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沒能將她瘋狂運轉的大腦冷卻下來。
夏唯喘著氣直起了身,看向鏡子里的自己。
卻只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連眼神都是一潭死水。
她終於抬起手按住胸口,去正視那裡面正在加速潰爛的器官。
好想生出尖銳的指甲,劃破皮肉,剖開胸膛,挖出那已經爛到發臭的一坨肉。
恍惚之間,鏡子里的人真的長出了又長又尖的指甲,即將刺破胸口的布料。
洗手間的門突然被人推開,高跟鞋的聲音隨後響起,一步一步走進來。
夏唯猝然回過了神。
再看一眼鏡子,裡面什麼異相也沒有。
她連忙垂下頭,裝作洗手的樣子,默不作聲地等那人走到身後,停在隔間的門前。
夏唯抽出一張紙巾擦乾了手,便匆匆忙忙地走出洗手間,連背後的人是什麼樣子都沒敢去看一眼。
片刻之後,踩著白色高跟鞋的人走到門外,彎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工牌。
回到總經理辦公室外面時,助理台的人告訴夏唯,總經理已經回來了。
她神色如常地謝過她們,拿起報表去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往常這些事都是秦明月在做,夏唯本以為自己不一定能做好,但一直到離開辦公室,她才發現自己剛剛沒有一秒鐘緊張過。
夏唯卻高興不起來。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不正常,她也明白這是為什麼,可她無能為力。
光是做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就已經花光了她所有力氣。
秦明月復工的第一天,十分平靜地結束了。
下班時毫不意外有很多人留下了加班趕工,她也難得沒有訓人,忙完自己的事情就直接走出了公司。
要去那麼遠的咖啡廳,她得趕緊打車才行,否則夏唯又要等很久。
已經離開的秦明月沒有發現,她以為早已下班的人其實還在辦公室里。
設計部的辦公區內,最後一盞燈也被關掉了。
主管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還亮著微光。
坐在桌前的人平靜地看完了五年前的舊帖,終於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豪門大少爺的初戀情人。
真是一個十足有爆點的標題。
故事的結尾也很讓人唏噓,帖子至今都還有人挖墳,感嘆一句:灰姑娘永遠都是童話,現實里的王子會娶的女人也只有公主。
夏唯看到這句話,一下子就笑了出來。
——不,他還可以和公主結婚,再繼續跟灰姑娘偷情。
夏唯神情冷淡地關上電腦,拿起包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從電梯出來,她背上挎包,大步走出一樓的大堂。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她皺起眉,腳步只頓了頓,就毫不猶豫地邁進了雨幕中。
車就停在附近,夏唯加快了速度,穿著平底鞋走路很輕便,沒多久就到了停車場。
她正要掏出車鑰匙,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夏唯。」
她動作一頓,轉回身看了過去。
穿著一襲純白長裙的人站在雨中,將目光從手裡的工牌上移開,然後抬頭看了過來。
她慢悠悠地朝夏唯晃了晃那個工牌,笑著問:「這是你的嗎?」
看清了她的模樣后,夏唯不由得怔神片刻,隨後才反應過來,向她伸出了手。
「是我的,謝謝。」她只當是剛剛走過來時掉在地上的。
商伊便走了過來,她腳步輕緩得像是在享受這一場夏雨,任由那隻手在半空滯留許久。
夏唯好脾氣地等著她將東西遞過來,沒有催促。
散著長發的女人停在夏唯身前,背著雙手,沒有動作。
她注視著夏唯的眼睛,那雙眼裡似有亮光閃爍,這讓夏唯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突然抬起了空著的右手,握住了夏唯伸出的右手。
她輕輕一拽,夏唯便毫無防備地被拉到她跟前,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近到了一種危險的程度。
商伊笑了笑,輕聲說:「現在,我們不是陌生人了。」
夏唯覺得,這個女人一定是算計好的。
她總在最特殊的時間點出現,蠻橫無理地擠進自己狹小的世界,佔有了本就稀薄的氧氣。
自己便無可奈何地開始心跳加速,甚至缺氧。
雨勢逐漸變大了。
夏唯卻遺憾地發現,這冰涼的雨水沒能降下自己的溫度。
她沒什麼情緒地側過頭,打量了一下天色。
這個時間,秦明月已經到咖啡廳了吧。
她會等多久呢?
夏唯突然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於是她掏出了手機,在身前人的注視下,按下了電源鍵關機。
然後隨手塞回了包里。
商伊平靜地看著這一過程,笑意一點點從眼底漫出。
她掌心裡的那隻手終於反握過來,緊緊掌控住了她。
另一隻手抬起來,溫柔地為她拂了拂耳側的長發。
「要來一杯咖啡嗎?」
立在雨中的人看著她,輕聲問。
商伊忍不住在她的掌心裡蹭了蹭,笑著反問:「沒有三明治也可以嗎?」
夏唯也笑了起來。
「有你就可以。」
街角的咖啡廳內,秦明月又續了一杯冰美式。
她一邊處理手機上的工作瑣事,一邊回答老闆娘不那麼高明的試探。
這個珍姐人其實不錯,就是太熱心腸,也太八卦了。
秦明月心底嘆了口氣。
不過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會不會被人知道了。
總歸是要領證的。
手機推送跳出來一條新聞廣告,秦明月正要劃過去,一個關鍵詞卻闖進了她的視線。
【房地產大亨雙喜臨門?李老爺子大壽在即,喜得長孫。】
她目光一頓,手指不由自主地點了進去。
「……李氏集團宴請全市名流,名為祝壽,卻有消息稱,實為慶賀李老爺子的兒媳有孕。李家長孫終於有望,無數商業巨頭收到請帖,一時間這場壽宴成為全市金融界的焦點……」
秦明月一拉到底,看了眼這篇新聞稿的發表日期。
就在十分鐘前。
她放下手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沒多久整杯咖啡便空了。
想到不久前還揚言要離婚的人,秦明月再也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眼底卻無半點笑意。
人這一輩子,會經歷幾次最丟臉的時刻?
每一樣細數下來,都是恨不得將其撕爛咬碎的可惡可恨。
它們無一不在提醒著你,什麼驕傲自尊,在這世界上最為廉價。
你以為寒窗苦讀十幾載,憑藉一身傲骨和才智,就可以跨越龍門,鯉魚翻身。
然而邁過去之後才發現,能壓垮你背脊的東西還多著。
不,是更多了。
它是不如你的人毫無來由的嫉恨,是比你強的人高高在上的漠視,是碌碌無為的人最強烈的不甘和艷羨,是食物鏈頂端的人心血來潮的剝削。
一個又一個,抓著你前進的腿,讓你摔了一次又一次。
在這個過程里,你才發現地上躺著的那些屍骨,每一個都和自己別無二致。
憑什麼?
有人生來便應有盡有,有人卻到死也窺見不得朱門內的酒肉。
更甚者,還有人要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用他手中的美酒佳肴蠱惑你,說只要你過去,他便給你。
但等你真的過去了,他卻一腳踹飛你,大笑著罵一句:「你也配?」
而你連一句「憑什麼」也問不出口了。
只能撿起地上碎得稀爛的自尊心,換個地方把它粘起來,再戴在臉上。
裝作它從來沒碎過的樣子,繼續苟活。
玻璃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
秦明月側頭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剛喝下的幾杯咖啡令她有些反胃。
她要了一杯白開水,繼續等著還沒來的人。
「美式還是拿鐵?」
下車前,夏唯問身邊的人。
商伊想了想,回答:「焦糖瑪奇朵。」
夏唯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看著也二十多歲的人了,口味倒像個小朋友。
她點點頭,說了句:「等我。」
便下車走進了路邊的咖啡店。
商伊俯身靠在車窗前,靜靜看著那道身影在店裡排隊點單,這一個過程也讓她感覺到了難得的安寧。
夏唯結完賬,提著兩杯咖啡走出店門。
撐著一把透明傘的人等在門口,見她出來后,便抬起手遮住了她的頭頂。
「哪裡來的傘?」
夏唯站在她面前問。
商伊指了指旁邊的便利店,門口掛著許多便宜的塑料傘。
夏唯順著過去看了一眼,不太確定地問:「你付錢了嗎?」
「沒有。」她回答得還是那麼理所當然。
夏唯長嘆一口氣,帶著人回到便利店裡,又是道歉又是賠錢,而始作俑者全程狀況外,好像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真是撿到鬼了。
夏唯無語地一手提著咖啡,一手拉著身旁的人,從便利店裡出來,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第四次了,這個女人第四次推翻自己對她的印象了。
夏唯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有一點精神分裂。
雖然這不太禮貌,但如果真是個病人,那自己這算是誘拐,犯法的。
回到車上后,夏唯將咖啡遞給她一杯:「你的瑪奇朵。」
「是焦糖的嗎?」
「是——」,夏唯耐著性子拉長了尾音。
商伊接了過來,心情甚好地拆開吸管,戳了進去。
見她神情愉悅,夏唯便委婉地開口問了一句:「你這樣出來,家裡人不會擔心嗎?」
「擔心什麼?」商伊咬著吸管問。
夏唯頓了頓,直接道:「你又不帶錢,還整天在外面一個人亂跑,很不安全的你不知道嗎?」
遇見第四次了,夏唯甚至沒見到她帶過手機,萬一遇到壞人,連報警都沒辦法。
她越想越覺得生氣,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年長者,有義務教導她一些常識。
面前的人咽下嘴裡的咖啡,抬頭看過來,回答道:「沒關係啊,反正都打不過我。」
夏唯還沒說出口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里。
她看了看這個瘦得風一吹都能倒的人,忍不住問:「你是中二病還沒結束嗎?」
商伊好奇地問:「中二病是什麼?」
「就是……初中二年級的孩子會得的一種病,妄想自己武功蓋世或者有超能力之類的,通常會持續很多年,也有一直到成年後都沒治好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戳開自己的拿鐵,喝了一口。
商伊聞言笑了笑,回答道:「那應該沒有,我都三十歲了。」
夏唯一口咖啡嗆到自己,她放下咖啡杯,一邊咳嗽著一邊伸手去拿紙巾擦嘴。
有人靠近了些,伸手幫她擦了擦嘴角。
夏唯的動作停了下來。
指腹的溫度貼著她的肌膚,比車窗外的雨水更冰涼,卻又沒來由地讓人燥熱。
夏唯對她這飄忽不定的性格感到有些茫然。
有時候像個單純的孩子,有時候又散發著莫名的成熟魅力,整個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精心設計好的套路。
偏偏自己就是落入了這樣再明顯不過的陷阱。
夏唯不由得問出了口:「雖然沒有用但我還是想問一句,你是詐騙集團的同夥嗎?專騙我這種看起來很容易上鉤的大齡女青年。」
幫她擦乾淨嘴的人沒有退回去,就這樣靠在她身上,輕撫她的臉,笑著問:「你有什麼值得騙的地方嗎?」
夏唯認真想了想,看著她道:「我存款已經寥寥無幾,長得雖然不錯,但遠不如你好看。所以你到底圖啥呢?」
商伊就這樣凝視著她的雙眼,隨後輕笑了一聲,似真似假地回答:「就圖……我問你要咖啡時,你沒有拒絕吧。」
夏唯覺得她一定沒說實話。
「區區一杯咖啡,就值得你以身相許嗎?」
「那不是一杯咖啡。」
商伊憐愛般地拂了拂她額前的碎發,說:「那是當我有求於人時,毫不猶豫向我伸出來的手。你怎麼不懂這有多難得。」
察覺到她不同以往的認真,夏唯卻有些不自在起來。
「換了別人也一定……」
「不,不是的。」
商伊溫柔地打斷她,用肯定的口吻告訴她:「只有你會。」
只有你在這個虛偽的世界里,仍然純真。
可惜,可惜。
這一杯咖啡的時間,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有些奢侈。
最後一點醇厚的余香也從車內散去后,夏唯明白,已經到了告別的時候。
她擁有了一段難得輕鬆的時光,但現在,該回去面對現實了。
「你知道的,我有女朋友。」
夏唯重新繫上安全帶,發動了車,準備送身邊的人回家。
她看著雨刷不斷刷過的車窗,繼續道:「所以我能給你的,就只有今天這杯咖啡。」
車緩緩駛出商業街,向著導航定下的方向開去。
車內的另一個人沒有回答。
夏唯也不再勉強,她專註地開著車,任由氣氛又回歸了沉默。
這一路看似很長,實際上又很短,以至於停在那天來過一次的洋樓大門口時,夏唯都還有些悵然。
她的放縱也僅限於此了。
夏唯扯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幫她開車門。
明明已經知道她和自己同齡,但夏唯還是下意識把她當作了照顧的對象。
剛剛打開這邊的車門,一隻手突然拉住了她。
夏唯回過頭,卻在這一秒被拽進了一個咖啡與雨水氣味的擁抱里。
她被結結實實地圈在溫暖的懷中,禁錮她的雙臂還在不斷收緊,不讓她有掙脫的機會。
夏唯怔了怔,最後還是抬起手,回以一個不太牢固的相擁。
耳側被人親昵地蹭了蹭,有人握住夏唯的手,貼上一片柔軟。
那道聲音響起時,似乎壓抑著不可言說的情緒。
「我不要咖啡,只給你三明治。也不行嗎?」
夏唯的心臟也像是被猛然握住,她張開嘴深吸了口氣,掙脫開那隻手,反握著將那手臂放了下來。
「商伊。」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夏唯察覺到抱住自己的人鬆開了力量,便直起身,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她看著面前人的眼睛,認真地說:「愛惜你自己。」
雨聲漸漸小了。
下車的人側過頭,不再看身後一眼。
那輛車便揚長而去了。
許久之後,停留在原地的人才抬起頭,臉上半是苦惱,半是笑意。
「真可愛啊。」
她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轉身向著這條路的上方漫步回去。
「不知道這麼可愛的人,瘋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最後一個字音融進了雨夜裡,誰也沒有聽清。
在秦明月第八十七次撥出電話時,玄關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她猛地起身跑到門口,看見渾身濕透的人,頓時抬高了聲音:「夏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夏唯沒有出聲。
秦明月快步走過去拉住她,將她仔仔細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下,沒發現傷口才鬆了口氣。
「快點洗個澡,你這樣明天肯定感冒。」
夏唯垂著頭,任由她拉著自己進了浴室。
秦明月打開花灑放熱水,回頭一看,發現人還站在原地沒動,又走過來問她:「怎麼了?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夏唯終於抬起頭,輕聲問:「我爽約了,你不生氣嗎?」
「我生什麼氣,我著急!」
秦明月一把拽下乾淨的浴巾,蓋在她頭上擦了起來,雖然看起來很生氣,但動作還是很輕。
熱水已經出來了,秦明月幫夏唯脫下濕透了的衣服,催促她去花灑下沖洗掉身上的雨水。
浴室的門關上后,夏唯閉著眼仰起頭,等著熱水衝掉臉上的水痕。
半晌后,她睜開了眼。
那雙乾淨的眼中,無波無瀾,安靜極了。
字字關切,事事在意。
這樣的她多像一個深愛著自己的人啊。
在這樣的噓寒問暖下,夏唯竟也生出了愧疚。
這可笑得讓她忍不住流淚,又被淚水催生出更加陰暗的念頭。
——秦明月,你有過愧疚嗎?
在每一個和他廝混后回家的晚上,打開門看見等你回來的我,你會感到愧疚嗎?
在每一次跟他上床后,又用那雙手擁抱我時,你會感到愧疚嗎?
大概是沒有的。
因為你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愛過我啊。
這天晚上,秦明月沒有問夏唯去哪了,又遭遇了什麼。
在確認回家的人是安全的之後,她就已經放下了心,燒好開水找出感冒藥,守著夏唯吃完,然後像以前一樣,一起入睡。
就連夏唯約定的那件要商量的事,她也沒有問是什麼。
好像只要再等等,等到夏唯主動開口,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可她不知道,現在開始,夏唯也不會再做那個先開口的人了。
就讓問題爛在沉默里,比一比誰更撐得下去。
這一夜,夏唯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裝出睡著了的樣子,卻一直睜著眼。
長夜裡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思考,讓她找到答案。
她想了很多很多,從第一次遇見秦明月,到她們第一次滾到床上,那些快樂不是假的,但當真了的人好像就她一個。
憑什麼呢。
夏唯一遍又一遍地問出這句話。
憑什麼?
善良軟弱就是原罪嗎?
你說了我就信,這是我的錯嗎?
好沒道理啊。
她睜著眼睛,一直到酸痛得掉下淚水,也不肯合上。
枕頭邊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消息。
夏唯許久之後才找回控制身體的力氣,將手機拿了起來。
她點開這條未讀簡訊,手指一頓。
「下次再見。」
是商伊發來的。
她下車之前,夏唯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報出了自己的號碼。
那時候她沒想過太多,可能只是希望,這個人臉上的表情能稍微開心一點。
現在夏唯躺在床上,看著這條消息,後知後覺地領悟過來,自己做了怎樣一個舉動。
她又想起數個小時前,自己在雨中將手機關機的那一瞬間,湧上大腦的那一種無名快感。
啊,原來如此。
夏唯沉默地勾起了一個笑。
手指輕輕觸上鍵盤,打出了一個字,然後點擊了發送。
手機震了震,商伊點開消息,看完之後笑了笑,放下手機。
她聽見樓下大門打開的聲音,對某人這個時間才回來感到有些不滿。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真是能沉得住氣。
商伊起身走到卧室門前,將門鎖打開,然後轉身走回床邊,躺了下去。
半分鐘后,大步走上樓的男人一腳踹開了她的房門,見屋子一片漆黑,抬手摸了下牆上的燈,找了許久才按開。
商伊打著哈欠坐起來,不滿地問:「大半夜發什麼瘋?」
李正氣得手都在抖,他「砰」一聲摔上門,走到床前指著她,咬牙切齒地問:「你今天去了百華?你到底想做什麼!」
商伊好聲好氣地回答:「父親讓我送請帖,有什麼不對的嗎?」
「放屁!」李正氣得髒話都罵了出來。
他上前一步,壓著怒火道:「百華這種小公司需要你親自去送?你擺明了就是故意的,商伊,你這個女人太噁心了!」
商伊臉上的神情沒什麼變化,她似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問:「是不是你那個初戀情人在這家公司啊?不好意思,我忘了。」
她連謊言都說得這麼敷衍,就是不屑於在他面前裝傻。
李正的太陽穴一陣陣抽痛,他深吸了口氣,收回手指,握成了拳頭。
「我警告你,不要去招惹她。」
他咬著牙,低聲道:「否則我不介意直接翻臉。」
李正說完,像是多跟她呆一秒都嫌噁心,快步離開了卧室。
腳步聲消失在樓上后,床上的人又打了個哈欠。
她爬起身,走下床來,將卧室門關上反鎖。
「真希望他說到做到。」
躺上床的人總算能安靜地睡上一覺了。
她跟躲在衣櫃後面的大狗說了聲晚安,便閉上了眼。
片刻之後,商伊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中,再次睜開了眼。
她抬起頭,望向了頭頂那片晴朗的藍天,心情在這一秒格外輕快。
商伊收回視線,推開面前的這道玻璃門,走進了咖啡廳。
老闆娘抬起頭,見到是她,笑著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啊,最近很忙嗎?」
商伊也回以一笑,走到台前點了一杯拿鐵。
「老樣子,雙倍奶不加糖?」老闆娘問。
她點了點頭,回答了上一個問題:「是有一點忙,因為我找到要找的人了。」
老闆娘瞭然地問:「你那個失散的愛人?」
商伊只是笑,沒有正面回答。
「你別介意啊,我這人就是愛八卦。」老闆娘熟練地做著咖啡,又開口問:「那接下來你還會回這邊嗎?」
站在台前的人垂下頭,抬起手撫了撫花瓶里的那一朵勿忘我,許久之後才回答:「也許會,也許不會。」
「這算什麼回答。」
老闆娘笑著打趣她,手裡的動作也沒有停下過。
商伊這一次卻沒用笑容帶過話題。
她頓了頓,語氣里多了一點難得的真實。
「如果這一次,我能成功的話,就不會再回來了。」
老闆娘做好了這杯拿鐵,雙手端著遞給她。
「那就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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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繼續21:00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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