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貳
關書記一來慰問,除夕就到了。
不管曾侯乙尊盤有沒有下落,這年還是得好好過。一大早安靜就拉著曾小安到超市去買菜,雖然這一陣兒以來,安靜天天都去超市選年貨,並說過年時人多,就不用去趕那個熱鬧。真到了除夕這天,如果不去買點什麼回來,有點不大像過年。母女倆一去就是半天,回家時已是上午十一點整了。問起來,原來她們嫌黃鸝路上的超市太小,非要去水果湖逛大超市,結果光是找停車位就花了一個小時,買好東西再將香檳色越野車開出來又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回到家裡,母女倆又將廚房當成停車地點,待在裡面不出來。
直到下午四點,她們將團圓飯做得差不多了時,曾本之才發現有些不對頭,鄭雄早已被掃地出門,家裡只有四個人,可安靜和曾小安準備的這頓團圓飯,無論數量還是分量,都多得有些不正常。曾本之想到了,是不是曾小安想將郝文章叫來家裡過年,又覺得這不可能,鄭雄將他扣在兵工廠里作人質,怎麼可能輕易放他出來。曾本之剛想到這些,門鈴就響了。楚楚跑出來接聽,然後歡天喜地地告訴曾本之,馬爺爺和柳琴奶奶來了。
楚楚一直等在門后,等馬躍之和柳琴一進門,他就迎上去說,必須回答三個問題才讓他們坐下。楚楚一向在他們面前如此淘氣,曾本之還有從廚房裡出來迎著的安靜與曾小安都沒有阻攔。
楚楚說:「第一個問題,什麼叫永別?」
馬躍之搶著說:「永別就是與你同桌的小女生,成了陌生少年的奶奶和外婆!」
楚楚又說:「第二個問題,什麼叫永遠?」
馬躍之又搶了先:「永遠就是愛嘮叨的人說了一句什麼用也沒有的閑話后終於什麼也不用再說了。」
楚楚再說:「第三個問題,什麼叫永恆?」
這一次柳琴先將馬躍之拖到一邊,她想了想才說:「永恆就是總在抱怨總在奮鬥的命運已經成了一塊老石頭。」
楚楚似懂非懂地在那裡一偏小腦袋,將他倆讓到客廳里。大家還在說笑,門鈴又響了,楚楚又跑去聽,然後報告說,萬乙哥哥和沙璐姐姐來了。萬乙和沙璐進屋后剛在沙發上坐下,門鈴又響了。楚楚再次跑去聽,這一次他有些犯難,聽了好一陣兒,才回頭說:「有個陌生人,說是姓郝,要找曾老師、曾師母、曾小安和楚楚。可我不認識他。」
聽楚楚一說,屋裡的人沒有笑,也沒有接話,都將目光對著曾本之,還有從廚房裡出來的安靜與曾小安。楚楚按曾本之的手勢按下綠鍵后,連忙跑進兒童房,取出寫著三十種青銅器名稱的寫字板,說是好久沒來陌生人,這一次要好好考考他。
很快那扇大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郝文章。
楚楚迎上去說:「外公讓我訂的規矩,凡是陌生人來我家,必須將這三十個字認全了才算是客人。」
郝文章笑著蹲在楚楚面前,看著他用手指指向一個個字,並依次讀出來。
鼎、簋、甗、簠、匜、彝、斝、尊、盤、觚、觶、罍、觥、卣、爵、戟、劍、鉞、鐃、鉦、鐓、鐸、鉤、鈴、鍤、耨、鐮、耒、耜、錛。
整整三十個字,郝文章一口氣念出二十九個。
眼看只剩下最後一個「錛」字了,楚楚突然一扔寫字板,慌慌張張地跑到曾小安身後躲起來。萬乙和沙璐不明白其中緣故,笑著問楚楚為什麼害怕。楚楚不敢回答,將頭深埋在曾小安懷裡。
曾小安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她說:「是我告訴楚楚的,如果有人來家裡,認出寫字板上的三十個字,那個人就是爸爸!」
楚楚嘴對著曾小安的小腹大聲說:「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我爸爸!」
曾本之一把將楚楚抱過來說:「楚楚,聽外公的,他叫郝文章,是你的親爸爸!」
萬乙和沙璐不清楚背後的故事,卻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便和其他人一道要楚楚聽外公、外婆和媽媽的話。楚楚終於將手伸向郝文章,眼睛卻看著別處,輕輕地說:「你們這些大人都愛強迫小孩子,好吧,我就叫他爸爸!」大家齊聲笑起來,雖然多少有些勉強,這種時候只有笑聲才能化解諸多尷尬。
笑過之後,輪到郝文章說點什麼了。他輕輕用力將楚楚拉到自己懷裡:「孩子,你都長這麼大了,爸爸才頭一回見到你。這些年,爸爸幫外公尋找曾侯乙尊盤去了,往後爸爸要好好心疼你!」
楚楚低頭說:「你騙人,曾侯乙尊盤在博物館展出,不用你去找!」
郝文章說:「爸爸從不騙人!不信你問外公外婆媽媽,還有馬爺爺和柳琴奶奶,爸爸真的是尋找真正的曾侯乙尊盤去了!」
楚楚說:「外公不是說曾侯乙尊盤天下無雙不可仿製,怎麼還會有第二個?」
郝文章說:「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曉得,不過我們快找到答案了。」
見楚楚不那麼認生了,曾小安就叫他別纏著爸爸,爸爸頭一次回家,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也還有很重要的話要說。說完,曾小安就朝郝文章盯著看。郝文章明白她的意思,嘴唇哆嗦好一陣,才沖著曾本之和安靜叫出爸爸媽媽的稱呼來。
郝文章這一叫,屋裡的人才真正樂起來。
曾小安說鄭雄破天荒打電話給她,讓郝文章回來吃團圓飯,她怕太突然了,讓家裡人覺得不舒服,才請馬躍之兩口子和萬乙、沙璐來家裡湊熱鬧。安靜放心地回廚房繼續忙碌,柳琴跟過去當幫手,留下曾小安陪著郝文章與大家說話。
曾本之最想了解兵工廠那邊的情況,一見有空了,就催著郝文章將那邊的情況說一說。雖然很長時間不見,真要說起來似乎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概括起來無非是整天裝模作樣地守著那座除了糞肥什麼也沒有的糞坑,沒人的時候,就將那隻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在手裡琢磨。有人的時候就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老省長和熊達世每隔十天左右,必定要到兵工廠巡視一次。每一次,他們都要拍幾張照片,等到下次來時再與親眼所見的現場作對比,只要照片與現場不一樣,他們肯定會疑神疑鬼地查個底朝天,好在沒有任何人動那糞坑。
過小年的那天他們又來了,看了幾眼后就沒事了。閑聊之際,鄭雄提出來,郝文章在江北監獄里待了八年多,好不容易出來了,這頭一頓團圓飯一定要成全他。老省長信口答應下來,但要鄭雄在兵工廠守著,讓別的人頂替,老省長不放心。
聽著這些,最高興的是馬躍之,他說郝文章到底是年輕,既敢想敢說,又會想會說,將那幾個令人討厭的傢伙罵了個痛快,對方還得樂哈哈地跟著裝苕。郝文章有點受不住表揚,就說自己在江北監獄待了八年,想著出來之後脾氣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一切都與從前一樣。他看不慣熊達世那副只有皮囊沒有筋骨的樣子,每次見一個小時的面,至少要聽他打三個電話,而且開場白總是問某某秘書,部長有空嗎?如果是傍晚以後,通話時的開場白就將秘書換成了部長夫人,其餘套路都差不多。以他這種身份,懂點易經,能看些風水,再與一幫不知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的人有些交情,一天到晚都在尋思同部長級人物打交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水滸傳》開篇就說過,妖術盛行必是國運衰微,像熊達世這樣的人處處吃香,於國於家都不是什麼好事。
不知怎麼的,曾本之就接上話了,他想起鄭雄,雖說這人品行上是有缺陷,但不能說是骨子裡很壞,他擔心鄭雄跟著老省長和熊達世,一旦下決心走他們那條路,以鄭雄的才學稟賦,用不了幾年,熊達世就會連在北京城裡討杯水喝都難。
提起鄭雄,馬躍之就有話說了。他指著郝文章和曾小安說:「活到這把年紀,已沒有討好年輕人的必要,你倆才是上輩人希望的金童玉女和郎才女貌。這些年來,我在本之兄面前從沒說過鄭雄一句好話,幸好你倆替我爭氣,應驗了我的話,不然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在曾家大門裡隨便進出了。」
郝文章擔心馬躍之說出更難聽的話,趕緊插嘴說:「我從沒有怪罪別人的想法,要怪也只能怪我當年實在太笨。什麼事情不好做,非要將曾侯乙尊盤偷偷拿到自己屋裡。話說回來,這八年與老三口同住一間囚室,從他那裡了解了研究室里沒有的關於青銅重器的奧秘。」
馬躍之說:「說句殘忍一點的話,我都懷疑,是本之兄在使苦肉計,為了讓你將來能真正挑大樑,才送你去江北監獄拜老三口為師。」
郝文章說:「馬老師這樣說就是冤枉我和爸爸了。如果真有某種關聯,也一定是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起這方面的作用。」
曾本之接過話題說:「文章說得很對。就說躍之兄吧,他冒名用甲骨文給我寫了兩封信,害得我很苦。但也有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蹊蹺事,第一封信上寫著收信時間是下午四點十分,收信的時候,先月亭尖頂的影子,正好落在一塊蚌殼上。第二封信上寫的收信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二分,先月亭尖頂的影子,還是正好落在那塊蚌殼上。前幾天我才想明白這事,若不是躍之兄早就承認這甲骨文的信是他寫給我的,我非得將那塊蚌殼底下挖開,看看是不是藏著什麼寶貝!」
馬躍之笑起來,說他寫第二封信時,是想到天熱,曾本之可能會晚點出門去東湖邊發獃,根本沒想到會弄成玄之又玄的機關。說這些話時,大家已圍坐在桌邊開始吃團圓飯。沙璐和柳琴很多次將話題引到別的什麼上,譬如沙璐說,今年的雪特別多,氣溫也比往年冷很多,武漢有十幾年沒有冷到零下五度以下,今年一下就降到零下七度。那些年輕的交通警察,都是在暖冬中長大的,不曉得零度與零下七度有多大的不同,稍不小心就有很多人長了凍瘡。譬如柳琴故意問郝文章,怎麼就能將黃鸝路和翠柳街,與白鷺街聯繫到一起,而挖苦省委省政府門前的大街不敢叫青天路。這類話題無論多麼有趣,仍然是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一旦沒有人及時找到新的話題,接下來要說的話肯定與曾侯乙尊盤相關。
看這種氣氛就會明白,安靜和曾小安請柳琴來,就是要她多說一些輕鬆搞笑的話,避免因為郝文章突然來家裡過年而出現不必要的尷尬。偏偏柳琴最不會說話,看上去是繞道而行,實際上始終在打擦邊球。曾本之、馬躍之、郝文章和萬乙等四個男人都不善飲酒。一瓶白酒擺在那裡,喝下去的總共不到二兩。柳琴幾次提議,要郝文章和萬乙給曾本之和馬躍之敬酒,敬酒的動作都做到位了,杯子里的酒卻沒有喝下多少。
柳琴正要再說什麼,馬躍之攔住她,說:「今天是團聚的日子,但還不是男人們喝酒的日子,大家心裡還裝著那件國寶,多一滴酒都裝不下去,就不要勉強了。」
柳琴哪肯聽:「幾個大男人還不如一個女人。」
馬躍之說:「你要是能喝,就放開喝,大不了一會兒回家時,我背你上七樓。」
柳琴說:「我又沒說自己能喝,我是說華姐。華姐若在,這點酒早塞牙縫了。那一次,她請我們在她的招待所里吃飯,一高興,將兩隻扁瓶白酒分兩口喝了下去。喝完了還給我們唱『花兒』。」
說著話,柳琴將華姐唱過的「花兒」哼了幾句。曾小安馬上笑起來,她說:「柳琴阿姨的嗓子只適合唱鄧麗君的歌,唱『花兒』還是我爸爸最拿手。」
曾小安一說,馬躍之立即附和,他聽過曾本之唱「花兒」,十分地道說不上,八九分卻是沒問題。曾本之不好意思,便轉移目標要郝文章唱,郝文章與老三口一起待了八年,僅僅聽老三口說夢話就能將「花兒」學得滾瓜爛熟。郝文章連連搖手,說江北監獄里管得極嚴格,除了過年時自辦春節聯歡會可以唱歌,別的時間連說話都不準放開嗓子,更別說唱歌了。曾本之還想推辭時,楚楚站到椅子上,大呼小叫地非要外公唱歌。
眼看沒辦法躲過去了,曾本之清清嗓子,將眼睛一閉便唱起來。
高高的山上有一窩雞,
不知是公雞么母雞;
清朝時我倆親了個嘴,
到民國嘴裡還香著,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餘音繚繞之際,楚楚帶頭叫起好來。連安靜都說,沒想到曾本之能將「花兒」唱得如此惟妙惟肖。大家都在說好聽的話,郝文章卻在一旁發獃。曾小安悄悄捅了他一下。
郝文章下意識地脫口說道:「爸爸的『花兒』唱得不對!」
柳琴半真半假地說:「哪有你這麼當女婿的,連好話都不會說。」
郝文章說:「是真的,老三口的『花兒』不是這麼唱的。」
柳琴急了:「郝文章,你可不要重犯用范鑄法否定失蠟法的錯誤!」
郝文章也急了:「老三口的『花兒』沒有最後那一句!」
柳琴一愣,她看了看曾小安,曾小安也看著她。隔了好一陣兒她倆才表示,那一次聽華姐唱這首「花兒」,唱到「嘴裡還香著哩」就完了,確實沒有最後一句。
馬躍之高興起來:「華姐最後寫的信中說,老三口將所有秘密都告訴本之兄了,也許老三口的秘密就藏在最後這句『花兒』之中。可是,老鼠偷了油吃,小嘴巴當然是香著的,這沒什麼不對的呀?」
楚楚在一旁說:「你們大人真笨,這是用腦筋急轉彎考你們,老鼠用什麼偷油吃,用尾巴唦!」
屋子裡的人全都怔住了。
片刻后,曾本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對!老鼠尾!曾侯乙尊盤肯定被老三口藏在東湖邊的老鼠尾了!」
曾本之又將華姐親口說過的,老三口進監獄之前,經常帶她去東湖邊的老鼠尾野餐的事告訴大家。在座的人都相信曾本之的判斷。在相信的同時,又有新的問題,就算老三口真的將偷偷換走的曾侯乙尊盤藏在狹小的老鼠尾,再狹小的老鼠尾也有七八米寬,兩三百米長,在那麼大的地方,找一個埋在地下只有塑料桶大小的曾侯乙尊盤,除非有金屬探測器,否則也還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於是,大家開始商量如何借金屬探測器。
幾個人說得起勁時,曾本之突然開口說:「我想再賭一次。不賭別的,就賭躍之兄執筆用甲骨文寫的兩封信。」
馬躍之說:「那是我胡亂寫的,與曾侯乙尊盤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曾本之搖著頭說:「到了我們這種年紀,往往會相信,世上一切事情,從來不會是來無蹤去無影,哪怕是一根飛絲也是有來由的。躍之兄信筆寫的兩個時間,相差三十二分鐘,卻將先月亭尖頂的影子鎖定在同一地點,如果曾侯乙尊盤真有靈性,我願意賭一賭,那就是曾侯乙尊盤在冥冥之中給我們的引領。」
屋子裡頓時安靜起來,從窗縫裡傳來熟悉的音樂聲,鄰居家的電視機開始播放春節聯歡晚會了。不知什麼時候,楚楚已悄悄地偎在郝文章的懷裡,靜靜地聽著大人說話。
等了好久,馬躍之才說:「如果不幸被我胡亂言中,回頭本之兄一定要讓我們見識見識,曾侯乙尊盤到底有沒有祥瑞之氣。」
萬乙連忙說:「要不我們現在就去老鼠尾挖挖看?」
沙璐瞪了他一眼:「哪有團年飯沒吃完就往外跑的?」
安靜也說:「就算真的埋在老鼠尾,都埋了二十多年,也不在乎再埋幾天。過完年再說吧!」
曾小安說:「媽媽的話我不同意,真的等到過完年再去找那寶貝,只怕你的廚藝再好,做的飯菜也沒人吃得下去。」
屋裡的人齊聲笑了,笑過之後,大家一致同意,說什麼也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後再操上挖地的傢伙去東湖邊的老鼠尾尋寶。
說歸說,做歸做。原說吃完曾家的團年飯便各自回家的四位,都坐在那裡不動。說好晚上必須回兵工廠的郝文章,連坐都不坐,在一旁站著,全身上下顯現的儘是躁動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九點鐘,看上去像是挺能沉住氣的曾本之突然站起來,說一分鐘都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不將人急死,也要急成高血壓心臟病。
曾本之話一出口,屋裡的人全都動起來。曾小安更是主動打開貯藏室,將考古發掘必備的幾樣工具分給幾個男人。還沒等到曾本之發話,曾小安便打開家門,下到地下車庫裡準備她的香檳色越野車去了。除了安靜留在家裡照顧楚楚,其餘的人分乘曾小安和沙璐的車往東湖急馳而去。
除夕之夜,半開著的東湖公園大門沒有人值守。經過小梅嶺時,隔著車窗也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臘梅香。已經有性急的人在遠處放鞭炮了,五花八門的焰火不停地升上天空,將小梅嶺下邊的東湖映照得有些怪模怪樣。沿東湖的觀景道路上只有樹影沒有人影,曾小安將車開得飛快,經過海光農圃石牌坊時,她沒有判斷好路面寬窄,不小心蹭到石柱上,右邊的後視鏡整個蹭掉了。曾小安停車下來一邊擺弄,一邊生自己的氣,如此耽誤了近二十分鐘,才重新上車,往可竹軒去,那裡有個小停車場,外來的任何汽車都得停在那裡。依然在前面帶路的曾小安鬆開油門,踩住剎車,正在減速,兩股強光燈柱迎面射過來。曾小安稍一愣,就有一輛黑色轎車從停車場里躥出來,像賽車那樣轟轟烈烈地朝著相反方向高速賓士而去。
曾小安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是鄭雄的車!」
車上的人不相信,都說這麼晚鄭雄來這裡幹什麼。
曾小安不再說話,她停好車,讓大家下車快些去老鼠尾。沙璐車上的人很快跟了上來。過了可竹軒,又過了七棵桂樹以及兩棵香樟,後面的曾本之和馬躍之剛看到先月亭,郝文章已經在最前面連連叫道:「壞了!壞了!」
待曾本之趕上來用手電筒一照,先前他見到蚌殼的位置,被人挖出一座半人深的土坑。土坑旁邊扔著一隻厚厚的油布袋,裡面的東西被人取走了,仔細尋找終於從油布袋裡發現一封寫給曾本之的信。
信很短,是老三口寫的。
老三口預見到只有曾本之會發現這地方,他覺得自己也玩夠了,不值得再玩下去,本來他是想將曾侯乙尊盤還給郝嘉,沒想到郝嘉那麼不堅強,他只好將曾侯乙尊盤還給曾本之。老三口還說,他估計曾本之十年之內應當可以找到曾侯乙尊盤,他希望這一天早點到來,那樣他就能與青銅重器訣別,回家種花養鳥,讓老婆再生個女兒,唱唱「花兒」,過過小日子。
曾本之借著手電筒燈光讀信時,郝文章在離土坑最近的水線上發現一把鐵鍬,與他們從曾家貯藏室里拿出來的鐵鍬一模一樣。楚學院的專業人員,報到上班的那一天,都會領到一把這樣的鐵鍬。鐵鍬的木柄上烙印著屬於每個人的順序號,如同身份證號那樣,終身不變。楚學院的人,除了萬乙不太熟悉,其餘幾位,一看木柄上的號碼就明白,是鄭雄搶先一步,將老三口藏在這裡的曾侯乙尊盤取走了。
看看再也找不出什麼東西,一行人垂頭喪氣往回走,男人們都不做聲,三個女人湊在一起,不停地嘮叨,連曾本之都是剛剛想明白老三口布置的這些玄機,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的鄭雄為何能準確無誤地找到至關重要的曾侯乙尊盤?夜風很冷,東湖邊的夜風更冷,因為腳步太沉,大家都走得很慢,絲毫沒有儘快躲避寒風的意思。
過了可竹軒,落在最後的郝文章忽然叫了一聲:「我的手機呢?」
走在前面的曾小安回頭問:「你哪來的手機?」
郝文章說:「我回來過年時,鄭雄送的,說是方便聯繫。」
曾小安說:「是不是掉在車上了?」
郝文章拉上曾小安要往前趕,早點到車上找到手機:「我懷疑那手機是竊聽器,鄭雄正是竊聽到我們的談話,才搶先一步下手。」
郝文章的話立即引起大家的共鳴,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個人能力以及所掌握的信息都遠不如曾本之的鄭雄,為何能夠準確無誤地找到失蹤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盤。一想到鄭雄送給郝文章的手機可能是竊聽器,大家的腳步就加快了。
借著夜空中升起的一團團焰火,能夠看到停車場的汽車時,曾本之忽然要大家停下來。曾本之同意那隻手機是竊聽器的假設,由於這個假設,他想到一個逼鄭雄主動現身的辦法。曾本之說,從鄭雄竊聽到我們在談話中分析出曾侯乙尊盤的埋藏地點,到他帶人來搶先挖掘,時間肯定不充裕,他更沒想到我們會如此快地趕到老鼠尾,如果不是曾小安的香檳色越野車與海光農圃石牌坊發生擦碰,耽誤了二十分鐘,說不定正好在老鼠尾上堵住鄭雄,所以,我們也可以為鄭雄設下一個圈套,讓鄭雄誤以為老三口在那裡埋藏著兩套曾侯乙尊盤,接下來我們就主動了。曾本之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大家都覺得有道理,有必要再賭一次。
按照曾本之的計劃,接下來,還是曾本之、馬躍之和郝文章坐在曾小安的車上。幾個人上車前虛擬了一個小心翼翼地將曾侯乙尊盤放到後備箱里的場景,有人提醒小心輕放,有人回答說是放心不會碰壞的,若是還不放心,讓曾小安以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開車就是。上車后又用極為興奮的口氣說,幸虧沒有等到明天天亮后再來,否則曾侯乙尊盤肯定又要失蹤了。還有人故意說,搶在前面撲了個空的人,肯定是熊達世,這人身上有邪氣,可能真有邪術,否則哪能如此湊巧,我們找到曾侯乙尊盤的埋藏處,他也在同一時刻找到這裡來了。說到最後,曾本之開始與馬躍之商量,如何處理找回來的曾侯乙尊盤。馬躍之像模像樣地建議,明人不做暗事,明天是大年初一,也不管過去的許多擔心顧慮了,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將真正的曾侯乙尊盤還給博物館,既消解了二十年來渾身的晦氣,也斷了鄭雄總拿這事要挾曾本之的念頭。曾本之連說了三聲好。接下來,大家又沖著鄭雄送給郝文章的手機表演了汽車到曾家的地下車庫,郝文章捧著曾侯乙尊盤迴到曾家,並對安靜說曾侯乙尊盤終於找到了,曾本之與馬躍之他們約定明天上午十點在博物館見面等一系列動靜。
表演剛結束,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就響了。
「郝文章,我在你說的青天路上等著,你馬上來一趟!」
不等郝文章作出回應,鄭雄就將手機掛斷了。
依然是曾小安下樓開車,將郝文章送到與白鷺街毗連的省委省政府門前的那條路上。除夕之夜路上車輛稀少,去時花了九分鐘,回程還是九分鐘,郝文章在鄭雄的車上與鄭雄談了五分鐘,前後半小時不到,曾本之他們就曉得鄭雄的底牌了。
鄭雄起初真的相信自己沒來得及將第二套曾侯乙尊盤挖出來。鄭雄要郝文章轉告曾本之,他手裡也有一套曾侯乙尊盤,誰真誰假都不清楚,用不著如此倉促地將曾侯乙尊盤交出去,免得到時候又弄出新的驚天懸案。老省長和熊達世他們一直在催促仿製曾侯乙尊盤,目的就是想用仿製的曾侯乙尊盤,將正在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尊盤換出來。此事他們已經做好方案,別的地方無從下手,只有將博物館的曾侯乙尊盤送到楚學院年檢時,才有可能找到下手的機會。以鄭雄的經驗判斷,他手裡的曾侯乙尊盤可能是真的。能夠利用老省長和熊達世的貪婪和狂妄,借那兩雙臟手,將真的曾侯乙尊盤不動聲色地歸還博物館,對自己,對他人,對青銅重器和楚學研究,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其實,這事做起來並不難,曾侯乙尊盤送檢之時,只要曾本之按鄭雄的暗示行事就可以了。按照曾本之的計劃,郝文章表示絕不相信鄭雄手裡還有曾侯乙尊盤,這種國寶級的青銅重器可不是山寨手機,一做就是一批。萬般無奈之下,鄭雄只好將後備箱打開,掀開嶄新的羊絨大衣,現出包裹在裡面的曾侯乙尊盤。郝文章細細看了一遍,又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說是拿回去說服曾本之。一切談妥之後,郝文章將鄭雄的手機還回去,說是自己有手機了,是曾小安給的。郝文章拿出曾小安的手機給鄭雄看時,順便打開音頻播放,手機里立即傳出鄭雄剛才與郝文章談判的聲音。這時,曾小安將香檳色越野車開過來,郝文章跳上副駕駛座后,回頭警告鄭雄,不要對一個在江北監獄待了八年的男人玩花招!鄭雄實在說不出什麼,就叫郝文章不必回兵工廠,就在曾家享受天倫之樂,還說自己是柳下惠的升級版,與曾小安做了八年名義上的夫妻,連指頭都沒有碰她一下。
郝文章朝曾本之他們說話時,曾小安已經用數據線將手機里的錄音和照片全部拷貝到電腦上。望著電腦屏幕上的曾侯乙尊盤照片,再看看掛在書房裡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曾本之突然滿臉通紅雙手顫抖。安靜慌慌張張地拿出幾顆速效救心丸,卻被他揮手打掉。見曾本之將一雙淚眼投向自己,郝文章連忙走上前去。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曾本之張開雙臂緊緊抱住。
「孩子,為了這一天,可讓你受大委屈了!」
曾本之感天動地一聲呼喚,讓自己和滿屋的人無不淚流滿面。
「我受點委屈沒事,只是連累小安受了這些年的屈辱!」
郝文章這一說,反而讓安靜破涕為笑,她讓曾小安將八年前與鄭雄登記離婚的證書拿來給郝文章看,還譏笑鄭雄好意思說自己是柳下惠的升級版,在曾小安的眼裡,鄭雄不過是行屍走肉,是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是香港鬼片中的殭屍,城隍廟裡的泥菩薩,是鄉下人家餵豬用的破豬槽,是擺在東湖路邊的垃圾桶,是扔在高速公路旁的破輪胎,是集貿市場里魚販子不要的臭胖頭魚。安靜一口氣說了許多,直到屋裡的人都笑了,她才停歇下來。
這時,窗戶外面的鞭炮聲從斷斷續續變成連綿不絕。
零點就要到了!
馬躍之和柳琴,萬乙和沙璐都要趕著回家,放鞭炮迎接新春。
他們一走,安靜就將曾本之拖進卧室,曾小安也將郝文章拉進卧室,隨後又將楚楚拉進卧室。零點鐘聲一響,四周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曾小安領著身著新衣服的郝文章和楚楚,站到同樣身著新衣服的曾本之和安靜面前,說這是他們小家的一家三口第一次給爸爸媽媽拜年。曾小安和郝文章,還有楚楚將最吉祥的話全說了。曾本之也和安靜一起將祝福的話說給曾小安他們三個。
除夕之夜的最後一聲鞭炮在武漢三鎮上空爆響之時,曾本之接到馬躍之發來的簡訊,說是拜年,其實是在驚嘆人生奇妙,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信手用甲骨文寫的兩封信,居然受著冥冥之中的某種引領,準確無誤地指向曾侯乙尊盤的掩埋地點,可見世間萬物都不是沒來由的,看似隨心所欲,其實受著時空事無巨細的安排。難怪古往今來一直有天網恢恢之說。也難怪那些商界成功之士,爭相往佛門裡鑽,大概是既往原始積累時,骯髒的事做多了,等到明白人在做、天在看時,便打起佛家的主意,也只有佛家境界才能在塵俗與青天之間形成某種化解。因為心情特別好,曾本之破例親自動手,在手機上寫了兩句回復的話:長角的都不是食肉動物,大江大河向來舒緩平靜;開花的成不了棟樑之材,家哲家范出自樸素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