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1章 1232變革
「舜卿你來了,坐,可是工部已經擬好章程了?」
這天,魏廣德在值房接見了前來的工部侍郎江治,以為他是前來送之前所說,把潘季馴治水之法的各種可能出現的後果遞交上來。
不過,江治到了魏廣德面前,面色卻有些難看的說道:「到現在位置,潘惟良的治水之法,在工部引發爭議越來越大,暫時還沒有形成一個章程。」
「什麼?」
魏廣德有點不敢置通道。
他的要求很簡單,不管行不行得通,工部只要集思廣益,分析用此法治水后可能出現的後果就行。
說白了,剩下的事兒就是內閣和堂官一起來計算利益得失,做出最後的評判。
可是沒想到,這麼簡單的要求,工部居然到現在還是拿不出來。
「為什麼?」
魏廣德語氣變得嚴厲起來,質問道。
「有些預測爭議很大,甚至事關此法治水成敗。」
聽出魏廣德語氣不善,江治也只好把工部這兩天爭論的焦點說了出來。
自明中期開始,清口樞紐在漕運體系中的重要地位顯著提升。
其時,黃河奪淮河水道,裹挾巨量的泥沙,導致下遊河床不斷淤積抬升,洪泛頻繁。
清口樞紐既是黃淮交匯處,又是大運河北上的必經之路。
三股水流在此相遇、互為掎角。
南方的漕糧要安全北上,必須面對黃河泥沙的侵擾。
由此,圍繞治理黃河、保運通漕,引發了曠日持久的爭論。
潘季馴所提出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黃」方法,與傳統的分流治黃方法大為不同,也是爭議的焦點。
畢竟在此前,「分流殺勢」治河方法才是歷朝歷代都使用的主要辦法。
傳統的分流方法是通過分散水流來減少洪水的衝擊力,但這種方法會導致流速減慢,泥沙容易沉積,長期來看效果不佳。
潘季馴則主張通過堵塞分支河道,使黃河水流匯聚,形成單一河道,利用水流的力量沖刷泥沙,保持河道深度。
這種方法的創新之處在於其理論依據和實際操作效果,但也因此引發了爭議。
潘季馴的理論依據是黃河含沙量大,分流會導致水流緩慢,泥沙沉積。
而束水攻沙則通過集中水流力量,利用水流沖刷泥沙,保持河道深度。
這種理論在當時具有創新性,但也有人質疑其科學性和可行性。
果然,江治一開口,就說出工部主事岑仲勉對此的擔憂,他也是最主要反對潘季馴束水攻沙法的官員。
「他怎麼說?」
聽到工部有小小主事就敢提出反對意見,而且態度異常堅決,魏廣德就來了興趣,他也想知道被後世吹得神乎其神的辦法,明朝人到底是怎麼看待的。
江治看了魏廣德一眼,這才緩緩道:「在他看來,雖然束水攻沙的理論本身具有一定道理,但只能在短時間內起到作用,無法解決根本問題,以致數年之後,黃河仍頻頻為患。
他將淮河比作群羊,黃河比作猛虎,蓄清刷黃,好似群羊抵抗猛虎,是註定要失敗的。
他還對潘季馴的「二水併流,則海口自浚」的說法不以為然,並認為註定是要失敗的。
他主要就是他在工部做了個小模型,進行實際驗證此法的危害。
通過實例證實,當疏浚黃河的工程廢弛,下游泥沙依舊淤積,河床日漸增高,全河的斜度越來越低,河流速度進而降低,形成惡性循環。
另外,他還認為入海口處遇到海潮作用,無法自行解決,黃河下游水患反而會因此加劇。」
「工部也做過實驗?」
魏廣德驚訝問道。
「是的,之前按照潘季馴所提之法,他也向工部做了束水攻沙法的實際驗證過程,所以我們在工部後花園里做了個模型進行幾次測試。
效果應該說還是不錯的,說明了束水攻沙法的有效。
只不過,岑仲勉的觀點出來以後,我們也進行了測試,這個就比較費時間。
因為他也承認潘惟良的辦法短期內或是有效,可以讓運河、黃河河道和淮水順暢,但過程只會很短,之後黃河之患反而會越來越大。
最主要的就是束水以後,疏浚河道就再難進行,因為圍擋疏浚會降低沖刷效果。
長此以往,下遊河道泥沙淤積會越發嚴重。
水往低處流,此法或許就會降低全河的斜度,河流速度降低,沖刷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到最後徹底失效。
最讓人擔憂的還是,因此形成惡性循環,那就是河床會加快抬高速度。」
「那支持潘惟良的人可有提出應對之法?」
既然反對者已經說出了反對理由,那支持的人應該也有應對的辦法才是。
好吧,這就是古代的辯證,互相提出問題,然後想辦法解決就是了,最後看誰能笑到最後。
果然,江治略微猶豫就說出了支持者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加高堰壩。
他們認為,清口既淤,可築高堰以遏之,堤張福以束之,障全淮之水,與黃角勝,不虞其勢不敵也。」
「就是說,他們想的和我們之前說的差不多,那就是不斷加高河壩,把黃河抬起來?」
魏廣德一聽就知道怎麼個意思了。
需要指出,現在雖然黃河河道因為淤積已經有所抬高,但還沒達到「懸河」的程度。
畢竟,明朝河壩也是有「豆腐渣」工程的,一旦洪水爆發,河堤決口,黃河就會自行尋找地勢較低的位置流入,進而尋找新的入海口或者入河口。
反正,黃河的水因為中國地形西高東低的原故,最終還是會流入大海的。
只不過,黃河自行尋道,結果就是洪災,無數百姓會為此流離失所,田地絕收。
這,也是封建王朝所不能承擔的重大損失。
「最可怕的後果就在這裡,一旦在高家堰不斷加高堰壩蓄水,則洪澤湖水位必然不斷抬高,湖水會淹沒更多地方,人為形成大型湖泊。」
江治又說道。
之前他們雖然曾經講到洪澤湖,可畢竟現在湖面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並不會因此引發大患。
但是按照潘季馴的束水攻沙法以後,為了保證沖刷黃河的水量,必須不斷增加洪澤湖水量,那就是建造更高的大壩蓄水。
「從朝廷的治水邏輯上看,要實現保障漕運的目標,遇到水患時,優先要保證黃河以北、淮河以南地區的安全,而黃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區必將首當其衝,成為被犧牲的對象。
徐州、淮安、鳳陽、泗州等地必然經年累月深受洪澇危害。」
在說到鳳陽和泗州的時候,江治就加重了語氣。
他這也是在提醒魏廣德,此法真要實行的話,皇陵的安危可就真的沒法保證了。
「祖陵水患為第一義,次之運道,又次之民生。」
魏廣德這時候說道。
這話其實也不是他說的,而是洪澤湖從弘治年間形成后,朝廷就形成的攻勢。
就是說,那個時候的大明朝廷,其實就已經意識到洪澤湖形成可能的危害。
當然,那時候修堰壩的目的不是蓄水刷黃,而是蓄水保漕運。
在運河缺水的時候,用洪澤湖蓄水補充漕運河道的水量。
而直接影響是黃河奪淮后無處宣洩,倒灌泗州城。
而為了確保城北祖陵的安全,泗州城的百姓屢屢遭殃,這座古城最終也沒有躲過沉於洪澤湖底的命運。
對此,泗州人並非沒有反抗過。
原本歷史上,泗州進士、原湖廣參議常三省曾上疏,堅決要求改變潘季馴修築高家堰的做法,認為這將導致泗州城遭到水患的毀滅性打擊。
為了駁倒常三省,潘季馴並沒有從技術角度去討論,而是將常三省的言論上綱上線。
他寫道:「今陛下且俯納科臣之言,用石甃砌,以為億萬無疆之計矣。三省等遽欲毀之,忍乎哉?」
讓萬曆皇帝認為反對意見針對的是皇帝本人。
潘季馴為了說明其治河方法的合理性,甚至把「黃淮合流」奉為維護祖陵風水的根基,「黃淮合流入海,為水會天心,萬水朝宗,真萬世帝王風水」。
在後世的一些科普讀物和人物傳記中,為了追求所謂文字的衝擊力,有意淡化歷史的複雜性,直接採納了黃河在兩百多年間再無大患的說法。
甚至有的所謂科普作品,刻意製造出潘季馴和他的論敵之間非黑即白的對立效果,把批評的聲音歸因「拘泥於成見」,把常三省等反對者描繪為醜陋的敵人。
描述潘季馴束水攻沙理論時,用的詞是「石破天驚」,談及反對者,用的則是「上綱上線的圍剿」。
這也就形成了一開始魏廣德聽到「束水攻沙法」后好感大增,打心底里認為此法或可解決黃河水患的原因。
但是,經過這幾次和江治的討論,從工部中官員口中知道治黃的複雜性后,才逐漸從美夢中蘇醒過來。
貌似,潘季馴的「束水攻沙法」不僅不是治理黃河的良藥,反而是一劑毒藥。
至於後來滿清為什麼還是堅持使用潘季馴治水之法,或許也是因為他們被潘季馴顛覆性理論折服,以為憑此可以解決越發麻煩的黃河水患。
畢竟,大明是從萬曆時期開始使用此法治水,開始兩年確實效果顯著。
但是到了萬曆中後期,黃河水患愈發頻繁后,直到明亡,或許在清朝皇帝眼裡,這就是上天對明朝的警示,預示著他們必將滅亡,而會被滿清所取代。
所以,明朝末年黃河水患並非束水攻沙法無效,而是上天的警示。
明朝不行,換成大清朝就必定無事了。
只是想法很好,但實際上最後證明還是錯誤的。
一八五五年,黃河再次北徙,在河南銅瓦廂決口,結束了黃河南流奪淮入海的局面,改由山東入海,清口樞紐從歷史的洪流中驟然退場。
後世的清口樞紐,只留下了零零散散的遺址,讓人們很難想象當年三河交匯的盛大場景。
大壩上,兩旁種滿植被,耳畔沒有了黃河的波濤怒吼,取而代之的是不時傳來的鳥鳴。
潘季馴等人前赴後繼加高的高家堰,也就是洪澤湖大堤,在攝影師們的鏡頭裡,一側是安靜的洪澤湖水,另一半是鬱鬱蔥蔥的堤壩。
「如果,把保運從治水中摘出來,工部可有辦法治理黃河?」
魏廣德仔細思索一番,衡量利益得失后,終於還是下定了一個決心,那就是要做好和保運派惡鬥一場的打算。
黃河已經很麻煩了,其中還交織著保皇陵,保運河的重任,卻把保民生放到最後一位,他打心底里認為是不可接受的。
潘季馴的束水攻沙法既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還可能釀出更大的麻煩,那就釜底抽薪,把保運先摘出去,只考慮保皇陵和保民生。
至於大運河,魏廣德打算強硬推動海運接替河運,正好利用此次俞大猷萬里征伐之事,可讓大明朝廷接受,海運是安全的。
開玩笑,上萬大軍不遠萬里跨海作戰,已經足夠說明大明海船的安全性。
再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也弄點到京城來?
忽然,一個念頭出現在魏廣德腦海里。
這幫夷人,可是不遠十數萬里跑到大明來做生意,讓他們好好衝擊下大明官員的觀念也是好的。
說來好笑,雖然從弘治、正德朝開始,大明朝廷就已經知道了沿海有夷人商人出沒,但是卻因為不知他們國家所在,所以一直沒有接受他們的朝貢。
對,在西方人眼裡的外交,到大明這裡就要變成朝貢,以藩國使者的身份朝貢大明皇帝。
而不是西方人熟悉的,國與國之間對等的交流。
現在大明,原來頑固的禁海派因為事實上海關的開設,已經偃旗息鼓,甚至積极參与其中,圖海貿之利。
但是,他們賺錢的法子依舊是以把大明貨物外運賺錢。
而南北貨物流通,自始至終都是依靠大運河的運輸能力。
其中,自然是保運派為了利益,極力禁止海船北運有關。
實際上,並非沒有南方貨物北運的情況,只不過這種行為多是以「走私」方式進行,數量也非常少,達不到規模效應。
魏廣德在知道黃河治水的大麻煩后,乾脆捨棄河運,全力推動海運。
不過,在此以前,他必須得到工部的明確保證,那就是在不顧河運的前提下,能夠成功治理黃河水患。
若是不能做到,強推海運勢必將遭到無法想象的巨大阻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