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可是……」
胤礽回視,「還有何問題?」
「阿瑪額娘留我一人在宮裡,真的忍心嗎?」
康熙允許胤礽出宮建府,卻要求皇長孫留在毓慶宮中。
宮裡宮外皆在猜測康熙的想法,可毓慶宮有太子才是東宮,沒有太子便是一座普通的宮殿,康熙借口皇長孫在毓慶宮住的習慣,並不違制。
皇長孫眼裡帶著幾分控訴,「弘昭選的路,絕不會後悔,可是往後毓慶宮裡,只有弘昭孤零零的一個人,想說說話都沒有人……」
兒子越說越可憐,哪怕明知道他是故意的,胤礽仍然避開他的視線,安撫道:「你不是快要大婚了?自有人與你相伴,福晉是你自己選的,莫要苛待她。」
「兒臣自然不會苛待福晉。」皇長孫微微仰頭注視著阿瑪,「阿瑪,我想嬤嬤……」
「別打她的主意。」胤礽直截了當地拒絕,「你額娘留下丹彤姑姑在宮中,便是為了你和富察氏,但是姑姑絕對不行。」
皇長孫張張嘴,也知道這事兒不成,只是不甘心罷了。
胤礽見兒子臉上還帶著些許稚嫩,便揉揉他的頭,道:「阿瑪每日都會入宮,你有事便與阿瑪說,也可以隨時回來。」
皇長孫點頭,亦步亦趨地跟在阿瑪身後,重新回到正廳內。
第二日一早,胤礽進宮上朝,皇長孫便跟著他一同回宮。
粵親王福晉得知大阿哥對容歆和女兒們的邀請,沒有二話,立即便命人為她們收拾東西,直言府里有她便可。
容歆沒準備去大阿哥的府邸,那和在粵親王府也沒什麼區別,是以她決定和兩個格格去大阿哥試炮的莊子上小住。
出發的那日早晨,胤礽送容歆,臨行前叮囑道:「姑姑不必念著府裡頭,也不必急著回來,有什麼事派人回來知會一聲便是。」
容歆含笑應下,隨後問他:「您這些日子有什麼安排?」
胤礽朗然一笑,道:「先陪福晉回門。」
容歆一聽,笑道:「這是正事,您都答應福晉多少年了,再不信守承諾,可真就委屈福晉了。」
胤礽頷首,「我這些年未曾愧對黎民百姓,卻有愧於頌宜,餘生皆用來愛護她。」
容歆眼神慈愛,但想起她近來存在心裡的事,便又道:「殿下,您說不破不立,想要重新開始,目的既然已經達到,往後的路,一定要想清楚。」
「我一直勸您對皇上坦誠些,可您總有不得已。如今皇上已經老了,身體也不復年輕時健碩,您莫要做出教自己後悔莫及的事。」
胤礽低眉,情緒稍顯低落,卻並未給自己找借口,而是直截了當地承認錯誤:「這些年,我總想著皇阿瑪待我已不復當年,可那日見皇阿瑪卧在床榻上蒼老的模樣,我心裡極愧疚。」
「姑姑,我也已經很多年沒有像幼時那般對皇阿瑪滿心孺慕了。」胤礽雙睫微顫,閉上眼方能不將眼中神色盡數顯露,「我和皇阿瑪走到那一步,我責任極大。」
胤礽說出那樣的事實時,聲音里都是黯然,「我自詡無愧於心,可對親自教養我長大的皇阿瑪,都未能以誠相待……」
容歆安慰地握了握胤礽的小臂,「殿下,還來得及。」
胤礽沉默片刻,道:「皇阿瑪四月巡塞外,似是打算留我在京中,我想要拒絕,隨駕左右。」
「只要您想清楚了,我都支持您。」多年如一日,容歆依舊對他這麼說。
胤礽嘴角浮起笑容,「姑姑,大清的江山於我重過生命,我從來就沒想過落魄收場。」
「嗯。」
胤礽不再多說,扶著容歆上馬車,柔聲道:「寶珠若不聽話,便送回來,莫擾了姑姑的興緻。」
他說這話時,已經離馬車不遠,寶珠聽個正著,頓時便不依道:「阿瑪——寶珠冤枉,寶珠是咱們家最嫻雅的格格。」
嫻雅?
胤礽輕笑,然後在小女兒再次鬧騰之前,隔著馬車窗敲了敲她的腦門,「趁著這個時候,學學如何照顧自己,別累到姑姑。」
他說完,又看向東珠,見東珠睜著一雙明亮純凈的大眼睛與他對視,到底沒說什麼。
東珠轉向容歆,明明沒什麼內容,可容歆就是從那雙眼睛里看出了疑問。
「沒事。」容歆摸摸東珠的頭,道,「記住嬤嬤以前跟您說過的話,不必在意別人的想法。」
東珠便收回視線,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馬車啟動,寶珠新奇地望著馬車窗外,看見什麼好吃好玩兒的都想買回來,容歆也都一一滿足她。
寶珠拿到手,也不吝嗇,好吃的就先喂姐姐一口,她再吃一口,從城內到莊子上這一路,七、八種小吃食,姐妹兩個全都消滅一空。
戴梓已經年邁,可還留在莊子上做著他鐘愛的事業,見到東珠,極為欣喜,也不在意她不會回應,拉著她解說最近的成果。
寶珠第一次來,四下打量,頗為好奇。
容歆囑咐她不要隨便亂碰,便在試炮場邊緣的棚子里坐下,邊喝茶邊思考她要做點兒什麼。
胤礽如今作為粵親王,進可攻退可守,皇長孫又深得康熙寵愛,朝中有他們父子,不需要旁人再插言。
不想其他人,她想做什麼呢?
十年前,容歆想建一所女子書院,給這個時代的女子多一種可能。
二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得償所願,能夠完成他想要完成的志向。
三十年前,容歆希望太子平平安安的長大,不負訥敏的期望。
四十年前,容歆想要等訥敏兒孫滿堂,便得一處宅子,幾個下人,過閑適的日子,然後去看世間不一樣的風景,偶爾進宮講給訥敏聽……
容歆眼中一瞬間閃著晶瑩,轉頭看向夕陽。
夕陽在日落西山前的最後一課,仍然映紅了天空,夜幕不降臨,餘暉便不會盡。
容歆抬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傍晚不甚刺眼,甚至稱得上柔和的陽光。
她今年五十九歲,身體還算硬朗,立即出發,想必能趁著老態龍鍾之前走遍大江南北,用她餘生的山山水水和一直幽居在她心裡的姑娘告別。
這個念頭一起,容歆便有些控制不住心情,一連喝了幾口茶水,方才稍稍平靜下來,然後便被巨大的爆炸聲嚇得手一抖,茶杯落在她的腿上,打濕下擺一大片。
容歆也顧不上管,因為爆炸聲落下之後,又有一串「噠噠」聲響起,她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過去,便見寶珠雙手捂著耳朵,滿臉驚嚇,而她的腳下,一把連珠火銃不知怎麼觸動了扳機,正在突突發射。
連珠火銃的后坐力極強,寶珠就踩在扳機處,受到衝擊幾乎要踩不住火銃,好在旁邊守衛的人反應迅速,立即蹲下身控制住手銃,以防傷到格格。
容歆離寶珠近,發現這情況便趕忙走過去,將人抱在懷裡,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格格不要怕。」
安撫之餘,容歆眼神冷漠地掃過寶珠的隨侍,那兩個侍從嚇得面色慘白,立即便跪在地上,連求饒都不敢。
東珠和戴梓也聽到了這邊兒的動靜,匆匆跑過來。
戴梓問:「發生了何事?火銃怎會突然發動?」
控制住手銃的人是戴梓的徒弟,此時聽到先生問,立即恭敬地答道:「有一把手銃忽然炸膛,嚇到了格格,也震掉了連珠火銃,被格格踩到,所以……」
眾人看著地面上的幾把手銃,證明這真的是個意外。
容歆收回目光,抱緊受到無妄之災的寶珠,邊撫著她的背邊安撫道:「沒事了……」
寶珠終於從驚嚇中回過神,忽地大哭起來,哭聲極尖利,險些嚇得戴梓徒弟扔了火銃。
容歆距離最近,幾乎震破耳膜,好半天心臟都突突地跳,停也停不下來。
而寶珠眼見容歆沒有理她,哭得更加大聲,還一邊哭一邊喊:「嬤嬤……嗚嗚……寶珠嚇飛了……」
她是飛了,腦子嚇飛了。
容歆哭笑不得,不過稍一響便知道她這大嗓門兒是怎麼回事兒,擔心她耳朵出問題,便請戴梓立即叫大夫過來。
耳朵裡面的損傷很難查,大夫只檢查了她耳朵里沒有破裂,便經驗豐富道:「這裡經常炸,其他人也有過與格格相似的癥狀,過一段時間便會好轉。」
這話,容歆想懷疑,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只得繼續觀察,期間未免寶珠自己嚇自己,還命人將大夫的話寫下來給她看。
寶珠眼下掛著晶瑩的淚珠,依舊在啜泣。
容歆揮退其餘人,方才提筆寫道:「我已派人回去請太醫,格格若還擔心耳朵,便等太醫來為您醫治。」
寶珠搖頭,又一串淚滑落,嘴裡嗚嗚咽咽。
容歆看了一眼東珠,她正抱著那炸膛的手銃看,根本不關心她可憐兮兮的妹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回頭,再次寫道:「格格,嬤嬤在呢,哪裡不舒服,便跟嬤嬤說。」
「嗚嗚……」寶珠捂臉乾嚎,整個屋子裡都是她的哭聲。
容歆的耳朵也開始疼了,心情十分無力。
東珠顯然也被她吵到了,面無表情地走過來看了寶珠一會兒,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臉頰,用力一扯。
「鵝——」寶珠的哭聲驟然一止,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東珠將容歆寫的紙拍在她臉上,寶珠拿著紙,委委屈屈,聲音卻極響亮道:「我不嫻雅了,阿瑪該讓我回去了,嗚嗚……」
容歆生無可戀地捂住耳朵,已經預見到,她的告別之旅註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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