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洛陽 第十八章 什麼是禮
眾士子玩鬧了一陣,平靜下來,有一人嘆息一聲:「唉,陳公現在已不管陳家事物了,家中主脈小輩又沒有出挑的。陳家後繼無人,只是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若是陳明遠接手陳家,或許能重振陳家氣象。」
這是大家族的通病,在座的幾個士子都是南陽的一流世家按照家主繼承人培養的,所以他們自然對於這些問題自然是了如指掌,畢竟這些問題在他們的家族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著。
另一個士子卻沒有那麼樂觀,分析道:「唉,我看難,如今陳家事無專責,相互推諉,需用過費,濫領冒支,外面看起來繁花著錦,實則內力虛耗無度。且家人豪縱,家主跟前的豪奴家僕不服約束,甚至反過來欺壓主子。」
另一人搖了搖頭,嘆息道:「重振陳家,呵呵,難啊!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若是能將陳家諸事處理得當,不說家裡,便是天下大治也不難了。」
快樂的氣氛一掃而空,一個士子喝了杯酒,膽大起來:「大族後代有此憂患者頗多,越是大家越是如此,如今朝中黨派紛然角立,相互攻伐,國庫虛空,宦官當道,好權趨利者多而運籌謀畫者少,和陳家有什麼區別!」
「慎言!此處勿議國事!」旁邊的人趕忙捂住他的嘴。
這名士子聞言不屑的撇了撇嘴,但還是選擇閉口不言了。
小圈子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正當此時,那名一直譏諷陳瞻的士子再次出言不遜,打破了場中的平靜:「圍棋不過是小道,但是也要守規矩,陳君不講武德,失了正大光明之意,一心只求勝負,便是見利忘義,實非君子也!」
小圈子裡的眾士子停下了嘆息,將目光投向場中。
其實他們未必沒有這樣的腹誹,但他們出生於一流世家,家教甚嚴,不會在外面隨意得罪人,也不願意與人輕易結怨,更何況陳瞻現在明顯前途可期,何必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剛才眾人可是對陳瞻交口稱讚,如今說陳瞻「非君子也」,那讓「相互進益」的眾人如何自處。如今上前去就是自絕與在場的所有人。
要是真不爽陳瞻,以後下黑手的方法多得是,再不濟就交給下面人去做,何必髒了自己的手?
而且要是想要靠著踩陳瞻揚名,也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好嗎!
現在劉榮明顯時已經服了陳瞻。
不說陳瞻,就是旁邊的劉榮,可是嘴炮了滿朝公卿,然後全身而退的猛人,你是哪裡來的自信出言不遜的?
不過這人雖然耍賴,但問出的確實是一個問題,陳明遠又該如何應對呢?
他們饒有興緻地看著場中即將發生的事情。
那人見大家都看向他,不由得沾沾自喜,紅光滿面,甚至挺了挺身子,站得更直了。配上他通紅的臉,倒是真的很像一隻猴子。
陳瞻原以為這種腦殘炮灰人物,只會出現在小說里,沒想到現實中也會出現這樣的人。
但是陳瞻有這樣的疑惑是因為他不清楚場下這人的身份,從這個人的立場來說,倒是能理解他這樣做的動機。
此人名叫焦侃,是大將軍以及皇后杜氏的外甥。
杜皇后大概就類似於漢靈帝何皇后,出身不高。
李璜上位之後為了平衡各方勢力,沒有如先祖一般娶勛貴出身的貴女做皇后,而且娶了平民女子杜氏,希望扶植沒有根基的外戚掌握軍權,在朝中製造出第三股力量。
這樣的人算是半個外戚,自然和太學生們不是一個圈子裡的。
這些太學生自詡出身高貴,又清貴優容,多少有些憤世嫉俗,看不上此類暴發戶,所以一直和他們不太對付。
所以焦侃也清楚這些太學生看不上他們,一輩子也不會當他們是同學。
既然如此,面子是自己的,也不怕得罪人。
如果還能挫敗受到太學生們推崇的「太學之光」陳瞻,給整個太學生沒臉,狠狠出一口惡氣,那就更好了。
但是陳瞻並不知道京城二代們只間的愛恨情仇。他眼前需要面臨的頭號難題,就是如何平穩過渡,化解那個「一步不慎,就萬劫不復」的問題。
陳瞻前世畢竟只是一個工科生,辯論實非他所長,若是陰溝翻船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陳瞻裝作不屑與蠢人解釋的樣子冷笑一聲,並不理那人,實際上大腦卻在快速運轉,開始思索接下類的對策。
然而聽聞此言,旁邊的劉榮卻大罵道:「今日看門的門子該打,竟偷奸耍滑,將瞎眼老狗放進來,如今不僅東遊西逛,還在眾人面前狺狺狂吠!」
那人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是在罵自己,但是劉榮名聲在外,他對上劉榮也心裡發虛。
而且現在劉榮也沒有明確地說指的是他,若是他著急反擊,便是認下了「瘋狗」之名,於是只作聽不懂,是軟弱地回擊道:「劉君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劉榮本就心裡不爽,如今也不欲與這人廢話,直接開噴:「朝中小人橫行,私相授受,侵吞國庫,貪墨錢糧,違反的規矩還少嗎?卻不見上去吠上一吠!如今卻要來文會上造次,看來不僅瞎眼,還是一條斷脊之犬。如今對著人齜牙咧嘴,回去便向主子搖尾乞憐。」
劉榮還不盡興,接著罵道:「苛求君子,寬縱小人,卻如蜀犬吠日,不見泰山,自以為明察秋毫,實則為小人張目!如瘋犬之逐行人,今吾必撻而逐之矣!」
說著,劉榮便抽出插在後背的痒痒撓,向那人追打過去。
眾人也不欲招惹劉榮,害怕候劉榮調轉槍口,連自己一起噴了,便也樂得看戲,只是略略做了做樣子,勸說了幾句,任由劉榮追打。
劉榮打了幾下,漸漸追不上那人,便將手中的痒痒撓擲了出去,喘了幾口氣,直起腰來大笑道:「這如意打了老狗,沾上了老狗臭氣,不能再要。不過這氣味倒是與君相合,便贈與君罷!」
一番話說得陳瞻心中鬱郁一掃而空,恨不得為劉榮浮一大白。
同時又惡趣味地想道,若是劉榮生在魏晉時期,那麼扔的可能是裝備升級之後的「玉柄麈尾,鐵如意」,那麼那人被打一下,應該遠遠沒有那麼好受了。
但是這個時候若是喜形於色就落了下層了。
於是陳瞻臉上保持著從容的微笑,倒了一杯酒,趁著眾人觀看耍猴,沖著劉榮遙遙敬了一杯。
危機暫時解除,但是陳瞻也知道,在場的士子心中未嘗沒有這樣的腹誹,只是大家心裡想著,卻不會當面說出來。
畢竟又不是利益相關的事情,誰會幹當面打臉的事情,不怕得罪人嗎?
但是這個總歸是個隱患,若是不排除,之後哪天暴雷了可就不好了。
於是陳瞻對著眾士子道:「棋盤之大,任我縱橫,哪裡不可以下,何必拘泥於套路?況圍棋隱含太極陰陽,行棋則是應道而行,不知瞻所違何「禮」?」
這是說棋盤設計出來,本身就與易理八卦相通,所以不管如何走,只要不違反規則那都是符合於道的,他陳瞻如此做完全「合乎道」,自然不存在違禮。
那人被打了幾痒痒撓,狼狽的整理身上被弄亂的服飾,憤恨地說道:「此有害詐爭偽之道,當縱橫者流之作矣。豈曰堯哉?自然不合乎禮!」這話就相當於地圖炮了,甚至將所有想要打過「敵手局」的人都打成了「違禮」。
看到這人,陳瞻就想到當時黨爭造出來的張猛之亂,心中憤憤。
這些人幹啥啥不行,嘴炮第一名,念了兩句書便記在心裡,天天想著藉此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吹毛求疵,若是有少許不滿意之處便胡談亂勸,只顧邀忠正清名。
可是實業哪有那種理想的?
這些人天天只想搞一個大新聞,完全不考慮(或者說不想考慮)國家實際。
政令發下去不配合,而是相互攻伐博一個「清名」,不配合還使絆子!
進而朝廷內部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因循守舊。若有新人想要試手補天裂,在掣肘下也什麼都幹不成,後來便失去理想,逐漸沉淪,開始貪污。
想著想著,血壓就上來了。
陳瞻感覺心臟有點難受,於是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冷酒,準備冷靜一下。
冷酒入喉,陳瞻卻感覺胃中翻騰,噁心想吐。
陳瞻心中一驚,原主的心臟病已經嚴重到各器官缺血的程度了嗎?他要是知道這點,可不敢這麼造啊!
他記得張璟給的葯裡面有一種應急的,所以便將其交給陳伯,讓他帶著,以備不時之需。但是今天文會,陳伯沒陪著,他也沒隨身帶著葯……
發了幾次病,陳瞻現在經驗豐富,他已經知道自己身體的底線在哪裡了。
他目前的這種情況已經接近底線了,最好的方法是發泄一下,然後放鬆心態,收攝心神,盡量平復心情,事後再吃點葯就沒事了。
可是眼下的局面容不得他退卻。
陳瞻握緊了攏在袖子里的左手,用拇指的指甲掐著自己食指的指節,用疼痛強行壓下噁心,咽下那口冷酒。
他的額頭滲出一層細汗,然而他臉上仍然保持著處變不驚的神色,冷笑道:「兵以勝為功,何常言與?若如君所言,即奴事之爾,又何戰為,君不見昔日宋襄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