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全員到齊(1)
離湯世亮家十幾里地,數山相夾,有個山窩子,之間天造一股山泉,於亂石叢中飛瀉而下。站在山腳水潭邊,抬頭望去,自下而上,那白練似的水流兩側,疏疏落落的建有幾處木屋。快到山頂時,卻又沒有了房子,只見山坡上有數叢杉樹。樹根子底下,閃出一段小路,突兀地吊在山邊,斜陽照著,晃晃悠悠的。詩人見了,只怕要附會說是仙人橋;孫喜瞄了瞄,只覺得有些弔詭,便問道:「木頭哥,你真是住在自來井么?」。
甘木點點頭,並不搭話。他如今也算近鄉情怯,只想著待會兒伯伯追問下來,要如何小心應對,才可免得一頓重罰。那兩里多山路,直走得步步驚心。按照原先的想法,他位列優等生,會拿到學政的薦書,去潭州書院繼續深造。但卻在一怒之下,學途被自己結了業,還得罪了許多人。他搜腸刮肚,想要在自己讀過的書中,摘下一個相似的例子來,安慰自己,改變一下那肉眼可見的、命運多舛的未來,記憶卻又來作對,偏偏不如他所願。
孫喜一踏上那段小路,便跑起來,急不可耐地想去看那自來井。站到杉樹旁邊、小路盡頭的闊麻石上,他不由驚呼了一聲。眼前景象,又迥異於那山谷中的逼仄,先是一口方形山塘,大不過三畝,周邊碧草綿密。那塘水清澈,大小魚兒在各色的鵝卵石上方,自在游弋,全不怕人。孫喜隨手撿起一塊石子,扔在塘心,看打得魚兒四處奔散,甚覺稱心,便哈哈大笑,圍著塘轉,去尋自來井所在。
山塘對面,有三十來棟木屋,面塘背山。每個屋子背面,都有一塊菜土,分作數畦,各種些蔬菜瓜果。半圍住這片房屋的,就是幾座被樹木掩映的山頂。站在山頂遠望,那連綿起伏的群山,無窮無盡,和藍天白雲一起,化作一條灰線,匿入了眼帘。
自來井在水塘一側,從井一路往前,數十步開外,便是一片林子;自出林起步步走高,直至一座險峻的大山,鶴立雞群般聳立著。那是自來井的水源,井沿缺口處正咕咕冒氣、不斷流到塘中的泉水,相傳就是來自那裡。孫喜扒在井口,雙手合攏掬水,先喝了個飽。嘻嘻笑道:「木頭,這水是甜的。」
甘木心頭有事,只是敷衍道:「嗯,我喝也是甜的。」
落日西垂,那大山的倒影映在塘中,涼氣浸潤之下,水底魚群隱跡,房前雞鴨垂首。孫喜正從井沿站起,林子中奔出一條黑狗,疾如閃電,撲了過來,一對前爪瞬間搭上了孫喜肩膊。孫喜慌亂之下,腳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那黑狗卻不咬他,搖頭擺尾地走到甘木身旁,在褲邊挨挨擦擦。
「這是黑虎。」甘木將孫喜拉起,說道:「它喜歡你。見你和我在一起,打了個招呼。」
「這招呼也打得忒狠了!」孫喜揉著屁股,嘴裡猶自嘟囔著。
甘木心中惴惴不安,只是望著那林子出神。
未過多時,一條壯漢頭頂紅巾,穿出林來。他身挎良弓,腰懸箭囊,左手提刀,右手按著肩上百來斤一個山豬,大步流星走到近前。甘木迎上前去,問道:「伯伯,哪裡打來這個傢伙?」
那大漢道:「就拿了個小的。圍著兩座山轉了好一陣,還是給那大的走了。它先吃了我一刀,那傢伙皮粗肉厚,不但沒事,還倒還我兩蹶子。把腰上擦破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嗤笑道:「轉迷糊了,一對山雀還掛在竹上;明兒取了來,由你學堂瞎鬧去。」
甘木苦笑道:「伯伯,山雀我不要。」
那大漢在甘木臉上看了一圈,依舊取笑道:「禍闖大啦?那就先燒水,將山雀拔毛嘛,乾脆做一鍋湯給掌諭老頭,這人情也不小,夠抵禍了。」
孫喜在旁,也不辨二人親疏遠近,插嘴道:「木頭哥頂撞了縣丞,廖都頭要抓他,他先跑了。」
甘木見孫喜抖出實情,只得一五一十地,將自己在縣學里的事交代了。
那大漢聽了道:「回去!」
三人回到家,甘木在房前屋檐底下的階基上,筆挺的立著。那大漢也不管他,自己進屋去了。孫喜抬起腳來剛伸過門檻,轉頭一瞥,又縮了回來,忙去站在甘木身後。
過了不多一會,從屋內飛出一個木盆來,正落在甘木身前。甘木剛要除衫,想起孫喜,怕他笑話,便說道:「我不下塘,願同黑虎放對!」
孫喜只聽得屋內,有一隻大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接著是倒水的聲音,隨即那大漢就出來,坐在門檻上,仰頭喝了起來,那氣味直衝鼻孔,是烈酒的醇香。
「你黎叔肯定教過,遇事該怎麼應對吧?」那大漢半碗酒下肚,看了一下天,悠悠地問道。
「黎叔說,要運籌帷幄,不是,要審時度勢。」
「怎麼個審時度勢法?」
「先是要知己知彼,接著要當機立斷,收尾要不留後患。」
「還知道吹大氣嘛。你一個娃娃,又曉得什麼章惇了?你早生三十年,就憑你今日這般胡說,只怕要人頭落地!但凡做了他對頭,陽間故不讓你喘氣,即使你過了奈何橋,還是要追著刨墳鞭屍!」那大漢一口喝乾了酒,將碗往孫喜一遞,又道:「章惇不喜官家,官家也不喜他,死後也不饒他!喔,我說的是當今上皇。這幾年又換了風水了,追封了個鳥名分;要不然那縣丞也不來吹捧賣弄!可是你,不明人底細,信口開河,又私自潛逃,這場禍事還小得了么?趕緊地!脫光了下塘站著!兩個時辰不許動!你,小子,先去篩碗酒來。後去塘邊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