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二章 小星垂佩月埋輪(二)

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二章 小星垂佩月埋輪(二)

鹿寧走後,牡丹園內的靜寂愈發壓抑。

滿貴妃偷偷瞄了一眼羽楓瑾的臉色,卻發現他的臉就像面具一樣,看不出任何錶情。

滿貴妃想了一下,拉著小皇子走到奶娘面前。

「薛奶娘,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她柔聲說著,只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沉默。

奶娘跪在地上不吭聲,只是低頭咬著唇,顯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滿貴妃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她才開口告狀:「回娘娘,方才奴婢帶著小皇子在附近玩兒,小皇子跑得太快,奴婢沒有追上。等奴婢循著哭聲找過來時,瞧見那個女人正在打小皇子。奴婢看不過去訓了她兩句,沒想到,那個侍衛竟跑過來指責奴婢……奴婢覺得委屈,就和他理論了兩句……」

說到這裡,她的嘴唇就不動了,因為她發現羽楓瑾的面頰正在微微抽搐。

作為一個奴才,她明白自己的主子動怒了。

「一個賤婢竟敢以下犯上,頂撞後宮嬪妃!朕念在你照顧皇子有功,饒你一命,且將你打十悶棍趕出宮去!」

羽楓瑾輕皺起眉頭,憤怒地盯著奶娘,語氣出奇地堅決。

然後,他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這突如其來的重罰,讓薛奶娘如遭重擊,也顧不得禮數竟跌坐在地上。

緩過神來,她跪爬到滿貴妃跟前,聲音尖銳起來:「娘娘,奴婢做錯了什麼?怎麼惹得皇上發怒了?求您幫奴婢求求情啊!」

滿貴妃看向羽楓瑾離開的背影,不由得愁眉緊蹙,慢聲慢氣地道:「本宮知道你勞苦功高,可如今你得罪了不得了的人,本宮怕也保不住你了……」

薛奶娘此時想起葉青峰的話,她突然雙眼圓睜,表情近乎驚恐:「大人物?莫非她是……是……?」

滿貴妃輕輕頷首,微笑道:「是呀,那個女人即將是北渝的後宮之主,是皇上最在乎的女子。任誰得罪了她,都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的……」

在她的眼中,除了笑意,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聽到這話,如同被判了死刑,薛奶娘獃獃地跪坐在地上,已經忘了哭泣。

羽楓瑾是個賞罰分明的君主,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一旦有人犯了錯,哪怕是位居妃位,也不能免於責罰。

滿貴妃此時的心情如履薄冰,可現在沒有退路了,她必須得做些什麼。

她將小皇子交給身旁的宮女,自己則提步向羽楓瑾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可沒走兩步,她就看到了羽楓瑾的身影。

本來以為他已經追上了鹿寧。

可現在他就一個人站在那裡,背影看上去是如此孤獨。

這是滿貴妃在他身上,從未看到過的氣質。

「陛下,你們許久不見了,難道您不去和她說說話嗎?」滿貴妃猶豫了一下,謹慎地選擇了自己的措辭。

羽楓瑾緊抿著雙唇,並沒有回答。

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唯有眼中流露出的痛苦,讓滿貴妃感到訝異而傷感。

她不知,在那張面具之下,他的腦中一種激烈的情緒正在爆發。

這兩個月來,在旁人眼中,他一如既往地活著:上朝和朝臣們談論國事——下朝在後宮中雨露均沾。

表面上,他還是那般風淡雲輕、從容淡定。

他沒有去見鹿寧,想必有人會覺得他太理智、也太過太冷酷無情了。

卻看不到那些別他拚命壓制的煎熬和痛苦。

自從那日見到鹿寧從燕西華的床上醒來,他就受了強烈的刺激,陷入了極度自責和悔恨的淵藪。

他沒有愚鈍到,幻想著一個被迫和親的女子,能在三年的時間裡守身如玉。

也從未要求鹿寧要為自己這樣做。

不過,明白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卻是另一回事。

每每一想到那日的情景,一陣劇痛襲來,猶如刀子穿身。

即便,他深知——沒有鹿寧的犧牲,他們永遠攻不下南詔!

可當日的情景卻宛如一滴墨汁,在他心裡漸漸擴大,最後將所有情感和回憶都浸染得一片灰暗。

其實他每天晚上,都會讓宮人抬著步輦,特地路過珠鏡殿的門前,然後停下來呆望片刻。

他知道,她在等著自己。

也知道,只要自己走下步輦,邁進門去,他們就能和好如初。

可他卻沒有勇氣跨進門去,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

談過去會太傷感,談現在太過尷尬,談未來又太過縹緲。

正如方才,他明明可以拉住她,說句「讓我們從頭來過吧」,可他還是拚命忍住了。

他覺得鹿寧已不會再輕易接受,也明白這不是個好的時機。

一陣沉默后。他極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說:「她走遠了。」

「皇上,可有定下封后的日子?」滿貴妃的聲音像貓兒一樣輕柔,禮貌有餘但熱情不足。

「還未定下日子。」羽楓瑾一臉冷峻,緩緩搖了搖頭。

「既然皇上已經定下讓她做皇后,有些問題還是早些解決比較好。有些事,越往後拖會越麻煩呢……」

滿貴妃淡淡一笑,她說得很簡單,但是很真誠。

羽楓瑾面朝前方,微微低下了頭:「只怕有些問題,說出來還不如不說……」

他臉上似乎仍籠罩著一片陰雲,聲調十分疲憊。

滿貴妃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只是隱隱覺得,自打羽楓瑾從南詔回來后,心中似乎一直有解不開的心結。

她不敢問,也不敢輕易觸碰,她始終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兒。

「皇上。」滿貴妃謹慎地垂下眼瞼,字斟句酌地慢慢說著:「以前後位空懸,臣妾承蒙皇上器重,一直代替皇后管理著後宮。如今既然後位已定,請皇上收回臣妾的權利……」

「不必了……」羽楓瑾的態度馬上變得公事公辦起來:「這件事還是你來做吧!想必……她也不喜歡做這些事……」

——樂中悲——

斜陽透過格子窗照射進來,灰塵在陽光中飛舞,一片金黃。

酒盞已空,燭光將盡,金鴨型的香爐中卻裊裊飄香。

鹿寧正把臉埋進清涼甘甜的水中,聆聽內心的感受。

她覺得心中的那團火正在慢慢地焚燒殆盡,眼看著就要變成了一堆灰燼。

她仰起頭自嘲地笑了笑——這就是自作自受、自作多情的結果!

她擦乾臉走到窗前,看著光影斑駁的繽紛花園,彷彿解脫般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方才的花園偶遇,讓她將兩個月來的期盼和奢望,全部碾碎成粉末。

原來他也沒有那麼忙啊,原來他也懂得享受天倫之樂,原來他也會對其他女子笑得那麼溫柔,也會將她們摟在懷中用力疼愛。

她原以為,那些都是自己的專屬。

現在,她為自己曾有過這樣的蠢念頭,而覺得羞恥。

看來,他也如世上其他男子一般。

宮中那些風言風語吹到他的耳中,還是泛起了漣漪。

看來自己曾經對他的期待,不過是鏡中看花,終有偏差。

她用手掌拍了兩下臉頰,為什麼失望呢?

不是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眼下已沒什麼好怕的,也不需要後悔,接下來只需考慮如何結束這一切便好。

聽到琉璃在殿外稟報,說葉青峰想要見她一面。

她的嘴抿得更緊了。

此時,她誰也不想見,因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也不想說一句話。

她現在只想自己呆著,哭也好、醉也罷,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窗外夕陽殘照,煙靄空濛一片。成對的燕子,飛回低垂的柳樹上。

從下午到傍晚,葉青峰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

沒有離去,也始終踏不敢邁進一步。

他深知,她不屬於自己。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在她的心裡和眼裡,自己只是個可以依靠的兄弟,再無其他。

可他只要能像這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陪伴,就覺得很滿足了。

同一時間,微雲輕輕飄浮,門外的槐樹倚風自笑。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也站在赤紅肅穆的宮門前,心事重重地獨自徘徊著。

卻沒有發現,一個少年已走到身邊。

「皇上既然來了,為何不進去看看她?她一直在裡面等著您呢!」

葉青峰嚴肅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指責。

「這是她向你抱怨的,還是她讓你來質問朕的?」羽楓瑾猛地轉身,臉似乎比他的還僵硬。

「少幫主什麼都沒說,是臣看出來的!幾年不見,少幫主變了許多,她不再將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可身為她的親人,我仍能看到她的不開心。父親的過世和皇上的冷漠,都在日夜蠶食著她脆弱的心!」

葉青峰眉未抬、目未動,貌似恭謹卻字字戳心。

陰鬱掠過眸心,羽楓瑾沉著臉聽他說著,一言不發。

葉青峰做了個不易被人察覺的深呼吸,橫下心來開口道:「微臣斗膽敢問皇上,如今對少幫主,究竟是怎樣的心境?如果您還當她是您的妻子,請您進去看看她!如果您覺得她不過是南詔的廢后,那請您放她離開這裡!」

葉青峰字字如匕首,刺向羽楓瑾的神經。

「放肆!」所有優雅的偽裝一剎那被撕得粉碎,他終於目露凶光:「這是你和朕說話的態度嗎?朕的後宮何時需要你來插手了?!」

葉青峰挑釁般地抬起頭,語氣堅決地大聲說道:「微臣不敢冒犯聖上!不過,微臣只是想提醒您,您曾當著我們的父親面,答應他會好好照顧鹿寧一輩子!如今,父親為國捐軀、無怨無悔,若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兒,如今痛不欲生的模樣,一定死不瞑目!」

羽楓瑾敏銳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沉默了片刻后,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腔調說道:「北渝的皇后,非鹿寧莫屬!不必你來提醒朕,朕自不會辜負將軍的囑託!」

說這話時,他那雙怒火冉冉的黑眸中,似有晦暗光影一閃而逝。

「那陛下如今還愛著她嗎?」葉青峰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抓住這個機會繼續咄咄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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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枝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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