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攤牌
楊致想到的,皇帝當然也想到了。作為亂世強國的繼位新君,每一個重大決策都無異於一場豪賭。尤其是在手頭本錢不多的時候,更需慎之又慎。
楊致說得不錯,趙啟是個聰明人。一旦決定拉下臉面、放落身段,便做得非常徹底。
平日即便楊致不在長安,由於老爺子那個喜歡熱鬧的德性,楊府從年頭到年尾都沒幾天清靜。忠烈祠國葬兩日之後的一大早,楊府迎來了兩位微服來訪的不速之客:一個是當今皇帝,一個是如影隨形的金子善。
趙啟打小也是個喜歡熱鬧的主,自與楊致在街頭偶然相識,便在楊府出入頻繁,沒過幾天就與老爺子混成了忘年交,甚至與首席家僕阿福也儼然結成了狐朋狗友,是以楊府上下無不與之相熟。可隨著這小子逐漸長大,身份也水漲船高,由王爺而太子,由太子而皇帝,誰還敢在他面前沒大沒小的嬉皮笑臉?有時候連趙啟自己都覺得好生無趣。
一大清早的登門,楊致縱然有天大的事都只能暫且放下,借老爺子一萬個膽都不敢吆三喝四的瞎折騰。出宮的理由?微服出巡,體察民情,停朝一日。
楊致匆匆出迎,見了二人這副打扮,心知什麼繁瑣的接駕禮儀都省了。問得很是直接:「二位莫非是來趕早飯的么?」
「算是吧!」趙啟也答得實在:「不過要吃你做的。朕……我想這一口已經很久了。」
楊致廚藝精到,楊府的膳食向來花樣眾多。今日的早餐同樣簡單而誘人:黃燦燦的小米粥。煎得兩面微黃的小牛肉薄餅,香濃的肉湯。
趙啟吃罷,滿意的打著飽嗝。隨口問道:「老金,怎麼樣?比宮中御膳房做出來的那些樣子貨,好吃多了吧?」
這話要是傳到宮中御廚的耳朵里,只怕會被嚇出尿來。你以為手底下沒點真功夫、隨隨便便是個廚子就能進御膳房嗎?做出來的「樣子貨」哪有不好吃的道理?你那就是吃膩味了!
先帝口中的「小金」,已然升格成了「老金」。金子善陪笑道:「皇上用得舒爽就好。」
楊致當然知道,皇帝絕對不是特地趕來吃早飯的。將趙啟迎入內院書房,奉茶落座。爾後命常三配合金子善擔任警戒。嚴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靠近,有任何事都不得前來相擾。
賓主坐定,趙啟率先開口、直言不諱的道:「今日法不傳六耳。我們不論君臣,只盼相互待如摯友。——姐夫,幫幫我!」
把皇帝的話過於當真的人,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何況這小子還是個小屁孩子的時候。就不怎麼讓人省心。楊致小口啜著熱茶道:「我不一直都在幫你么?你還想要我怎麼幫?」
「……那****所說的籌銀之法。前兩策一定要用么?」
楊致耐心解釋道:「其實那天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有道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還沒有個手頭緊的時候?國家亦然。你自幼流連市井街肆,熟知民情商俗,應該知道告貸應付周轉很正常。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小民百姓尚且知道這個道理。即便有人攝於朝廷威壓一時不敢輕信,只要廣為宣傳。效仿商鞅徙木立信似的找幾個富商大戶率先示範即可。」
「這與惡意的搜刮民財有天壤之別,更無須上升到什麼寅吃卯糧、飲鴆止渴的高度。當然。除了要拋下所謂的朝廷體面,對你治國署政的能力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趙啟一點就透,深以為然:「確實如此。兩策賴以順利推行的根基,是有朝廷信譽與國賦收入為擔保。若是不能保證如期歸還償付,必會導致人心大亂。我反覆思量,已然悟到姐夫的一片苦心,以及其中妙處。」
「前朝覆沒,天下大亂,百姓深受戰亂之苦,是以人心思定。父皇在朝連年征戰,每佔一地每滅一國,時刻不忘安撫民心,施行仁政。大夏國勢日漸強盛,治下清平,人心歸附,皆因於此。無論是從當前還是長遠來看,推行二策,都比重征商稅、增加徭賦要好。都說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至少在百姓心目中,我是一個寧願告貸也不妄加稅賦的皇帝!僅憑這一點,他們就會認為我是一個好皇帝!」
趙啟能夠舉一反三,楊致甚感欣慰,鼓勵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先帝的眼光,一直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皇帝!」
只要是頭腦清醒的皇帝,都會對馬屁具有一定的免疫力。趙啟實話實說道:「是非對錯,放眼長遠,我還是分得清、想得到的。之所以猶豫不決,放不下臉面只是一個方面。那****也看見了,就連陳文遠、王雨農這樣的輔政老臣都無法接受,寧王與康王兩位皇兄平時能不添亂就不錯了,還能指望他們予以支持么?可想而知,朝中食古不化的文武眾臣的反對聲浪,必將鋪天蓋地而來。雖說我是皇帝,但沒了這幫人的幫襯,還真是寸步難行!你說我能不慎重嗎?」
趙啟能讓耿超與楊耀眼睛都不眨就心甘情願的去死,既是來趕早飯,若說沒想出辦法來應對這種局面,打死楊致都不信。似笑非笑的道:「你不會是連這個都搞不定,讓我給你出主意吧?」
趙啟訕然一笑,直言承認道:「是有不小壓力,但說難也不難。有勞姐夫就籌銀三策寫一道奏章,我拿出來交與群臣當庭朝議。那幫人要麼自認老成謀國,要麼自以為忠直無愧,要麼趨風附勢,必會如喪考妣,群起而攻之。我會假作躊躇再三,繼而迫於無奈斷然否決你諫議的奏章。」
楊致曬笑道:「然後就下旨詔諭加征商稅、增重徭賦?」
趙啟面帶傲氣的道:「然也!那幫人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反對之意只會更為強烈。我會就勢引其入轂。聲言必須二選其一。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你說他們會選什麼?」
楊致嗤笑道:「欲擒故縱,我給你們父子拉來當槍墊背。反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趙啟也知道自己這麼做很不仗義,當然不會與他糾纏。切入下一個話題道:「捐納就是捐納,為何要分三個層面?沒必要搞得那麼複雜吧?」
楊致直說道:「說白了就是既要達到摟錢的目的,又要引導社會輿論,營造舉國上下一致支持開戰的氣氛。」
「此番南北兩線大戰,大夏大傷元氣。諸多死難將士,多是三秦、關中、中原子弟。王公顯貴、滿朝文武為了揣摩聖意、不招罵名。即便抱以應付之心,也必然不會反對。富商巨賈、殷實人家,為了博取人望。也必然不會太過小氣。」
「小民百姓捐納的銀錢或許不會太多,但最值得看重!鄉里鄉親,誰無子弟?今日是你家孩子殉國,焉知明日是不是會輪到我家的孩子?可誰家孩子的命不是命?將心比心啊!哪怕他們捐納的是一文錢。一塊布。一件衣,一碗米,那都是重逾千斤的心意!萬眾一心,眾志成城,你知道有多少帝王費盡心機而不可得!」
趙啟聞言,頓時油然生敬:「此言振聾發聵,實乃人君之大道!民心最易煽動,不事搜刮。不計多寡,唯求舉國求戰!屆時嚴旨不得攤派。悉憑自願,便不會畫虎類犬,招致民怨了。」
繼而毫不客氣的問道:「姐夫若是拋磚引玉,當會捐納多少?」
楊致笑道:「那****問我籌銀之策,我就知道你小子沒安好心,眼巴巴的盯住了我的腰包。反正你已經打定主意將我賣了,索性幫人幫到底。只要你做足了前戲,我會捐銀二百萬兩。」
「二百萬兩?!」趙啟驚道:「姐夫,我……我知道你很有錢,但從未見你這麼大方過!……這不像是你一貫的風格啊!你從來都是個不肯吃虧的人,不會想轍從別處刮回來吧?恕我直言,我原以為你能捐個一二十萬兩就到頂了!」
楊致苦笑道:「人生在世,但凡力所能及,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曾親歷血戰,死難將士家屬人數眾多,並非每家每戶都好過。實不相瞞,即便你不公然發動捐納,我也會捐銀二百萬兩,通過其他途徑用在他們身上。」
你本已威名遠揚,作詞撰聯在先,捐納巨銀在後,不管誰做皇帝,就算是一頭豬都難免會有想法。趙啟今日號稱不論君臣,但二人之間的信任,最多只是半真半假。
不置可否的岔開話題道:「難為姐夫有心了。突厥方面,姐夫認為我該如何善後?」
楊致從一早見到趙啟,就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類似這樣的問題,毫無遮掩藏私的必要。一來趙啟自己總會想明白,二來幾個忠心耿耿的輔政重臣也不是吃乾飯的。若無一個當世頂尖的智囊團隊,大夏斷然不會崛起為亂世強國。
不管趙啟的問詢是真是假,據實言道:「突厥方面的善後,亦分三個層面。一是死難將士的賞撫恩恤,理所應當,自不待言。」
「二是索力死後群龍無首,突厥部族眾多,渴盼一統大漠登上汗位者,不知凡幾。相互征伐廝殺之時,大夏不妨從旁觀望。等到他們拼殺到只剩下三兩個擁有爭雄實力的勢力集團時,方可介入。一旦決定介入之後,首先要做的就是開出條件、分頭談判了。到了那個時候,可以說大夏支持誰,誰就可以登上可汗大位。這個過程本來就會十分漫長,為大夏的利益考慮,能拖多久就盡量拖多久。」
「其三,當然是趁此機會,部署對大夏最為有利的態勢。因為突厥方面至少三五年內無暇他顧,所以不必急於向朔方邊軍補充兵力與糧秣輜重。仍以朔方為大本營,囤積糧秣,駐以重兵堅守。爾後擇選悍將前出朔方,於烏海或吉蘭泰築城駐軍。與此同時,擇選悍將率軍駐守凈州,同樣囤積糧秣,修築堅城。三地呈品字形分佈,進可攻,退可守。最大的好處,是不必急於增兵,可以從容徐徐圖之。」
曾英明是先帝一朝就已重用的老將,肖剛、郭銳是趙啟有意擢選的新銳將領,凌開陽這樣的奇葩悍將,誰做皇帝都喜歡、也放心。楊致若是點名舉薦,顯然是多此一舉。
趙啟贊道:「妙啊!尤其是駐軍凈州,既可北上抗擊突厥,也可東向攻略北燕。如今方知,父皇當初那般布置,實乃神來之筆!」
楊致說破道:「這些事項,你心中應該早有定見。今日前來問我,無非是加以確認,尋求心理支持而已。」
趙啟訕笑道:「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姐夫,你對大夏與南楚的戰事,到底怎麼看?」
楊致直言嗤道:「那天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南楚權奸當道,武將失勢,朝堂政爭遠比大夏複雜。僅憑一個張博虎,又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出其不意的攻佔隨州已屬僥倖,若想再要攻取襄陽,談何容易?且不說大夏已是嚴陣以待,恐怕在南楚內部也是諸方勢力各顧私利,意見難以統一。南楚方面最為希望的,莫過於維持現狀。你若只求苟安,我敢保襄陽絕無大戰,大可不必擔心。」
「但你又說收復隨州勢在必行,那就不得不與張博虎再度交鋒了。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但耿進你不會用,衛飛揚你不敢用,葉闖你不能用,換用其他將領,你心裡又沒底。」
「不是我危言聳聽,依張博虎之才,他最需要的是時間。他已兩戰連捷,一舉成名。若是給他個三五年,要麼致使南楚文武相諧,要麼是乾脆擺平楚帝與譚重元。我自薦領軍滅楚,並非信口開河。說句不該說的話,事實上你用不用我都沒關係。你不用我,對我沒有半點影響,我不會有任何損失。但就戰略機會而言,目前確實滅楚的最佳時機!」
趙啟皺眉問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若任你為滅楚統帥,你需要多長時間?多少兵力?多少耗用?我最關心的問題是,你如何保證必會成功?如若成功,你又都有什麼條件?」
楊致嘆道:「終於說到點上了。這才是你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吧?」
趙啟森然道:「換做別人,高官顯爵,我絕對毫不吝惜!但你是楊致!遑論大夏,即便放眼天下,也只有一個楊致!姐夫,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於你而言,封王封侯還有意義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