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洛陽 第三十章 父子
在劉府小門前,劉榮已經來回踱步小半刻鐘了。
最終他終於下定決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理了理衣襟,又大口呼吸了兩口秋日夜晚略顯寒冷的空氣,平復著緊張的心情,這才昂首闊步地往門口走去。
他走到門口,輕輕拍了拍門板,然而拍過之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又收手轉身想要離開。
然而在劉榮將其付諸行動之前,門口站立靜候的劉府下人便聽到了動靜,為他打開了大門。
「少爺,您回來啦?」
劉榮一愣,想到當初逃家的尷尬事只是嗯了一聲道:「父親在嗎?」
「老爺在書房呢,少爺這就去嗎?」
下人通稟之後出來迎接的人就成了劉府的管家:「少爺您總算回來了!您不知道,您不在家的時候老爺總是望著窗戶出神,他老人家是念著您呢……」
「那可真是太棒了……」劉榮並沒有仔細聽管家在說什麼,他的思維已經發散到等會兒見到父親要說什麼上了。
「父親,我有一些疑惑煩請您解答?不行,這樣太官方了。」
「老頭子,你記不記得去年幽州的糧食調撥狀況?」劉榮搖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不行,這聽起來像是有什麼大病。」
「我懷疑劉猛勾結烏桓?」劉榮捂住臉「毫無根據這樣說,老頭子估計當我杞人憂天,我沒說完就會被亂棒打出去吧?」
「少爺,老爺當時只是一時氣急,事後也很後悔,要我說父子之間能有什麼仇怨呢?您去和老爺服個軟……」管家並沒有注意到劉榮的走神,仍然絮絮叨叨地說著。
兩個人就這樣在不同頻道上和諧地一問一答,終於,他們轉過了垂花門來到了一處雕花的門廳前。
「少爺,您怎麼了?我們到了」劉榮不察,差點撞到了管家身上。
「沒什麼。」劉榮回過神,把思想從拉回來,嚴肅地說道,「多謝了,待會我和父親要談論一些機密之事,還請老都管屏退下人……」
老管家以為劉榮是拉不下臉皮認錯,一副「我懂」的表情笑著帶著書房外服侍的下人退避。
書房前一片寂靜,只余蟲鳴。
劉榮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一陣暖風撲面而來。
書房裡的厚絨布的窗帘和雕花屏風隔絕了秋夜的冷風。
屏風上畫著大雍山河,劉榮看著圖中的山巒河流,感慨萬千。
同樣被隔絕的還有廊上明亮的燈火,書房中只有桌上幽暗的燭火和暖爐里燃燒的木炭發出溫暖的橙光。
繞過屏風便看見門廳裡面擺放的一張書桌,幾把椅子。
一搖椅背對著房門放在暖爐不遠處,劉放正靠在上面。
他似乎睡著了,劉榮的舉動也沒有打攪到他的睡眠,他仍然一動不動的靠在那裡。
從劉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頭頂花白的頭髮。
儘管進入書房前劉榮想了許多說辭,但是在這一刻他的大腦都都待機了……
見父親睡著,劉榮關了房門,搬了一張座椅,坐到了劉放面前。
劉榮坐在座椅,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撐著下巴一言不發地看著在搖椅上沉睡的父親。
劉放的面容看起來比之前蒼老了許多,白髮也漸漸佔領了他的頭頂。燃燒的炭火讓他蒼白的面龐染上一絲紅色,顯得不像往日那麼嚴厲,看起來就像一個尋常的鄰家老翁。
看著這張蒼老的面孔,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陌生,也很無奈。
劉榮嘆了口氣,覺得眼角有點酸,他知道以前的劉放最是要強,為他梳頭的奴婢見了白髮都悄悄弄斷藏到袖子里。
可是之前如此要強的人,如今也如田舍翁一般躺在搖椅中烤火,甚至看著書也能睡過去……
劉榮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看著躺在搖椅上打盹的男人。
劉榮突然意識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樣子和他幼年時印象中的父親一模一樣,於是索性換了個姿勢,繼續盯著劉放。
就這樣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劉放忽然睜開了眼睛,兩人的視線就這樣對上了。
或許真的是老了,劉放並未像平常一般用拐棍戳著地面罵一句「逆子!」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如果不是炭火發出劈啪的爆響聲,書房中的時間彷彿都凝滯了一般。
最終還是劉放嘆了一口氣,端起了茶壺倒了一盞熱茶遞給了劉榮,打破了書房中的沉寂。
劉榮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去接過茶杯。
飲下一杯茶后劉榮感覺渾身暖暖的,然而劉放卻嘆了一口氣:「你又是闖下了什麼禍事了?」
劉榮感覺什麼碎了一地,不過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荒唐事,也覺得這樣也不能全怪父親。
「爹,我……」
劉榮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劉放的一句話堵在了嘴邊:「好了,別廢話,快來坐!」
劉榮端正坐好:「父親,您可熟悉過去幾年幽冀的財政調撥,我有一些疑惑煩請您解答。」
劉放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然而仍然難掩往昔的崢嶸,他思量了一會:「你想問什麼,就直接說吧……」
得到了父親的答允,劉榮便將與陳瞻的一番猜測說了出來。
劉放便這樣靜靜地聽著,垂著眼瞼,沒有說話,彷彿又睡著了一般。
屋裡安靜極了,之後炭火燃燒的嗶啵聲。
劉榮等了半晌也沒得到父親的回答,試探地問道:「父親?」
燭光照亮了劉放半邊臉,他的另外半張臉則隱於黑暗中,燭火跳動著,劉榮也看不清劉放地表情,只聽得劉放幽幽開口:
「朝廷連賑災的糧食都撥不出了。是以去年朝廷並未調撥幽州糧草發給烏桓。另外,相鄰州郡的糧價雖然略有升高,但是這點糧頂多緩解幽州冀州南部幾個郡的災情,絕對補不上烏桓的窟窿……」
最後一絲僥倖被斬斷,劉榮聲音顫抖地問道:「父親……難道朝廷不曾調撥一些糧草……」
劉放扶著搖椅站了起來,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他盯著燭火臉色陰沉。
終山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前後物資調動,而往來文書竟未讓他們發現一絲痕迹,想要做到這一點,冀州官場要麼鐵板一塊,要麼被不通財貨之人把持要職,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兩者皆有之。
記得他年輕時出任潁川太守的時候,當地世族扎堆,朋黨蔚然成風,世族基本上已經把持了整個郡的運作。
前幾任要麼不通俗務被糊弄過去,要麼迫不得已同流合污,要麼被當地門閥架空,要麼死得無聲無息,要麼被合夥彈劾搞下台。
他實在沒轍,只能作假。
他先以世族之人的口吻寫了很多匿名舉報信,然後暗中派人偷偷投給自己,再偶然讓其中一些人看到上面內容,趁機挑撥離間。
這麼一番折騰,搞得潁川士人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強拆散了潁川的朋黨。
劉放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竟然罕見地笑了笑,但是想著想著突然想起如今滿朝上下皆如此,自己當初就無能為力,更何況已非手握大權的司徒,對這些事情也只能徒呼奈何。
「算了,我已經老了,這些事情就小兒輩吧……」心思千迴百轉,最終劉放一聲嘆息:「既然你已經問過我的意見了,不若再去問問那個陳明遠,這件事既然是他發現的,他或許會有些解決的辦法,你去問了他,再來回我……」
劉榮一愣,還是服從道:「是,父親。」
劉榮走後,服侍地老管家進來添茶,看到劉放仍怔怔地然望著燭火出神,本不欲打擾,卻聽劉放發問:「你說,那個陳明遠是何許人也?」
管家肅立答道:「老爺,說來那陳明遠在洛陽城內也算名聲鵲起,一篇「白馬詩」惹得洛陽紙貴。所以老僕便去差了他的底細,以備老爺查看。」
「哦?說來聽聽。」
「老爺,說來,那陳明遠還與您有些關係呢。」管家見劉放心情有些低落,所以故意說了些俏皮話逗他開心:「那陳明遠也是南陽陳家的子弟,關係算下來應該叫老爺您一聲叔父。」
接著老管家便說了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親緣關係,劉放聽了一會也沒理清這複雜的姻親關係,索性放棄,質疑道:「咦,我道不知小兒輩中竟有如此優秀的子弟,不應該呀,其能通貨殖經濟之事,還少有文名,不當如此岌岌無名……」
老管家不明所以,繼續說道:「這個小人就不清楚了,這個陳明遠確實是南陽陳家的嫡系,其曾祖便是舞陰敬侯……」
老管家說到此劉放似乎想到了什麼:「我記得大概二十年前在太學也曾遇到過舞陰敬侯之孫,其中有一人頗善文學,只不過後來我出任地方回來就沒再見了……,好像叫……」
見劉放記不清了,老管家趕忙應和道:「家主好記性,家主說的陳暮陳子旭就是陳公子的父親。」
劉放想到了什麼略一沉吟:「原來如此,這陳明遠倒不似其父一般……當年我們都太年輕啊,總覺得自己清高不合污,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正是被他們抓住了這種心理才……可惜當初我們還以為自己一腔熱血便能濟世救人,誰知被人當了槍使!」
「若是早點看透,把用在吟風弄月,儒學經典上的心思花一些在貨殖經濟上也不至於被人蒙蔽至此……」想到這裡,劉放不由得又是長長一嘆。
劉放感慨完了,話鋒一轉,對著老管家問道:「後來我外放便沒聽說過陳子旭了,他後來如何了?」
老管家聽了劉放的話,想著陳暮的遭遇,心中也不禁唏噓萬分。
「那件事後陳子旭本應升任黃門侍郎,但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拒了任命,說自己才疏學淺,再後來便沒了消息,據說是回了家行商賈之事,直到半年前去世……」
劉放推開窗戶,任由外面的冷風穿堂而過,吹起屋內的帳幔,他的目光穿過窗欞,看向遠處黑沉的夜空:「冀州的水,很深啊,至於這個陳明遠,先讓榮兒去考校考校他,看看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劉放說完這話便是長久的沉默,老管家不知他又想到了什麼,靜靜退到一旁侍立,仿若一尊雕像一般,劉放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如此過了許久,才頹然地坐會搖椅,才開口:「罷了,小兒輩的事就交給小兒輩自己處理吧……」
然而躺了一會,他終究不放心:「事不經歷不知難啊,希望不要再如我們當日一般了!」
劉放起身坐到了桌案後頭,對著老管家吩咐道:「掌燈,備筆墨紙硯,我寫幾封書信給老友,你今晚就讓人送出去!」,劉放整個人精氣神一變,多年身居高位的氣場直接展開,不復剛才的遲暮之像,
「唯」老管家行禮退下。
「好你個陳仲方(陳瞻族叔,劉放好友)!背著我留一手。不過小兒輩爭氣,我輩尚能飯,便為他們把把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