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4

她在一片純然的黑暗裡睜開雙眼。

無光無聲的黑暗似乎能夠隔絕一切,她聽不見正常情況下耳邊會有的輕微嗡鳴，將手掌按在胸口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心跳，大聲喊叫都聽不到半點聲響,嗅覺觸覺也統統失靈，可以說這裡沒有任何能夠證明她本身是「活著」這一狀態的東西。

在這種環境中，連大腦的運轉都會慢上半拍也很正常,以至於溫妮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她剛剛結束了在最後一個世界,【S級世界·□□引航】中的旅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按照正常流程，她現在應該經歷的路線是「□□引航——中轉空間——現實世界」。

但偏偏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主系統果然說話算話,或者說能夠實現一切願望的聖杯根本就沒給它反悔的空間,以至於溫妮後腳剛從【□□引航】這個世界離開,她人還在中轉空間里，沒來得及回到主世界中去呢,主系統就被迫離開了。

主系統的離開導致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藉由它的能量得以構成的中轉空間也失去了賴以為系的能量,將這裡變成了一個有進無出的死局,跟人類世界里的爛尾樓似的,把溫妮給活生生地困死在了這裡。

有種介於生與死之間的錯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溫妮也真的會死在這裡。

畢竟中轉空間是被主系統的能量硬生生開闢出來的、獨立於所有世界之外的一塊「本不應存在之地」，在主系統從低緯世界全面撤離后，這個空間唯一的下場就是耗空所有能量然後坍塌，連帶著裡面的所有存在都一同消弭無蹤。

但凡換個有點良心和道德的生物，在做了這麼多「鑽空子掠奪能量」的類似於半騙半搶的虧心事之後,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心虛；就算不心虛,那也該給予對這位旗鼓相當的對手應有的尊重,至少不該在潰敗而退的時候還想著陰對方最後一手。

但很遺憾，主系統的確沒有良心和道德。

於是它不光撤走了所有維繫中轉空間的能量，甚至第一時間就把001號系統也帶走了，沒帶走618號系統的原因也很簡單：

它已經被低緯世界的生物同化，正在慢慢失去所有高緯生物才有的能力。

連用腦電波的形式與宿主溝通都做不到的618號系統，就更不可能破開中轉空間的封鎖，就算把它留給這個人類宿主，也不可能讓她得以獲救脫離險境。

如果此刻有來自高緯世界的視角能夠自上而下觀看的話，必然能看到亘古以來都不曾出現過的、相當壯美恢弘的場面：

正在逐漸融合的平行世界連接成一條光之洪流，從中逸散出無數星星點點的、代表高緯生命的各色光芒，一一融入虛空不留痕迹，可這條由金色光芒構成的河流並未因此而失去半分璀璨，反而更加熱烈、更加純粹了。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的勝利。

然而在所有光芒之外，還有最後一抹純黑的影正在急速縮小，似乎外界所有的變化都與這裡無關似的。

外界的光芒每盛大一分，這片黑影以及其中的存在，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可這也正是人類的潛意識最容易上浮的時刻。

拜主系統這一手無心插柳柳成蔭所賜，溫妮終於在恍惚間聽到了那個與自己息息相關的預言全貌。

不，與其說這是預言，倒不如說這是一個自她誕生起便被賦予了的祝福和詛咒。只不過在她的真實身份被隱藏之後，再以旁人的口吻重複這個祝福，聽起來便像是個果然會被一一踐行的預言了：

「神靈的後裔會引領希望，愛的旨意將行。」

【特洛伊戰爭的硝煙尚未平息，人類的痛苦與哀嚎幾乎要穿透雲層，一路傳到神靈們的耳邊。】

【在奧林匹斯眾神或輕蔑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下，眾神之父曾撫過阿弗洛狄忒的金髮，用一種不帶任何嘲諷、然而這句話本身就是最大的嘲諷的口吻勸誡她：】

【美神本就不擅戰爭。】

【不知阿弗洛狄忒在那一瞬想到了什麼，但多半想到的，是她由於這份過人的美貌而經受的重重苦難：】

【如果這個孩子也要誕生在這個世界，那麼出自美神與最美的人類王子的孩子，要經受的命運是否會比她更加凄慘？】

【即將身為母親的她必須做些什麼。】

【阿弗洛狄忒不僅是愛與美的女神，更是蒙受金星祝福的豐產女神。因此她賜下的祝福里，會帶著關於美麗、愛情和幸運的痕迹；可因著阿多尼斯象徵的「死亡」，因此這道祝福又不得不與生死相關。】

【阿多尼斯是她唯一真心愛過的人，因此阿弗洛狄忒絕對不會看著他們僅有的這個真正被她所注視的後裔，真正蒙受死亡的命運。】

「她死過七次又活過七次，即便在星期一的暗夜中死亡，也會在安息日的鐘聲里復活。」

【然而正因為眾神之父的那句話、因著阿弗洛狄忒多變的命運、因著她一手促成的海倫的命運，阿弗洛狄忒明曉了，並非只有至美的容貌才能贏得愛情，甚至在沒有自保的能力的時候，還會因此招來禍端。】

【於是在賜下祝福的時候，她又對這個祝福施加了枷鎖。】

【這使得她僅有的小女兒不僅無法在神靈的時代中擁有一個載入神譜的姓名，甚至在林林總總的祝福中，她擁有的也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除非有人能夠透過這貌不驚人的偽裝愛上你的靈魂，否則你的真實容貌將永恆不見天日。】

【神靈對自己的後裔很少會懷有如人類般的保護之心，尤其對情人無數、後裔無數的阿弗洛狄忒來說，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值得稱讚了。】

【但也正是因為這份難得，因此很難說當阿芙洛狄忒在注視著自己的後裔，即將永遠離開神靈的世界的時候，對她懷有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是對終其一生也無法再次相見的血脈的思念，是對她即將孤苦無依在無數個世界中輾轉尋找歸處的同情和擔憂，還是對她最終會擁有平凡而圓滿的人生的嫉妒？】

【總之不管是因為什麼，這個祝福在最後一刻，終於帶上了詛咒的意味——】

「除非有人愛她七次，否則她一無所有；但如果有人愛她七次，她將蒙承萬物恩澤。」

「即便在神靈的時代終結之後，截止到成人的前一秒，這個祝福也永遠有效！」

在舊世界的時間線里，在那個她與618號氪金系統相遇的晚上，一道閃電劃過雪亮的長空，帶著瀟瀟的、龐然的雨，將她所有的記憶都喚醒並吻合了：

從神靈的世界被放逐出來的溫妮弗雷德·瓊斯，帶著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的茫然，早就在一個雨夜死在了布魯德海文。

所以在小巷中，與身陷同樣命運的刺客相遇之時，她才會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恍然與恐懼，因為那是她經歷過的命運。

在成人的那一刻，來自血脈中的女神的祝福完全失效，幸運也終於不再親吻她的額頭，她開始一無所有——

不，也不能算一無所有，因為618號系統好巧不巧地就在這個時候被派來了這個世界，然後遇到了這個神靈的祝福失效、因此看起來就跟個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的傢伙。

排序如此靠後的系統辨別能力本來就不強，因此成功撿漏了這個原本應該被分配給001號系統的神靈混血後裔，開始了無止境的時空旅行。

在每一次時空旅行中，她能夠使用的人類身份全都未曾超過成年的年齡線，因此依然享有這個祝福和詛咒；同時，正因為她在每一個世界的星期一死去，死過七次活過七次，所以在她的世界的安息日鐘聲里，神靈的後裔理應復活——

如果沒有主系統把她困在這個中轉空間里的話。

可以說這是主系統自和溫妮打交道以來，最完美無瑕的一次大獲全勝。

只可惜它忽略了一個小小的瑕疵，那就是001號系統也開始脫節了：

它曾經最得力的助手，最信賴的子系統，終於還是在溫妮的拐帶下，衝上了和618號系統一樣擁有一串亂七八糟感情代碼的康庄大道，十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那種。

在主系統發出全體撤離低緯世界的指令后，001號系統第一時間感覺到溫妮並沒有按照正常流程從中轉空間離開，它就知道最糟糕的情況果然還是發生了。

誠然001號本質上還是個系統，然而有那麼一瞬間，它的確怨懟過、不解過主系統的舉措。

然而在它即將回歸主系統身邊的這一刻，它甚至什麼都不能做，唯一能夠聯繫得上的，就是618號系統。

——可是它真的能信任618號系統嗎？

在主系統撤走能量、中轉空間坍塌的當下，618號系統既無法獲得來自主系統的能量支持，也無法獲得來自人類宿主所屬的低緯世界的能量支持。

如果說中轉空間里的生物一定要先死一個的話，比起成功改變了自己命運、因此在主世界里存有一席之地的溫妮來，不屬於高緯世界也不屬於低緯世界、存在尷尬的618號系統才是會最先消失的那個。

而且它失去了與宿主溝通的能力，甚至連它的死亡都會是悄無聲息的。高緯世界的系統們不會銘記叛徒，低緯世界的人類們無法發現。

這種時候，再讓618號系統從它僅有的那一丁點兒可憐的能量里，分出一部分來為宿主打開通道，這無疑就是在建議它更快一步自取滅亡。

有了「感情」這種東西的618號系統會感到恐懼也很正常，然而在人類的世界里，千鈞一髮生死關頭，會害怕就會猶豫，會猶豫就會後悔，會後悔就會……

背叛。

如果618號系統緊要關頭反水，誘哄人類宿主自殺，然後通過它向主系統傳遞想要回去的信息，主系統在檢查過人類宿主的死亡之後，定然不會拒絕：

跟叛徒秋後算賬的辦法有一萬種，可能夠讓這個給他們添了無數麻煩的人類死掉的辦法，只有寄希望於618號臨陣反水這一種。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它突然想起溫妮不久前對它說的那一番話。

在漫天星辰見證下，在冥冥虛空里，金髮少女將右手抵在心臟的位置，帶著一身未曾散去的希望的光芒，對它耐心而鄭重地解釋，說「這裡的心是一樣的」。

在溫妮不知道的地方，曾與她一路同行過的兩隻高緯生命終於達成了共識，完成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合作。哪怕這段對話只有寥寥幾行電波，可它的意義堪稱劃時代性的：

「001號呼叫618號，彙報情況。」

「618號收到，中轉空間正在坍塌。」

「中轉空間里有單向通道殘留，釋放自身全部能量呼叫外界，選擇與宿主聯繫緊密且存有相關記憶的人類，使其起到『錨』的作用，可自外而內強行攻破中轉空間。」

「收到指示，正在執行，能量釋放中，已接通相關人士，通道即將開啟。五、四、三、二——」

一來一往，簡短數語，便將所有人的命運都既定了。

最後一秒，001號系統與低緯世界的鏈接完全斷開。

然而也就是在那百萬分之一的微秒里，它分明看到有一道身影，向著那與世界隔絕的黑暗裡，義無反顧地前去：

不似奔赴生死未卜的艱難險阻，更像是要迎接畢生摯愛，遠行歸來，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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