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杯春露冷如冰
眾人說話間,已過卯時。官員分成兩列:文官由左掖門,武官由右掖門依次入城。
隨著幾聲清脆的鳴鞭后,文武官員在御道兩側列立兩班、相向立候。糾察御史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唱名,如鷹的雙眼仔細盯著每個人,記錄下儀態不整的官員。
鐘鼓司開始奏樂。宦官手執傘蓋從東側登上丹墀,立於御座右側。御守司力士手執武備從西側登上丹墀,立於御座左側。
團龍金漆的龍椅上坐著一個高大威武的身影——正是當朝天子。渝帝身穿明黃色緙絲十二章袞服,他不過四十五歲的年紀,生得龍眉鳳目、天庭飽滿、不怒自威,一派王者之相!
鳴鞭聲再次響起,百官在贊禮官的口令下步入御道,向天子叩頭如儀。
緊接著,一位頭大體胖,身著茜色錦袍,五十多歲的公公,邁著小碎步走出來,捏著嗓子細聲喊道:「有事稟奏,無事退朝!」
話音還未落,卻聽見「啪」的一聲,一封奏摺被扔到大殿正中。滿堂霎時一片安靜!
扔奏摺的人正是渝帝。他那一雙銳利的目光在萬歲殿上一掃,低沉渾厚、不辨情緒的聲音,隨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朕今日收到一封奏摺,上說:平陽侯以奏討莊田、殘鹽買補、開設私店等手段攫取暴利、橫行無忌、強奪民產……」
說到這裡,渝帝頓了一頓,接著又道:「各位愛卿說說,朕該如何處理此事?」
殿下的朝臣似乎早知奏摺上的內容,每張臉上皆是不以為然之色,均暗自掂量著:平陽侯是蓮太妃的親兄弟,與皇帝是一家人。其子張亨官職雖不高,卻管理著大內禁軍,擁有實權。而渝帝本人一向陰晴不定、心思更是難以捉摸。
倘若此時出頭替平陽侯說話,皇上若真來個大義滅親,那自己便是不明是非的奸臣,不但頭上的烏紗不保,還有可能性命堪憂!若站出來疾言厲色地彈劾平陽侯,萬一過幾天皇上一家人和解了,自己便是拿著腦袋去逼皇上大義滅親!
思來想去,眾人雖沒有交流卻默默達成了共識——皇上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還是做個旁觀者才最為穩妥!
卻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沉默的人群中走出,義正言辭地說道:「啟稟陛下,臣認為,平陽侯及其家奴橫行霸道、草菅人命、不顧王法,有辱天家顏面,讓百姓怨聲載道,實乃罪大惡極!陛下理應嚴懲父子二人,方能平息百姓的怒氣!」
聽到這話,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但看清出列者,是一向眼中不容沙的首輔夏雲卿,也就不覺為奇了。
國丈劉炳文卻在一旁咬牙瞪著他,心裡暗恨著:這老東西果然出手了!也不等別人開口,他一步走出列,反駁道:「陛下!臣認為,此奏摺乃是監察御史刻意栽贓,陛下不但不該懲罰平陽侯,還應該嚴懲彈劾之人!」
話音剛落,夏雲卿當下冷哼一聲:「平陽侯為了中飽私囊,不但強行霸佔百姓的田地,竟還派手下屠了整個村子!能做出此等逆事的惡人,劉大人還為他說情,反而去冤枉秉公執法、冒死上諫的御史,如此不明是非、黑白顛倒,就不怕激起民憤嗎!」
「滿口胡言!」聞聽此話,劉炳文氣得大聲駁斥道:「夏首輔老眼昏花了不成?這奏摺上明明說,打人的是奴僕,仗勢欺人的是族人!那陛下該罰的是這些人,並非平陽侯父子!你為何要針對他們父子二人!」
夏雲卿瞪著他,沉聲反問道:「敢問劉尚書,若沒有平陽侯在背後撐腰,那群狗仗人勢的東西,有幾個腦袋敢為非作歹?」
「陛下!」劉炳文自知說不過他,便「噗通」一聲跪在渝帝面前,痛心疾首道:「平陽侯貴為皇親國戚!他家有良田萬頃、金銀無數,又怎會貪圖那區區百畝良田而以身犯險呢?還望陛下詳查此事,還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清白!」
夏雲卿聽到這話,即刻仰天大笑道:「平陽侯犯下如此重罪,劉大人還在強詞奪理,竟連他佔了多少田地、貪污了多少銀兩都清清楚楚。看來,劉大人和平陽侯交情匪淺啊!只是不知,平陽侯從百姓手中搶奪過來的財富,分給劉大人多少,能讓你如此為他拚命?」
劉炳文氣得火冒三丈,眼睛瞪得如銅鈴般,鼻子也氣歪了。他轉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吏部尚書王肅,不停地使眼色,催促他站出來幫自己說話。可王肅卻低垂著眼眸,對他的眼色視而不見。
龍椅上的天子托著腮看他們爭論,既不阻止,也不表態,臉上似笑非笑、神情莫測。
首輔夏雲卿昂然看著身旁的百官,大有一副「誰敢出列反駁,就直接滅了他」的架勢!
百官均知這件事的厲害,既不敢仗義執言,也不敢強詞奪理,唯有靜靜觀望。
沒料到,竟有一人突然走出列,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臣有話要說。」
眾人驚愕地看著這個八字眉、杏子眼,五十歲上下,態度謙卑的刑部侍郎顧之禮,聽他緩緩說道:「微臣以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平陽侯定是受奸人唆使,一時糊塗才做下錯事,實在不該受到重罰!微臣以為,理應查明真相后,從輕發落!」
劉炳文眯著眼打量著這個,平日里鮮有交道的刑部侍郎顧之禮,覺得他不但有些腦子,還頗有膽識,不禁心生好感!
夏雲卿立刻將矛頭指向顧之禮:「顧大人怕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吧!這奏摺上樁樁件件,哪一條是一時糊塗犯下的?」
顧之禮也不惱,只垂眸斂眉道:「微臣以為,是平陽侯受人唆使,一時糊塗侵佔了別人的田地,失手誤傷了人命。不如就多罰他些銀兩,償還給那些百姓以示安慰。畢竟他是皇親國戚,又已是耄耋之年,實在不必過於苛責!」
夏雲卿突然冷冷一笑,陰陽怪氣地問道:「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一個犯下滔天惡行的罪犯,竟罰些銀兩就解決了?那明日老夫命人去侵佔你的宅子、打死你的親眷,再給你點銀子予以安撫。顧大人覺得可好啊?」
顧之禮被辯駁得一時無言可答,只好轉頭看向禮部尚書。
劉炳文當即會意,瞪著夏首輔怒喝道:「我說夏大人!老夫乃是當今國丈!連陛下都會給老夫三分薄面,你只不過是區區一個內閣首輔,竟敢在此大放厥詞、口出狂言、目中無人,你究竟將皇室的威嚴置於何處?」
隨即,他立刻看向渝帝,義憤填膺地說道:「陛下,夏首輔字字句句針對平陽侯,半句解釋也聽不進去。依臣所見,想必夏首輔對平陽侯父子心生怨恨已久,怕是此次這封奏摺就是他授意的!」
夏雲卿也不惱,只剜了他一眼,正色道:「皇親國戚又如何?歷史上那麼多朝代滅亡,都是因為廟堂之上,多是像你這樣的朽木為官,以致社稷變為丘墟,蒼生飽受塗炭之苦!雖然皇上富有天下,卻別忘了:百姓即天下!若最後百姓們反了,皇上沒有天下了,我們還有官做嗎?」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夏雲卿一向以彪悍著稱,最擅於縱橫議論,並從無對手!他向來是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他常用最文明的方式,將對手罵得狗血淋頭!
在場的官員盡皆失色,就連囂張跋扈的劉炳文也終是無言以。渝帝本來一直在旁靜聽,始終一言不發。此時,他竟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一旁的雙喜公公頓時會意,立刻掐著嗓子大喊一聲:「還請各位大人不要再爭辯了!天子在此,自有定奪!」
雙喜公公的話很有威懾力,方才還熙熙攘攘、爭論不休的萬歲殿,瞬間就安靜下來。夏雲卿和劉炳文也各自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靜候天子決斷。
渝帝微一凝神,縱目一掃,忽然問道:「翊王何在?」
此言一出,卻無人作答,眾人紛紛四下環顧,卻未見翊王的身影。
雙喜公公躬身一揖,謹慎的稟奏道:「啟稟陛下,翊王殿下因思念孝康太後過重而風邪侵體,他已派手下燕榮來告了假。」
渝帝微微皺了皺眉,嘴上沒說什麼,心中卻不免覺得可惜:既然國戚霸田案涉及皇家,他想藉機讓翊王來處理此事。一方面可以堵住悠悠眾口,一方面也可以稍作試探:若翊王覺得此事該嚴肅處理,日後便以此為例,挑他個錯將他除掉;若翊王出言維護,便可拿此事嚴懲他,從而打壓他。
可翊王今日不在,竟如此輕易躲過。
「今日就先這樣吧!朕有些乏了,眾位愛卿先散了吧……」渝帝頓覺心煩意亂,聲音中有了些倦意。
夏雲卿一怔,知道這是渝帝有意躲著,剛要出口攔下,卻聽到殿外鴻臚寺官員唱奏事畢,御守司鳴鞭駕興。
轉眼間,渝帝已從龍椅上站起身,由雙喜公公陪同著退去後殿。殿中的其他官員也連忙趁機退出,生怕再生事端牽連自身。國丈劉炳文滿面得色、趾高氣昂地從夏雲卿面前走過,鼻子里忍不住發出得意的哼聲。
夏雲卿不理他的傲慢,只沉重地嘆了口氣,失望地搖了搖頭。
唯有兵部尚書滿庭芳四下看了看,見人散去得差不多了,才走過來溫言安慰:「今日就這樣吧,夏大人!事關皇家,皇上也有難處。你若此時窮追不捨,必會惹得龍顏大怒。先回去想其他辦法吧。皇上英明,此事早晚會有決斷的!」
夏雲卿卻滿目痛色,沉沉嘆息道:「老夫只怕這事情再耽擱下去,就會如往常那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金燦燦的龍椅,無奈地轉身離去。
滿朝文武都有各自的立場和目的,便以為他夏雲卿如此爭強好勝,無非也是為了名利。可他心中清亮——自己所言所行皆是為了百姓、為了北渝、為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