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事無常(2)
堂中走脫了甘木,縣丞震怒,連聲呼喚掌諭,拿生員學籍表來。掌諭自然照辦。縣丞拿著一疊發黃的紙,看那打開一頁的表格中,甘木父親履歷一欄,只有「獵戶」二字,無名無姓無住址,也沒有其它文書佐證。縣丞驚疑之下,便遞給掌諭。掌諭也是吃驚,訕訕地答道:「此是八年前舊事,屬下當時還在潭州任職。彼時是張掌諭在任,知縣兼了學政。」
縣丞見牽涉到前官,當時也只好罷了。一回到衙中,便去見縣令,要將此事嚴辦。那縣令只是喝茶,不置可否。縣丞回到宅中,便使人喚廖都頭來,閑談中說起,自己與刑部都官司一李姓郎中乃是甥舅。廖都頭是個機靈人,知道都官司管本部職員遷降,便一心要投靠縣丞。兩人一陣密談,廖都頭辭出,直接去了尉廳,叫了幾個心腹,備了乾糧,帶了行囊,拿上朴刀,傍晚便過渡,一路上山,摸上了十里開外的湯家坳。
那張掌諭原在縣學,秉了毛令興學之初的宗旨,寬嚴相濟,自己又善決疑難,為人不拘小節,就有一群學生擁戴。他卸任后回了嶺南原籍。學生們慢慢成家立業,其中有湯姓生員,有感於當時良遇,輾轉力邀老師故地重遊,說山中蔭涼,順便也可避暑。因是盛年奮力之地,心底自有一番挂念,張掌諭就欣然赴邀。到安化后,學生們無不殷勤招待,黃家幾日,又接去李家,不覺盤桓月余,張掌諭便辭行欲歸。歸時送別,又是一番熱鬧。自此夏季常來,漸漸地洢溪兩岸便都知曉。
安化山中房屋,均由木材建造,大多建在山腰或山頂,古來如此。那木屋你在山腳看著,似乎就在頭頂。可真要走到跟前,卻不知還要繞多少個彎。山高路遠,饒是廖都頭仔細,也敵不過林間寂寥。一行人夜間經過,驚起飛鳥,喚來狗叫。廖都頭甚是煩惱,朝天看去,月色已經上來,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山頂湯家,堂屋之中,桐油燈影下,有三人坐在樹墩做的凳子上。燈芯時不時地爆鳴一下,湯世亮心中跟著就咯噔一下。他三十歲年紀,暗光下依然可見古銅色的皮膚,健碩的身軀。此時他面色嚴峻,堅毅的眼神看向老師,卻又恭謹不言。坐湯世亮側面的童子站起來往外面走,被他一把拉住,按在凳子上。那是他的族侄湯遲,一放學便飛奔回家,從後山爬上來報訊。
張掌諭臉色慘然。他萬萬想不到,當年的一點惻隱之心,竟會留下禍患。他是唯一見過甘木父親的人。那天,他去縣衙里借了一匹馬,在山間古道上慢行,要往四里河去,找資水邊的馬埠鹽局子里一個同鄉,捎些物事回家,半道上被一個山民攔了。那山民自稱是甘木父親,作獵戶打扮,背後插著彎刀,肩頭棍子上挑著幾隻兔子和山雞。他先將山雞和兔子用麻繩一起結了,橫掛在張掌諭馬鞍后,和鞍連在一起;再回到馬前,看了張掌諭一眼,笑著長揖至膝,也不等張掌諭還禮,便飄然而去。
就在那一瞥之間,張掌諭便看出來,此人非比尋常獵戶。他眼中有一道光,嗜殺的寒光,比市井屠戶的更亮,更純粹。比一般獵戶的更狠,更霸道。親戚中有徵夏的百戰老兵,眼裡就有這種光;可是沒有他深邃,無從琢磨。他的神態冷峻,動作迅疾,一切都是訓練有素的。張掌諭坐在馬背下望,見他腳上麻鞋,已是破爛不堪,像是長途跋涉而來。現在想來,張掌諭心裡也吃不準,他當時是不是真的就作獵戶營生。
「是應該擔著的。」張掌諭下定了決心,對湯世亮說道:「這世間事,無非是對與錯,恩與仇。」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已風燭殘年,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即使刀架脖子,我也不會說!」
湯遲猶豫了一下,說道:「捕快有七八個,都帶著刀。我們是打不贏的。」
張掌諭昂起頭來,喝道:「我不會武,殺不過他們。難道還死不過他們么?拿繩子來!了結自己這點勇氣,老師還是有的。」人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自有一股威風。那張掌諭此時已將生死置於度外,不等回應,自己走去牆角拿起麻繩,就往外頭走。
「想死?怕沒那麼容易喔。」一個陰鷙的聲音從屋后想起。
「什麼人?」湯世亮抄起柴刀,一口吹滅桐油燈,閃到了門后。
「兄弟是辰州來的,找甘兄弟打聽點事。」一會兒工夫,那個聲音已經轉到了門前。
「我不姓甘,這裡也沒有姓甘的人。」湯世亮沉聲答道。
「咦?」外面的人沉默了一會,道:「有位甘木小兄弟,不在屋內么?」
「我不識得什麼甘木,杉木,屋子裡只有幾個老樹墩子,和我一家三口。你要進來搜,就退到地坪邊上,應一聲,我開門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