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
利燦竹順利地住在了部隊附近的招待所。招待所離桃里中學不遠。
華行之將舅媽利燦竹到學校來的消息告訴給了相從道和羅琅玕。
相從道正好趕上軍部演習,他是師部派出的主力之一,沒法參與利燦竹的接待工作,甚至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都沒法和華行之見面。
羅琅玕的連隊沒有被選上參與演習,於是羅琅玕自告奮勇地接受了利燦竹的接待工作。一日三餐,羅琅玕找炊事班的老鄉同志打包了送去給利燦竹。羅琅玕還軟磨硬泡了幾個平時玩得好的運輸連汽修班的小同志調了一輛剛修好的小汽車,華行之上課的時候,羅琅玕就親自開車帶著利燦竹就在盛氿到處遊玩。華行之休息的時候,羅琅玕就開車帶著華行之和利燦竹一起出去轉轉。盛氿的有名和無名的景點,在十多天的時間裡,幾乎都被三人探訪了個遍。
******************
「這位相連長怎麼就這麼不湊巧地沒趕上趟?」杻陽吃了顆凌緹果,好奇地問,「還有這位羅琅玕,琅玕,琅玕,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悉?看樣子,他和甘華必然是成了的咯?」
「琅玕和甘華,前一世,本就生長在同一座山上,根須和枝丫也許在山上就多有糾纏。只是,琅玕轉世,是因為厭倦了在山上的生活,極度地想要去山下、去海外、甚至去雲外看看。甘華轉世,是因為她到了歷劫的時候,一旦歷了這劫,她才得以修成正果。」堂庭娓娓道來,「看他們現在有緣,是因為他們前世有糾葛的因緣;但是,一個,嚮往外面的世界;一個,追求內在的修為,這樣的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能在一起多久,」堂庭輕嘆,「還不是得看命運的安排……而現在,命運,剪斷了甘華其他的選擇。」
杻陽沉默了許久,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無論琅玕對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奇有多嚮往,難道,前世這麼深的牽連和羈絆,都不足以讓他停下,對外面世界探索的腳步嗎?」
堂庭笑得苦澀:「哥哥,你也是男性,你覺得,同為男性的琅玕,會停下他探索外面世界的腳步嗎?他還會願意回到困囿他的山中去嗎?」
杻陽久久,沉默不語。
濁世鏡里,是羅琅玕和華行之無法改變的過去。縱然將來再有齟齬,縱然過去掩藏的草蛇灰線都在將來羅織成局,也早不是人力可為。那是命運,早就布好的棋局。局中的棋子,又怎能悟到下棋之人的意圖。沉迷於局中的棋子,只會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
利燦竹在盛氿的這段時間,羅琅玕鞍前馬後的照料讓利燦竹很是滿意。
這天吃過晚飯,羅琅玕把利燦竹和華行之送到招待所,利燦竹道:「小羅,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你了。今天行之陪我在招待所住一住,我想和她聊聊天。這些天每天都辛苦你跑東跑西接送我,還要給我送飯,我呀,這些天也沒什麼時間和行之說說女兒家的心事。今天呀,行之陪我睡,我們說點知心話。明天我想去趟姐姐家,還麻煩你早上來接我。」
這些天,如果晚上羅琅玕和華行之把利燦竹送到招待所,羅琅玕會在把利燦竹送到以後,再把華行之送回學校宿舍。利燦竹考察了羅琅玕這麼些天,也是時候和華行之交流一下了。
羅琅玕乾脆利索地上了車:「行,那阿姨我們明天見。行之你明天不是還有課嗎?你晚上早點睡,明天我陪阿姨就行了。你放心上課去。阿姨咱們明天見。」
華行之有些戀戀不捨:「那明天見。明天還要麻煩你哦!」
利燦竹把羅琅玕和華行之的小動作都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向羅琅玕揮手:「明天見,小羅,回去注意安全。」
華行之目光眷戀地看著羅琅玕的車燈隱沒在夜色中,仍不自覺地站著。利燦竹輕輕拍了拍華行之的肩:「丫頭,回回神!小羅已經回去了誒!你還在看什麼呢?」
華行之回過神,昏黃的路燈下都能看出華行之倏然通紅的臉,偏生她還犟著嘴,磕磕巴巴地指著天上:「我!我看星星!」
夜空密布了烏雲,月亮偶爾透出隱約的光,便又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
利燦竹看了看天象,一本正經道:「看這烏雲密布的樣子,看來明天不是陰天就是下雨。唉,就是不知道,這陰天下雨是不是因為我們小丫頭睜眼說瞎話,惹得老天爺發脾氣嘞?」
華行之小臉發燙,訕訕地垂了手,低著頭,又羞又慚:「舅媽……」
利燦竹一把摟住華行之的肩走進招待所,又是憐惜又是好笑:「你呀,真是個傻姑娘……」
******************
利燦竹已經很久沒有陪著小輩一起就寢過了,最近的記憶還是王思憶離家前。王敬堯常年工作繁忙,難得回家,兩個兒子也都成了家,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家中只有小女兒王思憶還在上學。利燦竹和王思憶晚上便總是睡在一個房間。利燦竹看著青春少艾的王思憶,總會感嘆時間過得飛快。明明好像和王敬堯結婚還沒多久的樣子,轉眼間,最小的孩子都快高中畢業,兩個兒子都已經成了家。等王思憶硬著脾氣嫁給岳憑闌后,多年都沒有回家。利燦竹也是很多年都沒有和孩子們在一個房間睡覺、談心了。
利燦竹和華行之洗漱好,躺在床上,關著燈,很有在學校寢室里開卧談會的感覺。
「好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突然好懷念以前在大學里和那些女同學關著燈在寢室里聊天的時候,一轉眼,都四十多年過去了。」利燦竹睜著眼,看向黑夜,「我還記得,曾經我們念大學的時候,和那些女同學還做夢,想象著我們會找什麼樣的對象,想象著戰爭結束后的生活會是怎麼樣。可惜,大多數同學,現在都已經杳無音訊了。有些跟著去了灣島的,這輩子也怕是無緣再相見了。還記得我們當時也都還是你現在的年紀,時間過得可真是太快了。現在,小丫頭,眼見著你都要找對象成家了。真是歲月如梭,光陰似箭。」
「舅媽,你也上過大學?之前不是聽說您都是跟著私塾先生念書的嗎?」華行之好奇地問道。
「我們那時候念書早,新文化運動啟了萌,有些世家的小姐妹都革新了想法,去上大學,我就也跟著去了。後來,她們好多人書都還沒念完,就跟著小軍官們跑了。」利燦竹鮮少地憶起過往,「我嘛,雖然沒有跟著小軍官們跑了,可是遇見了你舅舅,被你舅舅拐跑了,也就沒讀下去了。」
「女大學生跟著軍官跑了?聽起來好浪漫。」華行之痴痴地想,心裡突的一動,以前是女大學生和小軍官跑了,她和羅琅玕是女教師和小軍官,這樣似乎也挺好。
「小丫頭片子,你以為是你們現在這樣呢?還浪漫。」利燦竹嘆了口氣,「那時的浪漫,弄不好,就是搭進去了一輩子的期望。那些小軍官大多都是受了傷從戰場上下來以後,沒有那麼多醫院可以收治,便被安排到學校宿捨去醫治。小軍官們很多也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單身青年。他們有些被安排到男生宿舍,有些被安排到女生宿舍。被安排到女生宿舍的那些小男孩子,他們哪裡聞過女人香。有些宿舍里還遺留著女孩子用的小鏡子,還有書,還有很多私人用品。那些小軍官們就在上面肆無忌憚地留言。有些念過書的就在上面題詩,什麼『因緣負傷共床枕』『戰士軍前半死生』『醉卧沙場待我回』,他們沒心沒肺地題了詩,卻不想,竟有些傻姑娘會在上面回,有些更傻的傻女子,竟還會跟著留言去找,去找她們的命中注定。」
也許是今晚的蟬鳴像極了好多年以前,炮火沉靜后的夜晚。安靜的大學里,女生宿舍窸窸窣窣地想起的小聲又激烈的探討:「我覺得他很勇敢!我願意去找他!我相信,我就是他的命中注定!」「你別犯傻了!你家裡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這樣私奔!」「就是!你這樣是私奔!是有違禮教的!」「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什麼叫做有違禮教!我們現在追求的是自由!是愛情!」「就是就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支持你!反正他也留了地址,你就找了去看看!如果後悔了,大不了再回來!」云云。
「舅媽!你們那個時候就已經這麼開放了嗎?」華行之愕然。
「這很開放嗎?」利燦竹笑著反問,「你不知道,新文化運動是新思想的啟蒙,傳統的封建禮教文化突然受到了外國文化的衝擊,大學是接受最多新思想的地方,封建禮教文化把學生們壓抑得太久,於是反彈起來,就有更多大學生幾段地追求自由。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看起來,很開放?」
「聽起來好像也是哦!」華行之揣摩著。
「所以,如果你真心喜歡小羅,你就好好把握。」利燦竹突然話鋒一轉,道,「這麼幾天下來,我也看出來了,小羅確實是個十分體貼細緻的男孩子。雖然他不像以前的那些小軍官,有很多軍功在身。但是現在是太平歲月,能和你在一起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也不錯。有軍功在身,總是意味著傷病和危險,也意味著你要付出很多擔憂。」
「……」猝不及防的話題轉變噎住了華行之,沉默了許久,華行之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要是覺得可以,我回去之前,去幫你們和姐姐、姐夫提一提這個事情,這樣,他們也就不用再逼著你去相親了。你們以後就順其自然地相處,然後水到渠成地結婚、生子,不就好了。你覺得呢?」利燦竹又說。
「……好。舅媽,我都聽你的。」華行之想到那個長得很可口的小羅排長,臉又臊得有些熱起來,忍不住用被子蓋住自己。
「傻姑娘……」利燦竹側過頭,看著把自己埋進被子的華行之。
在最為青春年華的歲月里,遇見讓自己奮身以顧的人,算是一種幸運嗎?可是,如果遇見了這樣一個人,又不去抓住,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會不會又遺憾:如果當初,我能努力一把就好了。利燦竹想,如果是我,我會建議你去抓住這樣一個人。即使今後發生變故,至少,你也曾經抓住了照向生命的光,也有幸與光一道同行過一段歲月。這是一生最珍貴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