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與劫
陸姝對老奶奶的話將信將疑。首先,這世上好像沒有人會沒有名字,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想著給自己取名字了。其次,那人在稻田旁邊,並且老奶奶只說最好天黑了去,沒說哪天去,似乎那人每天天黑了都會在那裡。難道那人住在稻田裡不成?
她有一些相信,是因為她想不到老奶奶騙她幹什麼。
老奶奶一走,她就盼著天黑。
時間平時流逝飛快,可是等待起來就變得無比漫長。陸姝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麼難熬,天黑來得這麼晚。或許當初就不應該修鍊,不應該貪圖獲得更多的時光甚至長生,只要心裡有所期待,時間就變長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她立即提了一個燈籠,趕往山的那一邊。
到了山的那邊,她先找到了那棵石榴樹,然後往南走,一邊走一邊數,數到第七塊稻田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什麼人等著她。倒是田埂邊上插了一個戴著草帽披著蓑衣的稻草人。一般的稻草人的「臉」上會貼一張紙,紙上簡單畫上眼睛鼻子。可是這個稻草人連一張像樣的臉都沒有。
她在那裡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
她回想老奶奶說的那些話,盯著稻草人看了半天,心想,莫非老奶奶說的沒有名字的人就是稻草人?
稻草人自然是沒有名字的。
可是問稻草人見沒見過盜賊,那還不如問家裡的牆壁呢。
她提起燈籠,照了照稻草人身上的蓑衣,嘴裡小聲嘟囔道:「奶奶要我來找稻草人應該有她的理由,莫非是告訴我要像稻草人一樣不聞不問不說,置身於事外?」
「是那住在半山腰愛吃豌豆的奶奶讓你來找我的?」忽然一個聲音響起。
陸姝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手裡的燈籠扔了。
好在她及時想起來自己好歹也是修鍊了六百多年見過大世面的妖怪,怎麼能被區區一個稻草人嚇到?
她定住心神,說道:「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快快現出原形來!」
稻草人說道:「我現在就是原形。方圓百里就那位奶奶知道我有神通,必定是她叫你來的吧?」
陸姝點頭道:「是。不過你能有什麼神通?一個稻草人,不能走不能動。」
「我的神通就在於我不能走不能動。」稻草人說道。
陸姝不滿地說:「這算什麼神通?一動不動就是神通的話,天下人都有神通。」
「天下人只能保持片刻一動不動,我卻可以一直這樣。」稻草人辯解道。它似乎很在意陸姝對它的評價,「你沒聽說過嗎?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中,不動則不刺,不刺則不傷,不傷則不苦。」
「這句話好像聽過。」
「你看,所以我就一動不動,不動就不會受傷,不會痛苦。世間有無數痛苦,其實只要不動,就不會有痛苦。我做到了,你說這是不是神通?」稻草人說道。
陸姝皺了皺眉頭。
「好吧,看來你不太理解。既然奶奶讓你來找我,一定是有什麼事吧?」稻草人問道。
這時候月亮從雲的遮擋中掙脫了出來,淡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人身上,草帽擋住了月光,在它的臉上留下一片陰影。
「這幾日有個盜賊從落陽城逃了出來,到了這裡。奶奶說你或許見過那個盜賊。」陸姝說道。
稻草人說:「是啊。盜賊能避開所有人,但是不能避開我。」
「為什麼?這也是你的神通嗎?」陸姝問道。
「因為盜賊不需要避開我。」稻草人說道。
那倒也是。誰會刻意避開一個不能動的稻草人?難怪老奶奶說盜賊來過這裡的話,它一定見過。
「那就是說,你見過咯?」陸姝高興地扭動屁股。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遇到高興的事情喜歡擺動尾巴。
「當然。在官兵來這裡搜查的頭一天晚上,我看到了那個人慌慌張張從這裡經過。」
「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是一位姑娘。」
「是姑娘?」陸姝大為詫異。
「那姑娘長得像你。」
「像我?」陸姝驚得往後退了兩步。
「賊喊捉賊,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世事都與我無關。」稻草人說道。
「怎麼可能是我?我從來沒有去過落陽城,沒見過皇上,更別提偷他什麼寶物了!對我來說,有好看的衣服穿,有酒可以喝,就滿足了。誰要他的寶物?」陸姝嘴上辯解,心裡莫名一陣慌。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慌。
稻草人說道:「我也沒有去過落陽城,沒見過皇上,對寶物沒有興趣。」
陸姝激動得幾乎要抱住這個一動不動的稻草人:「是吧,是吧,你我都是這樣的人。你明白的!」
所謂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此刻她感覺這個稻草人就是她的知心人。
「可是至於為什麼你要偷走皇上的寶物,我就不清楚了。」稻草人說道。
這句話彷彿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冷箭,將陸姝穿了個透心涼。
「你會不會聊天?」陸姝恨不能用雙手將面前的稻草人撕成一根一根的稻草,撒在這稻田裡。
稻草人淡淡地說:「我們不是在聊天嗎?我對你都推心置腹了。」
「如果我有的話。」稻草人補充道。
陸姝無言以對。
沉默了一會兒,陸姝問道:「你確定沒有看錯嗎?」
稻草人說道:「怎麼會看錯,當時我以為就是你呢。」
「不是我,只是跟我長得像的人而已。」陸姝說道。
「也許只是你忘了。」稻草人說道。
「忘了?怎麼可能?你以為是多久遠的事情,才幾天我就忘了?」
「有的很久遠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有的昨天發生的事情,感覺很久遠。幾天不一定近,幾年不一定遠。對我來說,幾個時辰,幾天,幾年,都是一樣的。」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事情在我身上發生。沒有事情可記,時間就沒有意義。」稻草人說道。
陸姝似乎從它的口氣里聽到了一絲落寞和嘆息。
「你和奶奶一樣,都喜歡講一些我聽不太懂的東西。」陸姝說道。
「我跟她可大不一樣。她是在荊棘中受了傷而隱居此地的,我是在荊棘中從未受過傷從未動過。不過也算是殊途同歸吧,所以聽你說是她讓你來的,我才跟你說這些。不然我是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稻草人說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畢竟你看到那個盜賊像我,我很可能這麼做。」
「怕呀。當然怕。」
「那你為什麼還是要說?」
「不僅僅你們要歷劫,我也要歷劫。你就是我的劫。我信任你,信任對了,就是度劫;信任錯了,就是遇劫。最後到底對了還是錯了,都是應該發生的。人們常說,盡人事,聽天命。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稻草人說道。
「如果我算人的話。」稻草人補充道。
「你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陸姝說道。
「我連心都沒有,有什麼好擔心的!」
陸姝與稻草人作別,在月光下回家。走到院門口的時候,一個問題冒了出來。
既然那個盜賊不是章卷,那章卷為什麼悄悄來到這裡,在窗邊到院門口留下腳印呢?
走到門口時,忽然腳下絆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她差點兒撞在了門框上。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貓叫傳來。
原來是老相識躺在門檻下。
「你差點兒踩死我。」老相識從地上爬了起來,揉著腰。
「你怎麼來了?」陸姝問道。
「我聽人說你今天被抓去了縣衙,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你不在,我就在這裡打個盹,等你回來。」
陸姝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這麼離譜。
「我不是被抓去的,我是去報案的,可是他們好像抓錯了人。」
老相識鬍子一翹,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抓錯了?」
陸姝不敢把真相說出來,何況那個真相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那個縣太爺怕麻煩,不想抓。皇城來的將軍傻裡傻氣,沒有主見。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抓到真的盜賊!」陸姝只好這樣說。
「瞎貓還能碰到死耗子。抓對了也說不定。」老相識說道。
「可萬一抓錯了呢?」
「那也不關你的事。你就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啦。」
陸姝斜了老相識一眼:「你能不能不總拿耗子做比方?唉,算了,誰讓你是貓呢。」
她搖搖頭,推門而入。
老相識卻站在門口不進去。
「進來喝酒。」陸姝回頭看了一下它,說道。
「人們都說,夜貓子進屋,准沒好事。我就不進去了。你沒事我就安心回去睡覺了。」
陸姝心裡一陣感動,說道:「你這是貓哭耗子。」
「你錯咯,這是貓哭魚。」
陸姝忍不住「撲哧」笑了。
老相識走後,陸姝寬衣睡覺。
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從來沒有做過的夢。她夢見自己是一隻鳥,棲息在一棵梨花樹上。梨花白似雪,重重疊疊,彷彿時間凝固了,雪花落到半空中便停住了。
她有些猶豫,有些驚慌。她以前只會在水裡游,在地上走,還從來沒有在空中飛過。
雖然是在夢中,但是她記得自己以前是條魚,後來修鍊成人。至於現在為什麼變成了鳥,她不清楚。
她都不敢往下看。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個離自己很近的梨樹枝,於是試著張開了翅膀,往前一躍。
沒想到翅膀一拍,就自然而然地飛了起來,彷彿飛翔的能力與生俱來。
她非常高興,在梨花間飛來飛去。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正高興的她忽然聽到下面傳來念誦的聲音。
低頭一看,她看到梨樹下坐著一個持著書的書生,他的襟帶掉入了旁邊的小河裡卻渾然不知。
她心中慌亂,那書生不就是以前在夢中見過的那位嗎?
再往水裡看去,她看到一條背上有紅紋的魚在啄食掉在水裡的襟帶。那紅紋她記憶太深了,那是她還是一條魚時身上的印記。
讀書的書生似乎感覺到襟帶被扯動,低頭一看,恰好看到了那條魚。
那魚見岸上的人看到了它,急忙往水底潛了下去。
書生嘆息道:「我又不會捉你,你跑什麼呢?」
聽到這話,她嚇得雙腳一軟,從梨樹枝上滑落下來。她急忙使出最大的勁兒揮動翅膀,往上面飛。由於用力過度,她一下撞在了梨樹枝上。
梨樹枝被她撞得一抖,樹枝上的梨花便紛紛飄落。
這一驚一乍一撞,她就從夢中醒了過來。摸摸額頭,似乎還有殘留的疼痛。
往外一看,陽光晃眼,鳥聲喳喳。
陸姝心想,在夢中的時候是魚便可以游,是鳥便可以飛,是人便可以走,並且非常自如,可見這軀殼裡的魂魄以前做過鳥,做過魚,也做過人,所以駕輕就熟,自然而然。
可她想不通,在同一棵梨花樹下,在同一個書生旁邊,怎麼自己一會兒是魚,一會兒是鳥?
想來想去,她想不明白。
想這麼明白乾什麼呢,半醉半醒才是活在人間最好的狀態。這樣一想,她便從床上起來,照常先溫了半壺酒。
酒溫好了,她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
令她意外的是,這酒居然沒有什麼味道,淡得像水。
她趕緊又喝了一口,還是無味得很。
難道是酒壞了?她拿起酒杯仔細端詳。
聞了聞,酒味還在。
這時候,老奶奶又從半山腰下來了,經過她這裡。
「奶奶,奶奶,您過來。」陸姝喊道。
老奶奶走了過來。
「您喝一口我的酒。」陸姝倒了一杯,遞給老奶奶。
老奶奶擺手道:「大早上的,喝什麼酒?你自己喝吧!」
「奶奶幫幫忙,我感覺我的酒壞了,您幫我嘗一嘗看。」陸姝道。
老奶奶這才接了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咂嘴道:「酒是好的呀,跟你以前喝的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我覺得酒味淡了?」陸姝疑惑道。她又嘗了一口,還是感覺淡淡的。
「食之無味?」老奶奶問道。
「是啊。」
「完了,完了。你這小妮子動了情。」老奶奶憐惜地看著她。
「動了情?」陸姝聽不懂她說什麼。
「人一旦動了情,喝茶茶無味,喝酒酒無味。你得了人身,也該有人的七情六慾了。這也是劫,情劫。」老奶奶說道。
「情劫?」
「是啊。看來你命中注定的人一出現,這劫難就來了。」
「可是我還不知道誰是命中注定的人。」
「既然是命中注定,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是躲不過逃不脫的。你又何必知道。」
「那……那我該怎麼辦?」每次天劫來臨之前,她會像其他修鍊者一樣找個避身之所。可是這個情劫該往哪裡躲呢?
老奶奶想了想,說道:「離開這裡,去落陽城吧。」
「去落陽城?」
「是啊。那天你見到的人,無論那位將軍,還是那位教書先生,都去了落陽城。我想你命中注定的人就在他們兩者之間。你的情劫因他們而起,自然要找他們了結。」
「在他們兩人之間?天哪,一個呆,一個迂,我能都不選嗎?」陸姝問道。
在那位將軍把無名山取名為無名山的時候,她就對他沒了任何好感。
而那位教書先生,原本是有點兒好感的,可是他承認下雪那天是他偷偷摸摸溜進她的庭院后,那點兒好感便蕩然無存。要不是她去報的案,倘若是別人錯把他抓了起來,她才不會管這糊塗官判的糊塗案。
老奶奶溫和地說道:「姑娘,人世間呀,其他東西都可由你選或者不選,走不走這條路,理不理這個人,進不進這座山,你都可以選擇。唯獨這情啊,由不得你,明明是你不喜歡的人,漸漸卻喜歡了起來,明明是你不該喜歡的人,偏偏就鬼迷心竅。你在心裡千萬遍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與他有任何牽連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的心已經不在你這裡了。你挨著他,不論幸福還是痛苦,你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完整的人。你若離了他,不論海角還是天涯,你感覺心的地方已經空了,你還活著,但是就像一棵樹,春綠冬枯,就像一條河,雨漲旱退。你還活著,但生活已經與你無關。」
「奶奶,你說得太嚇人了。可是我在見到他們倆之前過得自由自在啊,從未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樹一條河。」陸姝將信將疑。
老奶奶道:「你是魚身,經歷天劫,脫胎換骨,終於得了人身;你是人身,經歷情劫,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
「那我躲還不行嗎?」
「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四月的風一吹,桃花就要落了。你說,桃花能一直不落嗎?」
「這麼說來,我非得去落陽城不可了?」陸姝瞪著眼睛問道。
「不是非去不可,是時機已到,你該去了。你不問我,你也會去落陽城。」老奶奶說道。
陸姝覺得老奶奶說得對。其實在從稻草人那裡回來的路上,她就決定要去落陽城,要將章卷救出來。
她要救他,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而已。
陸姝對老奶奶佩服不已,覺得她已經看穿了世間萬物的規律。
「奶奶,您可真厲害!看得好通透!」陸姝由衷地讚歎道。
老奶奶微笑道:「姑娘,你這話可就說錯了,奶奶我一點兒也不通透。我只是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您的意思是您已經經歷過同樣的劫難?」陸姝問道。
「借一句唱戲人常說的話: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你所經歷的和即將經歷的悲歡離合,以前都有人經歷過,以後還有人要經歷。我只是在你之前而已。」老奶奶臉上的笑容淡了。她主動提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小杯,一飲而盡。
「您也去過落陽城?」陸姝問道。
「我有我的落陽城。現在它已經不存在了。」老奶奶放下酒杯。她的眼睛里似乎點亮了一盞燈,隨即又被吹滅。
陸姝伸出手,按在了老奶奶那雙蒼老的手上。
「我現在就是這無名山的一棵樹,山腳下的一條河。我是離不開這裡了,但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落陽城,你需要一個伴兒。」老奶奶說。
陸姝的眼眶一熱。她以前對老奶奶不冷不熱,彷彿一個陌生人。老奶奶卻對她如此關愛,彷彿一個親人。
「不,我一個人就可以,我自由自在慣了。」陸姝撫摸老奶奶手背上的皺紋,彷彿撫摸的是一棵樹。
「外面的世界可沒有這裡安寧。你在這裡懶散慣了,有人進了庭院你都不知不覺。如果你到了落陽城還這樣,很快就會被人識破身份。」
陸姝自知警惕意識不夠,去落陽城確實有些風險。
「可是……誰會跟我一起去呢?」陸姝問道。
「那隻修鍊的貓啊。它可以陪你一起去。它在山那邊的人家裡住了那麼多年,從未暴露過。如果有它陪你,我就放心了。」
原來老奶奶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一切。她卻因為微醺時看到了老奶奶的尾巴而暗自得意。想到這裡,她心裡愧疚不已。
「它潛伏這麼多年,一心想早日修鍊成人,怎麼會陪我去落陽城?」
老奶奶道:「等它來了,我自然有辦法讓它答應。」
陸姝道:「奶奶,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您千萬別為難它。它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
老奶奶道:「它自然是不願意去的,但是我能讓它願意去。」
「它常來找我討蓮子心吃。可是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來。」
老奶奶忽然離開座位,趴在了地上。
「奶奶,您這是怎麼了?」陸姝驚訝地問道。
老奶奶趴在地上說道:「它待會兒就會來,我看看它走到哪裡了。」
陸姝這才明白,她是狐狸,能用耳朵貼在地面聽到遠處的腳步聲。
「它快來了。對了,你說它常找你討蓮子心吃?它上火了嗎?」老奶奶問道。
陸姝忍俊不禁,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說法講給老奶奶聽了。
老奶奶聽了笑得渾身亂顫。
不一會兒,果然老相識從院門口進來了。它機靈得很,見陸姝屋裡還有一位老奶奶,便沒有化身成人,而是以貓的形態走進來的。
等它進了屋,陸姝對它說道:「你就別裝了,這位老奶奶早就知道你和我了。」
老相識便從地上站了起來。
陸姝將要去落陽城的想法說給老相識聽了,然後問它願不願意一起去。
老相識果然不願意去。
老奶奶道:「如果你去的話,我可以跟你做個交換,讓你少修鍊五百年,一下子就得人身。」
老相識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的怪物,雖然沒有像陸姝那樣見過老奶奶的狐狸尾巴,但能感覺到老奶奶非同尋常。它聽了老奶奶的話,頓時兩眼一亮,問道:「五百年修為?我得吃多少苦瓜和蓮子心哪!」
陸姝忍不住「撲哧」一笑。
「那就是願意交換嘍?」老奶奶笑著問道。
老相識連忙先向陸姝解釋說:「不是我不仗義,你想想,落陽城是什麼地方?皇城啊!皇城是什麼地方?真龍天子住的地方!還有各路高人!我這三百年修為的小妖怪,哪敢貿然前往?那就是耗子逗貓玩——找死啊。但是如果我有八百年修為,那就不一樣了。」然後它問老奶奶,「可是……怎麼交換?」
老奶奶道:「我把我的尾巴給你,你把你的尾巴給我。這樣,你就能得到我五百年的修為。」
陸姝沒有任何責怪老相識的意思。她明白,一個還沒有修得人身的妖怪去魚龍混雜的落陽城的話,確實有些貿然。別說互相照應了,恐怕她還得處處照應它。而她自己都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可是我是貓呀,接一條狐狸尾巴,似乎不太雅觀。」它猶豫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後。
老奶奶道:「狐狸還是貓,都是外在皮相,一副空皮囊。有了足夠的修為,想變化成什麼就變化成什麼,何必拘泥於虛幻模樣?」
老相識聽了大喜,捋了捋鬍鬚說道:「您說的極是!有了八百年修為,想變什麼樣就變什麼樣,我把狐狸尾巴變成貓尾巴就是了!」
老奶奶又警告它:「變化是要靠法力維持的。你到了落陽城,還是要時時小心,萬一法力受了限制,被人看到你是貓身狐狸尾巴,那就糟糕了!」
老相識道:「您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
於是,老奶奶與它去了屏風後面,換了尾巴。
從屏風後面出來,老奶奶又說道:「你還得取個名字。就叫觀月吧。」
「觀月?」老相識愣了愣。
陸姝有些擔憂,說道:「民間傳說只要看見貓拜月,就立即殺掉,不然會變成妖魔。取這個名字太冒險了吧?」
老奶奶道:「正是因為別人都這麼想,才要取這個名字。人間有句話叫作『欲蓋彌彰』,越是掩飾,越引起懷疑。我們乾脆這麼叫了,他們反而覺得不可能。」
老相識小聲道:「真是比狐狸還狡猾……」
陸姝聽得心驚膽戰。我生在水中,才故意取了「陸」字,這算不算欲蓋彌彰呢?會不會一去落陽城就被發現?
老相識欣喜道:「我終於有名字了!為了慶祝我有了名字,一起喝一杯吧!」
陸姝見有三人喝酒,便溫了一壺,分而飲之。
酒至半酣,院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兇巴巴的聲音:「請問,這是陸小姐家嗎?」
陸姝眼睛迷迷瞪瞪地往院門口看去,只見那獃子身披鎧甲,腰間仗劍,挺拔地站在那裡,如同民間貼在門口的門神一般威風凜凜。他腰間那把劍被團團黑氣纏繞,詭異得很。
即使酒意未消,陸姝也能認出那把黑氣纏繞的劍,那是一把斬妖劍。
纏繞劍身的黑氣是被斬殺的妖怪留下的怨念。那些被斬於此劍下的妖怪怨念極深,它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所修為,遊離於六道輪迴,卻被此劍奪去所有,前功盡棄。因此,它們不肯從劍身上離去,永遠纏繞著,憤怒著。
陸姝見了那斬妖劍,嚇了一跳,忘了回應他。
他見沒有人回答,便從院門口直闖了過來。
陸姝心想,莫非那日在縣衙上我露出了什麼破綻,讓他看出我是異類來了?而今他要用腰間的劍斬殺我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稍作鎮定,起身往門口迎了過去。
那獃子已經走到了門口,見陸姝迎了過來,作揖道:「原來陸小姐在家!冒失了!」
聽獃子這麼說,陸姝心中稍安。他應該還沒有發現破綻。
獃子吸了吸鼻子,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問道:「喝酒呢?」
陸姝忙回答道:「和兩位老友小聚。」
獃子探頭往屋裡看了看,笑道:「兩位?我怎麼只看到一位?」
陸姝回頭一看,老奶奶還端坐在那裡,鎮定自若,觀月卻已化作原形,變成了貓蜷縮在桌子上。老奶奶畢竟是老狐狸,能做到臨危不懼。而觀月剛剛獲得老奶奶的五百年修為,大概還沒有適應過來,它害怕這獃子的劍,為了不露出破綻,就乾脆變成原形了。
這下倒好,陸姝一下就說漏嘴了。
她緊張得不行。
觀月似乎意識到了錯誤,卻來不及重新變成人身,只好對著陸姝「喵嗚」地叫了一聲。
獃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略為欣賞地看著陸姝,說道:「原來它也是你的老友!我聽說以前有位隱士隱居在杭州孤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終身不娶。我頗為羨慕。沒想到這無名山的你以貓為友。」
真難看到他笑一次。陸姝心想。
老奶奶站了起來,給獃子施禮,接話說道:「不想馳騁沙場的軍爺竟然羨慕隱居孤山的恬淡之人。」
獃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板一眼道:「沙場斬殺,是為皇上盡忠,嫁娶媒妁,是為父母盡孝。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是無比羨慕你們這般自在的日子啊,無親無故,也無牽無掛。」
陸姝知道,獃子之所以說「無親無故」,不只是說那孤山隱士梅妻鶴子無親無故,也是說她那日在縣衙大堂上說自己無親無故。
她沒想到獃子居然會羨慕「無親無故」的人。
老奶奶說道:「軍爺那可就說錯了。孤山的那位隱士死後,有盜墓賊挖開了他的墳墓,只找到一個端硯和一支玉簪。端硯自然是隱士生前寫詩作畫的物品,可那玉簪顯然不是隱士自己的。可見無親無故的人,不一定無牽無掛。」
陸姝明白,老奶奶順著獃子的話往下說,純粹是為了轉移他在觀月身上的注意力。可是老奶奶對一個孤山上的隱士了解這麼多,她很意外。因此,她從心底里更加欽佩這位老奶奶。
「是嗎?」獃子不知道他羨慕的隱士身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陸姝早就聽說過「梅妻鶴子」的典故,知道那位隱士遺世獨立,終身未娶,清高自適,卻也是頭一回聽說他去世時只帶走了一個生前常用的端硯和一支來歷不明的玉簪。
老奶奶點點頭,邀請道:「要不要進來坐坐?」
獃子道:「多謝,不用了。我來不是小坐的,是來告訴陸小姐,請即刻收拾行李,跟我一起去皇城面聖。陸小姐不用驚慌,此次面聖,是因為寶物失竊一案尚未查明。等案件水落石出,我再護送陸小姐回來。」
「即刻?面聖?」陸姝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獃子有些生氣地看著陸姝,說道:「我聽下人說,縣令大人抓了教書先生之後,你央求衙役重審,說是怕抓錯了人。現在嫌犯要押送去皇城了,你作為證人如果不一起面聖,他說不定很快就人頭落地!」
陸姝這才明白,原來這獃子見她找過衙役,想如她的意,讓她在皇上面前陳述緣由,或許可以救章卷一命。
這本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她不能表現出來,免得他懷疑。
「可是……可是我沒做好準備……」陸姝看了看老奶奶,又看了看桌上的貓。
「要做什麼準備?不就幾件換洗衣裳嗎?隨便帶兩身不就好了?」獃子不耐煩地說道。
不就幾件換洗衣裳?你可知道要去的地方是皇城啊!人家去趕集還得選一身好看的衣裳呢。去皇城的話,每件不都得穿上身試一試?這款式,這顏色,這搭配,可都是要費腦力費心思的!這是可以隨便的嗎?陸姝內心裡朝他吶喊不已。
獃子見她站著不動,問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陸姝。
「還有我的貓沒人照顧。」陸姝說道。
「那就一起帶上吧。」獃子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進來,抓住貓的脖頸,將貓從桌上拎了起來。
他腰間黑氣騰騰的斬妖劍就在觀月眼前晃動。觀月嚇得瑟瑟發抖,任由他拎著,就像拎著一串肉。
「喂喂喂,放開它!它可是我的朋友!」陸姝朝那獃子大喊。
這一喊,從院門口那裡一下子擁進來十多位將士,個個手持長矛短劍,神情緊張,以為陸姝把他們的將軍怎麼了。
令人奇怪的是,將士當中卻還有一個身披袈裟的和尚。
和尚白白凈凈,可是臉上有一條紅色胎記。
陸姝見了那胎記,大吃一驚。那胎記的形狀跟她夢中見到的魚背上的紅色印記一模一樣!
莫非這和尚也是紅鯉魚變化而來?陸姝立即否定了這種猜測。他若是妖,怎入得了佛門?怎會成為和尚?且不說妖能不能迷惑那些高僧的法眼,歷經千劫萬難好不容易修得人身,就是因為羨慕人世種種,最後卻拋棄塵根遁入空門,之前成百上千年的修鍊豈不是白費了?豈不是與修鍊的目的大相徑庭?
可他臉上的紅色胎記怎麼會是這般模樣?陸姝想不明白。
這紅色胎記在他臉上,竟然不覺得醜陋,反而多了幾分凶煞之氣,讓人望而生畏。
獃子見大群人沖了進來,兩眼一瞪,氣勢洶洶地喝道:「我捉一隻貓而已,你們都進來幹什麼!還怕貓把我撓傷了不成?」
將士們立即收起兵器,灰溜溜地出去。
那和尚出去時,頻頻回頭來看陸姝,看得陸姝心裡發虛。
這和尚不會看出些端倪了吧?陸姝心中忐忑。
獃子看出陸姝有些憂慮,將貓交還給她,寬慰道:「這些人不是來抓你的,是押解嫌犯的。你不用害怕。」
陸姝將貓放回桌上,然後收拾了幾件衣服,再抱起貓,跟著獃子走出了院門口。
老奶奶跟著出來了。
「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幫你看著宅院的。」老奶奶說道。
然後,老奶奶小聲道:「路上尤其小心那和尚!」
在前面的大道上,那和尚騎了一匹黑得發亮的駿馬,似乎比普通將士的身份地位要高許多。
和尚後面是一輛囚車,章卷手鏈腳銬地被關在裡面。囚車後面還有一輛馬車,不知裡面坐的是什麼人。
陸姝不敢看章卷,畢竟是因為她去衙門報案,他才被抓起來的。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稻草人說那個盜賊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就算不是她,如果要抓嫌犯的話,也應該抓她才是。
但她還是忍不住朝囚車裡多看了一眼。
這一看,便跟章卷的目光遇上了。
章卷朝她微微頷首一笑。
這讓陸姝很是意外。
「上車吧!」獃子在她身旁說道。
陸姝向囚車走了過去。她心裡頓時委屈得不行。
「你往哪兒走呢?」獃子喊道。
陸姝在囚車旁站住了,問那獃子:「你不是叫我上車嗎?」
獃子氣得長噓了一口氣,大聲斥道:「你怎麼這麼笨!你喜歡坐囚車嗎?我讓你坐後面那輛馬車!」
隨行的將士們忍不住笑了起來。
陸姝既感到溫暖,又覺得尷尬,低了頭趕緊往馬車走去。
上了馬車才知道,這馬車是獃子專門給她準備的,因為馬車裡面是空的。
鞭子一響,馬車就起程了。
陸姝撥開帘子,看著院子前的老奶奶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傷感了起來。這宅院她住了將近一百年,其間為了避免山那邊的居民懷疑,她離開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又以另外的身份回來了。她捨不得離開這裡。雖然她知道這次去皇城是給章卷做證人,過幾天就會回來,但她有種將要離開很久的感覺。
她想起了一首樂府詩,詩中的話是:「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相教慎出入。」大意是,一條枯魚過河時,不禁傷心痛哭,悲嘆現在後悔已來不及了。來不及也想寫封書信給那鯿魚和鰱魚夥伴們,你們相互告誡無論外出還是歸來都要謹慎小心,千萬不可粗心大意,不然就會像我這樣回不來了。
第一次看到這首樂府詩的時候,她就淚流滿面。她本就是魚,對這首樂府詩感觸尤其深。在還沒有修成人身的時候,好多夥伴離開之後再沒有回來。
而這次自己要去皇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正在她傷感擔憂的時候,外面的獃子正在和身邊幾位將士說話,她一聽就差點兒笑出聲來。
一位將士問:「將軍,這是什麼山?」
獃子回答說:「無名山。」
「哦,原來沒有名字。」幾位將士領悟地點頭。
「這就是無名山。」
「我知道了,將軍。這就是沒有名字的山。」
「你們……」將軍舉起手,又無奈放下。
「不如將軍給它取個名吧。」
「我說了,它就叫無名山!」
「好!以後就叫它無名山!」
獃子似乎感覺到陸姝在看他,側過頭來,果然看見她正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一報還一報,看來這話不假。陸姝開心地想。
獃子瞪了她一眼,冷冰冰道:「你笑什麼?」話剛說完,他就似乎想起了那天傍晚跟她的對話,兇狠的眼神瞬間收了回去。
陸姝終於忍不住伏在窗上笑出聲來。
走在前面的幾位將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幾位將士應該就是那晚跟獃子一起抓捕盜賊的。他們礙於將軍的威嚴,先前不敢笑,此時聽到陸姝的笑聲,被引得憋不住了。
獃子驅馬到馬車前來,咬牙威脅道:「你再笑的話,我就讓你去前面的車上坐到皇城。」
陸姝立即止住笑,將帘子放了下來,然後在車內笑得合不攏嘴。
那貓不懂她為什麼要笑,斜了她一眼,表示無趣得很,然後從她身邊走開,到另一個角落裡蜷著了,擺出一副「離你這種無聊的人遠一點兒」的姿態。
「喂,觀月,你什麼意思?」陸姝對那隻貓喊道。
貓理都不理她。
「那好吧,這樣的話,你就別跟我坐馬車上了,你下去,跟著馬車走到落陽城。」陸姝沒好氣地說道。
那貓立即起身,回到陸姝身邊躺下,腦袋拚命往她腳上蹭。
「勢利鬼!」她用腳輕輕將它推開。
它立即又挨過來。
路不是很平,馬車搖搖晃晃,搖得她和貓都想睡覺了。
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一睡著,她又做夢了,夢見自己是一條魚,在水裡游來游去,又看到了在梨花樹下的書生。這一次,她有意往樹上看,竟然果真看到了一隻鳥棲息在樹枝上!
她努力擺動尾巴,想引起那隻鳥的注意,卻引起了那書生的注意。
那書生低下頭來,說了一句讓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你醒醒!」
她在水裡盯著書生,水面的波紋讓他的影子變得夢幻一般。
「你醒醒!你醒醒!」書生喊道。
我不就是醒著的嗎?她心想。
書生的手朝水裡伸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要逃,可是尾巴擺得再快,似乎都游不動。
書生的手一碰到她,她就驚醒過來了。
作為一條魚,最怕的是被人捉住。
眼前的書生變成了那個獃子。她的胳膊被他抓住,就像夢裡一樣。
「你幹什麼?」陸姝急忙一扭身,甩開他的手。
四周比她睡著之前暗了許多。
獃子收回了手,說道:「你剛才一甩,好像一條魚從我手裡溜走了似的。」
陸姝心中暗驚。
「你……你……你進來幹什麼?」陸姝問道。
「我來叫你下車吃點兒東西。你不餓嗎?」獃子問道。
「不餓。」剛說完,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
「真的不餓?」獃子冷冰冰地問道。
「我餓不餓我自己還不知道啊?」她犟嘴道。
「好吧。那我們先吃了。」獃子轉身往外走。
陸姝捂著肚子看了一圈,看到那隻貓正蹲在一隻小碗旁邊歡快地吃貓食。那貓食應該是獃子上車的時候帶來的。
你這個叛徒!我還沒吃你倒先吃上了!陸姝在心裡狠狠地罵這隻饕餮不已的貓。
獃子跳下了車,忽然回過頭來,對陸姝淡淡地說道:「你睡覺的樣子還蠻可愛的。」
「啊?」
「你睡著的時候眼睛還是張開的。」
「是……是……是嗎?」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沒人告訴過她,她也不可能看到睡著的自己。
不過,絕大部分魚睡覺的時候確實是不會閉上眼睛的。糟糕,他不會發現了我的破綻吧?陸姝心裡沒有底。
「你不知道嗎?」獃子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陸姝說道。
獃子說道:「跟條死魚一樣。」
陸姝急了:「魚就魚,什麼叫死魚一樣!」
「活魚會動啊,一動不動,又睜著眼睛的,不就是死魚嗎?」獃子很認真地跟她解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