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7 章
這幾年,康熙每年都要至塞外一趟,或圍獵或避暑,短則一兩月長則數月,視情況而定。
大清雖入關,皇室卻一直未放棄祖輩奮鬥過的關外之地,每年長時間的停留,康熙考量許久,今年巡幸塞外時,決定在承德修建一座行宮,專門作為避暑的夏宮。
康熙當眾宣布后,大阿哥第一反應便是看向太子,然而太子神色如常,並不分毫變化。
垂下的頭看不出大阿哥的情緒,可一離開康熙的御帳后,大阿哥便問太子:「太子贊成皇阿瑪建避暑行宮?已有一座暢春園耗費巨大,這行宮不定要花掉國庫多少錢?」
「皇阿瑪想要與蒙古更加緊密,有一座行宮,在此常住處理政務也便利。」太子悠然道,「更何況,皇阿瑪金口御言已出,自然沒有收回的道理。」
大阿哥皺眉看著太子,「盛京已有行宮,且離蒙古更近,若不夠住,稍加增建便是,本就不必大費周章再建一座行宮。」
太子手中的摺扇輕搖,淡淡道:「大哥自去與皇阿瑪說便是,與我說有何用?」
「若太子是這個態度,以後便該各自為政,也不必再派商船出海。」大阿哥的臉越加黑沉,隱隱有怒意顯現,「還我銀子!」
摺扇一頓,太子臉上立時浮現笑容,語氣親近,有理有據地分辨道:「大哥,商船用到的錢乃是做生意必要的投入,連小九都清楚,如何能用『還』之一字?」
大阿哥的臉徹底黑下來,陰沉沉道:「這麼說,太子是準備賴我的賬了?」
「非也。」一談到還錢,太子再不復先前的從容,立時便升起防禦狀態,道,「船已出海三年多,按照先前的預期,也快要回來了,大哥真要讓我還錢,然後放棄更多的利潤嗎?」
大阿哥臉色沒有好轉,仍然沉著臉,質問:「不要跟我拐彎抹角,你只要告訴我,皇阿瑪修建行宮的事兒,你真的贊成?」
太子見他如此固執,手指靈巧地轉動摺扇,平鋪直敘道:「你我反對與否,有影響嗎?便是說出來,不過是教皇阿瑪不高興罷了,不能決定什麼。」
大阿哥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開。
太子目視他的背影,手指突然一停,摺扇轉入掌心,緊緊握住,臉上毫無笑意。
不遠處有人路過,看到兩人說話時的神情,還以為他們再次矛盾激化,互相一傳,又是亂七八糟的內容。
容歆聽說到傳聞中的版本時,已經是兩日後,她並沒有問太子什麼,而是閑聊似的說起大阿哥的去向。
「昨日,直郡王請我照看幾位格格,我才知道,這兩年他一直派人關注著阿日斯蘭。」
太子疑惑地抬起頭。
容歆笑起來,眼角皺紋清晰,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溫柔,「直郡王說是見不得別家小子們招惹幾位格格,實際對阿日斯蘭還是有幾分好感的,一聽說有人害他,當即便護短地跑過去。」
阿日斯蘭和寶嫻的婚事,康熙和達爾漢親王已心照不宣,如今只差一張指婚聖旨。
這一次避暑塞外,寶嫻也隨駕同行,可是意外的是,阿日斯蘭和娜仁圖雅兄妹並未前來,便是容歆也看得出,寶嫻有幾分失望。
達爾漢親王的解釋是,阿日斯蘭身體偶有不適,只能遺憾錯失此次覲見康熙。
因為達爾漢親王對阿日斯蘭一貫的寵愛和重視,他們是相信這個說法的,直到大阿哥的人傳來消息,阿日斯蘭恐有危險。
而太子聽了容歆的話,很快便根據科爾沁左翼中旗的達爾罕王族現狀,道:「如今的達爾罕王班第,只有端敏公主所出的孩子,而親王世子便是阿日斯蘭的父親羅卜藏袞布。」
「滿蒙聯姻,意義重大,但蒙古仍有許多人排斥異族,想要血統純正。」
容歆恍然,所以很多撫蒙的格格們無子早殤,不止是因為性格不夠強,思鄉心切或是水土不服,恐怕還有些人為因素在裡面。
這麼看來,端敏公主日子過得瀟洒,飛揚跋扈的性格在蒙古風評不佳,康熙卻也只是施以小懲,不曾動她根本,未嘗沒有表示支持之意。
畢竟如今的滿蒙關係和□□時期已經大不相同,蒙古依附於大清,向大清稱臣,康熙為人驕傲,心底里絕對不會願意作為大清和蒙古情誼維繫的撫蒙公主們婚後凄楚。
因而,無論是建造公主府還是抬高公主們的地位,康熙做了不少,也不再允許大清再次出現蒙古皇后。
而皇子們,直到十阿哥,才再次娶蒙古福晉,可十阿哥註定與皇位無緣,這便是康熙和大清的態度。
先前大阿哥不願意女兒們撫蒙,太子答應他了,卻留了很大餘地……
容歆想到此,問道:「直郡王沒有言明,殿下以為是誰想要害阿日斯蘭?」
「鋌而走險自然是因為有利可圖,端看他擋了誰的道,不過……」太子輕笑,「既然大哥決定護著他,論起關係,日後阿日斯蘭也要叫我一聲叔叔,他便是將路堵死又有何不可?」
容歆笑問:「直郡王護著未來女婿,殿下是為什麼護短?」
太子不與她對視,簡單地回了一句:「自然是因為答應過大哥,失信於人豈非小人?」
「哦——」容歆故意拉長音,至於涵義,不言而喻。
太子在她面前無所遁形,落荒而走。
皇長孫回來時,便見到阿瑪匆匆離開的樣子,行禮后只得到阿瑪隨意地應一聲,十分不解地問:「嬤嬤,阿瑪有急事嗎?」
容歆含笑為太子掩飾道:「是有些急事要去處理,殿下今日怎麼沒在皇上身邊?」
皇長孫坐下,誠實地回答:「皇瑪法暗示弘昭,想法子請您到他的宮殿。」
「暗示?」
皇長孫拿起桌上的果子,邊吃邊道:「皇瑪法突然問我東珠的情況,我說不甚清楚,皇瑪法也沒嫌我不關心東珠,只說東珠一向由您教養,您最了解。」
這也沒說錯,若說誰在了解東珠,確實是容歆,連太子和太子妃,多數時候都要通過容歆知道東珠的每一絲改變。
而皇長孫又問道:「皇瑪法從來沒從我這兒了解東珠,不是暗示是什麼?嬤嬤,有什麼事教皇瑪法需要迂迴地請您?」
容歆都替康熙尷尬,但又有些促狹地問:「既然是暗示,殿下怎麼直接與我說了?」
皇長孫理所當然道:「反正嬤嬤肯定不會出賣弘昭,殊途同歸,省心省力。」
「殿下聰慧至極。」
皇長孫得意一笑,然後問她:「嬤嬤什麼時候去?」
「為什麼要去?」容歆沖小少年笑道,「殿下與我說了,可我沒意會到啊。」
皇長孫糾結:「嬤嬤,皇瑪法不壞的,您……咱們都對他好一些,可以嗎?」
容歆驚訝,「您知道什麼嗎?」
「弘昭有眼睛,怎會無知無覺?」皇長孫糾結地嘴巴抿了又抿,才道,「我知道皇瑪法和阿瑪有隔閡,可我在皇瑪法隨身攜帶的其中一個匣子里見到許多小玩意兒。」
皇長孫也不等容歆回應,便數道:「泛黃的面罩,破舊的撥浪鼓,青花瓷罐子,還有筆跡稚嫩的策論……」
容歆不消皇長孫多說,便知這都是太子的舊物,其餘便也罷了,更特別的便是:「那隻撥浪鼓……」
皇長孫以為她不記得,便仔細說明道:「那是皇瑪法最常在手裡把玩的,他常看著它出神,可是已經破舊的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殿下幼時也玩兒過。」容歆記得那撥浪鼓到皇長孫這裡便丟了,她還命人找過,可惜沒找到,沒想到在康熙手裡。
皇長孫對此完全沒有印象,只好奇地問:「所以是弘昭幼時的玩具嗎?」
容歆笑著搖頭,誠實道:「是太子殿下幼時的。」
還是承祜阿哥幼時玩過的……
皇長孫也不失望,只懇切地看著容歆,問:「嬤嬤,您要是有見皇瑪法的打算,可否早一些?」
容歆滿眼欣慰,「殿下是個孝順孩子。」
皇長孫斂眉,忐忑地問:「您不怪我不偏著阿瑪嗎?」
「旁人對您好,您皆記在心裡,我為何要怪您?」容歆眉眼含笑,「太子殿下也不會怪您,反倒會很驕傲。」
皇長孫抬起頭,「真的嗎?」
容歆認真地頷首,「是,您也不必擔心皇上和太子殿下父子反目,只按照您的想法做您想做的,一切都會好的。」
「真的嗎?」皇長孫又問了一句。
「是。」容歆更加篤定,「您要相信太子殿下。」
皇長孫還稚嫩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地笑容,輕鬆道:「那嬤嬤想什麼時候見皇瑪法,弘昭也不操心了。」
容歆卻是搖頭道:「您說得對,早些見也好。」總要有人主動給好面子的人鋪台階下。
遂,容歆當日傍晚,便帶東珠和皇長孫一同到康熙的宮殿用晚膳。
康熙見到容歆態度也沒有任何好轉,始終一副驕矜的模樣,彷彿勉為其難地同意她們與他共膳一般。
晚膳時,容歆從梁九功等人的神情中便知道,康熙今晚的胃口極好,便不與言不由衷的人一般見識。
膳后,康熙讓皇長孫帶東珠四處轉轉,皇長孫去拉東珠,東珠避開她的手,全身都在抗拒離開。
「那便教東珠留下吧。」康熙淡淡道,「弘昭,你先去書房寫朕留給你的策論。」
「是,皇瑪法,弘昭告退。」
皇長孫臨走前,羨慕地看了看能留下的東珠,他也想知道皇瑪法和嬤嬤要說什麼……
而東珠不似常人,康熙也不避諱她,直接對容歆冷聲道:「太子到底意欲何為?難道還要朕這個阿瑪親自向他低頭嗎?」
容歆作不懂之色,反問:「皇上所說,奴才不懂,太子殿下不是已經退後一步了嗎?」
「容歆!」康熙臉色難看,「你知道朕不是這個意思。」
「皇上恕罪,奴才不知道。」
「容歆!」康熙一見到她便失去平常心,忍不住幼稚地爭鋒,「朕對你的責罰,你是否抗旨不遵……」
容歆低著頭,嘴角顯出一絲笑意又掩下,恭敬地答道:「回稟皇上,奴才不敢抗旨,自回宮后一日未落下。」
事實上,御賜的特製蒲團作腳底按摩之用極合適,容歆現在一日不用還不舒服,連到塞外都帶著。
然而康熙卻是理解錯了,以為她真的老老實實跪了,就像那些抄不完的醫書一樣,明知他不強求,容歆也會認真地做。
康熙看向她的膝蓋,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卻也沒說收回之前的話,只是道:「你如此在意太子,想必也不願意朕和太子便這麼一直下去吧?」
容歆雙手規矩地擱在腹前,老神在在道:「回皇上,奴才不敢妄議皇上和太子殿下之事。」
「容歆!」康熙右手一拍桌子,起身時,將手背在身後,惱怒道,「你莫要考驗朕的耐心!」
容歆從他的右手臂上收回視線,不再說些惹惱康熙的話,而是問道:「敢問皇上,是皇上的命令嗎?」
「若朕說是呢?」
容歆便恭敬道:「奴才自然不敢違抗聖令,必會規勸太子殿下,更加恭順,以圖皇上寬心。」
康熙胸膛起伏,背後的右手攥緊,依然剋制不住地細微顫抖。
良久,康熙泄氣似的鬆開手,輕聲問:「若只是一個阿瑪的心愿呢?」
容歆躬身,「太子殿下向來便是個好兒子,順其自然,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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