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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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躍之見面之前,曾本之先在自家樓內的電梯里見到一隻小蜜蜂,隨後順理成章地想到馬躍之的妻子柳琴。

上次與馬躍之暢談時,馬躍之興奮得像是一名剛去武漢大學看過櫻花,得知原來世上美女如此之多的大學男生。馬躍之如此高興的原因是自己還能和柳琴**。讓這對老夫妻重操舊業的原因則是柳琴從隨州出差回來,突然說起要帶上他去當蜂農。在省養蜂學會工作的柳琴沒有讓馬躍之太驚訝,她這次去隨州,在離曾侯乙大墓不遠的一家汽車改裝廠里見到一款養蜂專用汽車,車上有一間供夫妻二人休息的房間,房間里有空調、電視、淋浴設備等。柳琴說,這種養蜂汽車特別適合情侶使用。兩個相愛的男女,自己駕著養蜂汽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遇到收費站就走綠色通道,不用交一分錢的過境費或通行費,見到有花開放的美景,就停下車欣賞幾天,並將蜂巢里的蜜搖出來賣了,有數不清的小打工仔替自己掙錢,沿途的日常花費也就有了。柳琴連開車的線路都設計好,每年五月從武漢出發,往北一站站地先到河南、陝西、內蒙古,再到甘肅、青海、西藏,然後從雲南、貴州、廣西、湖南繞回來,正好一年時間,國內所有開花的季節都趕上了。不僅不用花一分錢,還有可能小賺一筆。這美好的遐想使得這對老夫老妻動情了。等到恢復平靜時才想起來,他倆都不會開車。柳琴因此對馬躍之說,她一定要鼓動曾小安如此試驗一回。馬躍之覺得她是異想天開,正在讀現當代漢語言文學博士的曾小安還好說,鄭雄有廳長官職在身,豈能夠如此自由散漫?

曾本之剛想到柳琴,柳琴就出現在他家樓下。

從事考古工作的人反應都比較慢,這是他們的工作特性決定的。一個只上過初中的建築工人,一天就能挖幾立方米的基坑。一個年過六旬的農民駕馭一頭老牛,一天能耕三畝地。一個考古工作者,守著各式各樣的先進設備,三天下來都挖不出一隻拳頭大小的陶罐;如果是發掘一尊青銅重器,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讓其全部顯形。

曾本之的思緒從柳琴還是這麼漂亮,再慢吞吞地意識到這個退休女人不在家侍候馬躍之,先是讓省養蜂學會返聘,幾年之後按規定不能返聘了,又自覺自愿地留下來當義工時,柳琴已經說了一大通話,其中包括她最喜歡說的幾句名言:男人所謂上班就是不用聽老婆的嘮叨了,所謂下班則是不用看老闆的臉色了。女人不同,女人上班是為了回家后更好嘮叨,女人下班則是為了讓老闆的臉色更加難看。

柳琴是來找曾小安的。論年齡輩分,柳琴與曾家交往應當首選安靜,偏偏柳琴十次當中有九次半是找曾小安。當然,這事也還有某種天意,柳琴比安靜大幾歲,模樣一點不顯老,與曾小安站在一起,哪怕努力認真辨認,也只敢說她們長得像姐妹。看不出她們興趣有多相同,但她倆就是有事沒事黏在一起,不是逛街就是泡吧。弄得曾小安經常上午出去,直到晚九點以後才回家,人進屋了心在外面,還要抱著手機與柳琴竊竊私語一番。

柳琴嗔怪曾本之將自己的老公拐跑了,還說:「兩個老男人黏在辦公室里有什麼意思,不如趁著老胳膊老腿還能動彈,多陪陪老婆。」

曾本之就說:「我也想駕駛養蜂汽車,帶著老婆周遊列國,只是這把年紀了,哪怕有駕駛執照,人家也不會讓我開車。」

柳琴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可她還是笑出聲來,而且還稱馬躍之是老頑童,家裡的事能說的和不能說的都往外說。曾本之也笑,讓她快點打電話,叫曾小安下樓。

柳琴卻說:「不能打電話,一定要爬到你家樓上,親自將曾小安接出來,免得有人見不著曾小安,會跑遍武漢三鎮找醋吃。」

看著柳琴進了自己家的單元門,曾本之才繼續往楚學院走去。

楚學院離東湖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千多米,雖然臨近雙向八車道的東湖路,卻很幽靜。曾本之從進門起,只要碰到人,對方都會禮節性地主動打招呼。這類寒暄,最突出的是它的儀式感,缺了又不行,多了又讓人不舒服。好在電梯里沒有別人,曾本之獨自上到六樓,正要打開掛有「楚弓楚得」門牌的辦公室,忽然發現南邊隔壁「楚乙越鳧」室的門是開著的。

曾本之愣了愣,然後大聲問:「誰在屋裡?」

片刻后,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是我!我叫萬乙,是新來的!」

曾本之這才走過去:「聽說了,在南京大學讀的博士?南京大學重視田野考古,學問越好越像做體力活的。你這樣子好像有悖南京大學的傳統啊!」

後面的這些話,是曾本之站在門牌為「楚乙越鳧」的辦公室正中間說的。曾本之剛剛得知楚學院安排萬乙在「楚乙越鳧」室辦公,便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間屋子空置八年都沒被人動過一張紙。曾本之要萬乙將行政科配給的新椅子退回去,書柜上了鎖的不要動,沒上鎖的也不要動,每本書、每張紙都要保持原來的模樣,就連那本八年前的台曆也不要多翻動一下。

萬乙小心翼翼地表示:「如果舊的東西一點也不讓動,我在這屋裡只怕轉身都很困難!」

曾本之武斷地回應說:「如何轉身那是你自己的事!」

萬乙心有不甘,就說:「聽他們說,之前是您的得意門生郝文章在這屋裡辦公!」

曾本之面露慍色:「住嘴!不要再說了!」

萬乙就像初生牛犢不怕虎,堅持往下說:「郝文章不是因為盜竊曾侯乙尊盤,被法院判處服刑八年嗎?像他這樣就算服刑期滿,也不可能恢復公職回到『楚乙越鳧』室的!」

曾本之輕輕動了兩下手指,示意萬乙走近一些,幾乎是貼著他的耳邊說了一句:「叫你不要再提這個名字,如果你非要這樣說話,你在楚學院就是連蜣螂都不如的那種東西。」

萬乙說:「什麼叫蜣螂?蜣螂是什麼東西?」

曾本之說:「找你的小學啟蒙老師問去。」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曾本之站在屋子中間出神,不再說任何話。

臨走時,他才重新開口說了五個字:「記住我的話!」

曾本之剛回到「楚弓楚得」室,萬乙就跟了過來,主動幫忙開窗戶換空氣,燒開水泡茶,還在徵得曾本之的同意后,將存放在桌面上的一堆郵件,一一剪開封口,再放回原處。

曾本之看著萬乙做完這些,心裡有話,卻不願意說出來。

萬乙顯然發現曾本之的嘴唇動了兩下,就主動說:「曾老師如果有事就請吩咐。院里讓我暫時在『楚乙越鳧』室辦公,就是要我優先幫您跑腿,然後才是搞研究。」

曾本之嘴裡發出連自己也不明白是何意思的兩聲哼哼。年輕的青銅重器研究者已經退到門口了,曾本之才示意讓他轉回來。曾本之還是不說話,像握別一樣將萬乙的手拿到眼前看了一陣。萬乙的手十分粗糙,從指尖到手背,沒有一絲讀書人特有的白嫩,反倒像那群天天在黃鸝路西段東亭郵局門口等待臨時工作機會的鄉村中人。

曾本之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先前沒有的柔情:「往後你可以每個月來我這裡聊一次。」

喜出望外的萬乙找不到別的話作為表示,張口將心裡最想說,又沒機會說,實在憋得不能再憋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我一定會按時來打擾曾老師。確定來楚學院工作之後,我就想好了第一個研究方向,用失蠟法複製曾侯乙尊盤!」

曾本之不置可否地說:「年輕人都是這樣,喜歡挑戰難度最大的課題!」

萬乙膽大起來:「我好喜歡楚學院!頭一天報到,見所有辦公室的門上都掛著一個帶楚字成語的門牌,那種感覺實在太浪漫了。我一直覺得浪漫古典是楚與秦的最大文化區別。」

曾本之不冷不熱地說:「有浪漫就有惡俗。」

萬乙說:「不管怎麼樣,總比要到歷史中去尋找浪漫的地方好!」

曾本之說:「以後每天上班,先將自己的門牌擦乾淨。」

萬乙帶著歡天喜地的表情離開后,曾本之在走廊里走了走。

南邊隔壁掛著「楚才晉用」門牌的辦公室是馬躍之的,到現在還鎖著門。再往前走,那扇掛著「楚越之急」門牌的辦公室是為鄭雄保留的。從前鄭雄天天在這屋裡進出,現在來得少了,無人擦拭的門牌上灰濛濛的,像是心臟病人的臉色那樣暗淡無光。與「楚越之急」相鄰也是靠北邊最後一扇門上掛著「楚館秦樓」的門牌,實際上是楚學院的會議室。到此就得轉身往回走。曾本之總是這樣,平時在「楚弓楚得」室做些研究,累了困了便開門出來在走廊里走幾個來回,先往東,再往西,從不違規。往西走過現在安排給萬乙使用的「楚乙越鳧」,就到了走廊的另一端,那裡有一扇門,掛著的門牌上寫的成語是既大器又狂放響噹噹硬邦邦的「楚璧隋珍」。

與六樓的其他門牌相比,「楚璧隋珍」要潔凈亮堂許多,大約是擦拭太多的緣故,那木製的門牌上竟然出現一般古玩古董上才有的包漿。

「楚璧隋珍」室基本上是空著的。但也沒有徹底空置。往年省博物館展出的一級以上青銅重器,除了實在搬不動的曾侯乙編鐘,其他稍小一些的鼎簋等器物,每年都要搬到這間屋子裡進行例行檢查。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博物館可以自己做這些事了,為了突顯曾本之在青銅重器學界的權威性,唯獨保留曾侯乙尊盤必須送到「楚璧隋珍」室年檢的規定。這項特權的保留,也得益於鄭雄出面據理力爭,才給楚學院和曾本之保住這點顏面。鄭雄說的話確實很難被駁倒,不用說是省博物館,就是在整個大中華文化圈,曾侯乙尊盤是迄今為止唯一不可仿製的國寶級青銅重器。在楚學院「楚璧隋珍」室進行年檢,可以使曾本之這樣的學界泰斗順便進行零距離觀測研究。像曾侯乙尊盤這樣天下無雙複雜精美的國寶,哪怕一萬年弄不清楚它的奧秘,也絕對不可以採用物理取樣方式進行破解,唯一可行的研究方法就是肉眼觀測,在時間、溫度、濕度和光線相對固定的條件下,觀測的效果自然要好很多。

不知內情的人,以為這就是這屋子叫「楚璧隋珍」的原因,卻不知「楚璧隋珍」室的真正主人正是那封甲骨文書信的簽名者郝嘉。二十多年前,郝嘉在「楚璧隋珍」室可以望見東湖的窗口縱身一躍飛天而去。

曾本之有「楚璧隋珍」室的鑰匙,而且總是隨身放在褲袋裡。這一次,他將手伸進褲袋裡,取出來的只是一塊白手絹。曾本之用白手絹在那門牌上細心地擦了好一陣。擦拭完畢,他後退一步,對著門牌再站一會兒,這才略有恍惚地回到「楚弓楚得」室。

不等曾本之回過神,馬躍之就來了。一年四季,馬躍之身上的衣服都是用絲綢做的,他曾說過,死後穿的壽衣也必須是絲綢的。一頭皓髮,再配上飄飄的絲綢衣服,馬躍之給人的印象真的有些飄飄欲仙。

神仙風格的馬躍之見面就說了一大實話:「我在一樓碰到新來的萬博士,他想將多餘的椅子退回去,行政科卻不收。問是怎麼回事,他說被你罵了!」

曾本之說:「我沒罵他,只是不讓他在『楚乙越鳧』室里亂搬亂動。」

馬躍之說:「你就不要狡辯了,難道說放狗屁是罵人,放犬屁就不是罵人?萬博士問蜣螂是什麼?連蜣螂都不如的那種東西又是什麼?我告訴他,蜣螂就是屎殼郎,比屎殼郎還不如的東西有很多種,在楚學院六樓,這種東西指的是鼻屎!」

曾本之說:「好了,你就不要說了,我也是一時興起才失態的!」

馬躍之說:「依我看,這是楚學院書記所做的最有專業精神的一件事。讓萬乙待在『楚乙越鳧』室做研究,可以算做是保持優良傳統之舉。」

曾本之說:「此話怎講?」

馬躍之說:「說實話,萬博士的氣質還真有點像『楚乙越鳧』從前的主人郝文章!」

曾本之不由得感慨地說:「他剛見面就敢與我頂嘴,這一點還真有點像。不過,最像的還是他那雙手,我仔細看過,那才是研究青銅重器的手!」

馬躍之說:「這就對了!我早就說過,研究青銅重器的人不能只看論文著作,還要與本之兄比比手才行。用這個標準來評價楚學院的那些接班人,當年有個郝文章,如今就數萬乙萬博士。不是我說,連柳琴都說,看看鄭雄那雙手,真是越來越嫩,越來越偽娘了,真的回楚學院,只能改行跟著我與漆器絲綢為伍了。」

曾本之馬上表示:「這話可是從你自己嘴裡迸出來的!前幾天你還手摸著『楚才晉用』門牌發牢騷,說楚莊王身上的王袍哪怕是嫦娥養的蠶,七仙女織的絲綢,王母娘娘親手綉成的,也不如隨便一個糟老頭用破銅爛鐵做的破爛玩意兒。以後你再這麼說,我可不依你了!」

馬躍之板著臉說:「心裡有不快說說還不行嗎?別說兩千年前的絲綢,就是三千年前的絲綢也沒什麼用,盜墓賊不要,文物販子不收,大貪官看不上眼,小貪官嫌麻煩,暴發戶怕沾著晦氣,小三和二奶又當它們是一堆破爛。看看從你手上經過的那些破銅爛鐵,動不動就是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人民幣。要是發幾句牢騷都不讓,那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曾本之明白這是玩笑話,也跟著說:「你也不要太貪,人生在世有所得必有所失。青銅重器說起來好聽,追究起來,哪一件背後不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重則誅滅九族,輕的也要五馬分屍。你手裡的絲綢就不一樣了,你所看到的是絲綢背後的美人柔媚,玉體橫陳,燈紅酒綠和鶯歌燕舞。」

馬躍之說:「這話也對,絲綢後面只有風花雪月,青銅重器里裡外外全是刀光劍影。只可惜風花雪月再美,也只能做那些刀光劍影的陪襯。就像現在,研究絲綢的我只能做研究青銅重器的曾老泰斗的陪襯。」

曾本之說:「你還想陪什麼襯?看看你家那位,臭美得連安靜都看不上,出門逛街非要拉上小一代人的曾小安才覺得不丟份兒。」

說到這裡,曾本之忽然一轉話題,小聲問:「柳琴說鄭雄越來越偽娘,有沒有當面說給曾小安聽?」

馬躍之說:「肯定說過,柳琴將曾小安當成返老還童的仙丹,一天到晚盡同曾小安聊些時髦話題。我想起來了,是曾小安主動說鄭雄很偽娘的。有天晚上柳琴在家裡看電視,看得好好的,非要將我從書房裡拖出來,看那個比女人還女人的人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從甲骨文開始的漢語又前進了一大步,發明創造了『偽娘』這個詞。柳琴說是曾小安教她的,曾小安教她時,順便用這個詞將鄭雄形容了一番。曾小安說鄭雄很偽娘是有幾分道理,像我們這樣純粹搞研究,只對歷史真相負責。自打當上副廳長,鄭雄就不能再對歷史真相負責,首先得對管著他的高官負責。所以,但凡當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偽娘。就像昨天下午的會上,鄭雄恭維庄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就是一種偽娘,只不過這種偽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蓮,三分之一是王熙鳳,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盤絲洞的蜘蛛精。」

曾本之不由自主地嘆口氣:「我算是佩服到家了,天下做朋友的關係再好,也沒有誰像你這樣,當面數落人家的女婿。」

馬躍之說:「幸虧我是幾十年如一日,從一開始就反對你選鄭雄做女婿,否則,還以為我心裡另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盤算。」

曾本之說:「鬼話!你還能有什麼打算。柳琴能生育時你怕毀了她的花容月貌,等到想要她生育時,又生不出來。你只要有個兒子,哪怕是痴獃瘋癲二百五,我也要讓小安做你家的媳婦!」

馬躍之說:「罷罷罷!除了鄭雄,還有郝文章。真有兒子,我絕不會讓他給你女兒當小三!」

二人互相取笑一陣,曾本之又說:「這偽娘的事,你可要管住柳琴的舌頭,切不可在別人面前透露半個字。」

馬躍之說:「你儘管放心。柳琴愛護閨蜜勝過老伴。她和曾小安常常不知去哪兒待上一整天,如果她不肯說,哪怕用分居來威脅也沒有用。」

曾本之笑起來:「你說這話的唯一效果是自己威脅自己,只有你才害怕分居!」

馬躍之笑得更開心:「這你就不懂,只要我真的生氣了,柳琴就會讓著我。」

曾本之說:「空口無憑,請舉例說明。」

馬躍之說:「這幾年武漢三鎮的女人像是患了花痴,柳琴也跟著湊熱鬧,每逢櫻花開花就要去武漢大學看看。以往我沒注意,那天柳琴又說要同曾小安一起去看櫻花,隨後果真一整天不見人影。」

曾本之插話說:「這事恐怕有蹊蹺,小安有花粉過敏症,特別是櫻花開的時候,躲都來不及,不會自討苦吃的。」

馬躍之說:「正是這樣。我也是聽你無意提及曾小安有這種毛病。所以,那天晚上柳琴回來,說櫻花如何美麗時,我實在忍無可忍,就沖著她說了那句狠話。她才終於漏了一點口風,說是陪曾小安去漢陽看一個朋友。」

曾本之心裡一陣顫動,卻咬緊牙關不做任何錶示。

馬躍之等了一會兒,見曾本之一直沒有追問的意思,反而替他著急:「我對此事是有嚴重疑問的,你自己可不能太麻痹大意!漢陽只有兩樣東西著名,一是動物園,二是江北監獄。漢陽的女人都往漢口和武昌跑,她倆像坐公交車坐反了方向,反而往漢陽跑,可是每次出門柳琴總是坐著曾小安開的那輛香檳色越野車,豈不是奇了怪了!」

又等了一會兒,見曾本之始終是一副免開金口的樣子,馬躍之只好說:「你們家的事,你肯定比我清楚,我就不管了,我只管柳琴。她答應往後自覺接受我的監督,外出時會將當天買零食什麼的小票拿回來給我看,小票上面都有店名和地址,一看就明白她去了哪兒。」

曾本之終於回應了一句:「你這樣管夫人,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變成偽娘!」

馬躍之笑起來:「偽娘這詞是我教給你的,才一會兒工夫,你就用得比我熟練許多。這也是我佩服本之兄的地方,別人都說與你相比,世道對我太不公平了,我心裡是真的覺得比你差遠了。就說這甲骨文吧,從入楚學這一行開始,就沒有見過有人將它當回事。大家都認為,將楚簡弄通弄懂就足夠了。就只有你笨得可以,硬是從《說文》開始,往後倒著學習,學了春秋戰國的秦簡和楚簡,然後學金文,最後才學甲骨文。那時我們都笑你是曾笨之。一九九三年十月,在荊州紀南城旁邊的郭店一號墓里,挖出七百二十六枚有文字的楚簡,一共有一萬三千多個楚字,都說這是轟動全世界的考古大發現,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最早的原裝書。對我們來說,最轟動的是之前笨得出奇的本之兄。那些楚簡,別人能認出大概就相當不錯,一遇到有爭議的地方,就只有聽你的了。幾乎每個字,往後你能說出它在《說文》中變化成什麼樣,往前你也知道它在金文和甲骨文時是什麼樣。就是那一次,我在心裡徹底向你投降了。說實話,你這個大師的地位,就是那時候打下基礎的。我也是在那之後才對你的破銅爛鐵看著順眼了。」

曾本之說:「看順眼了也沒用,青銅還是青銅,不像躍之兄你,一邊研究絲綢,一邊用絲綢將自己打扮成超齡美男子!」

馬躍之大笑著站起來,走到一尊經過修復的楚鼎面前,摸一摸,又退後兩步端詳一番。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正好投射在楚鼎上,那層古銅綠閃爍著翡翠光澤。而陽光照不到的部位,青銅楚鼎以它千年修得的莊重與威嚴,散發著一股無可阻擋的正氣。

「楚地青銅重器只能與君子相伴!」

這話是曾本之多年前說過的。

即便是在處處顯得老舊的辦公室里,楚鼎的浩然之氣依然令人感慨。毫無疑問這種氣質出自唯楚鼎獨有的那種束腰樣式。相同時期的秦鼎霸氣十足,更多的是一種得勢不饒人的蠻橫,是一種虎視眈眈欲將天下萬物盡歸自己所奴役的氣焰。與大腹便便的秦鼎不同,楚鼎用一道優雅的束腰將自己與同等物什區別開來,正如世間脊樑堅挺腰撐傲骨之人,自當思哲高尚雄美萬方,以詩情氣節歲月境界為人生最重,其他權力、地位、財富以及榮譽,都是很輕的東西。沿襲殷商的秦鼎象徵政治強權,所以當年秦地有大規模殺伐發生,必然要毀其家祠宗廟,奪其青銅重器,以實現江山更迭。山水孕育的楚鼎濃縮人格魅力,因而楚地最為悲嘆的只是貴賤不明,等列不辨的禮崩樂壞。

相比那尊青銅楚鼎,馬躍之在正面牆上那幅曾侯乙尊盤彩色照面前停留的時間更長。

曾本之有些好奇,就問他:「躍之兄最近是對曾侯乙尊盤有興趣,還是對青銅重器攝影有興趣?上個星期在我家書房,你也在那幅曾侯乙尊盤照片前面站著不動,像是看美女一樣。如果是看美女,你趕緊去武漢展覽館,報紙上說那裡的車模如何如何,好多五十多歲的老漢在那裡圍著看。你這七十多歲的老漢去看看怕什麼!」

馬躍之一邊繼續看,一邊回答:「我有些覺得,這張照片與你家的那張照片有哪裡不對!」

曾本之說:「都是博物館提供的,可能是彩色與黑白的區別吧!」

馬躍之安靜了一陣,再坐下來,二人相對,各飲了一杯清茶。

突然間,馬躍之說:「本之兄有吉兆啊!」

曾本之忍不住笑起來:「你這是想羞煞我呀!」

馬躍之說:「是真的,我聞到本之兄身上有股異香!」

曾本之說:「你不要以為我也是偽娘吧?」

馬躍之說:「我不是開玩笑,隔著茶几,都能聞到有香氣襲人!」

話說到此,曾本之忽然明白過來,他將那封信取出來,遞了過去:「請躍之兄看看這封信。」

馬躍之接過信后,放在自己的鼻尖上深深地嗅了一下,有些自鳴得意地對曾本之說:「我說得沒錯吧,這信箋上確實有股異香。」

曾本之沒有接話,只是示意讓他看了信再說。

馬躍之將寫在信箋正中間的四個甲骨文文字平放著看了看,又對著窗口的陽光看了看。他不太有把握地問:「這不是金文吧?」從曾本之那裡得到明確的答案之後,馬躍之依然有些猶豫地說:「前面一個字好認,一個人掉進坑裡,有人伸手拉他起來,是為拯救的拯字。第二個字肯定是『之』。第三個字好像是『承』,最後面這個字,『拯之承』這句話的思路來猜,應當是『啟』——對嗎?」曾本之再次點頭確認之後,馬躍之才放心地表示,「這像是有人在發布預告,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了!不會是像一九四二年延安搞『搶救運動』,或者像一九八三年要清除知識界的精神污染吧!」

曾本之又將信封遞過去。

馬躍之將上面的文字匆匆掃了一遍便叫起來:「看起來這個人比我還了解你。相識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周一下午四點半到東湖邊臨水賞花的雅興。」

曾本之說:「哪裡有雅興,只是圖個清靜。」

馬躍之說:「又不是研究青銅重器,這麼輕鬆的事,也不叫上我。」

曾本之說:「時間不長,也就那次曾侯乙尊盤出事之後開始的。」

馬躍之心裡一愣,表面上還顯得若無其事,再開口時,已將話題轉回那封信上:「本之兄是要我幫忙判斷寫信的人是誰?寫這封信的目的?」

曾本之說:「是的,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馬躍之說:「到底是大師,搞研究時甲骨文和青銅重器一起來。現在又想人與事同時弄清楚。」

曾本之說:「躍之兄莫開玩笑,除了我,你是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連安靜那裡我都瞞著沒有做聲。」

馬躍之說:「你真的沒有與鄭雄說?」

曾本之不高興了:「若是與鄭雄說了,我就不會與你說。」

馬躍之會意地點點頭后,一下子變得認真起來。

他先從字開始分析,現在一般人寫字都用電腦,用圓珠筆和鋼筆的都越來越少,能用毛筆寫字的人就更少了。全世界研究甲骨文的人只有五百多人,他們當中能用毛筆寫甲骨文,而且還活著的大概不會超過十個。正因為人數極少,這些人便顯得格外執著,為人做事也格外古典,只有特殊情況下,才會使用如此不合常理的招數。除此之外,在那些練習書法的人當中,也還有一些人專攻甲骨文風格。書法家寫甲骨文,其技法無外乎是對原始甲骨文的模仿,普遍看不到幾千年前的祖先為條件所限,只能用刀鋒利器在龜甲或者牛肩胛骨上刻寫的痕迹,其文字風格表象的暴戾、狂猛、犀利是那個時代文明的無奈,而非真的就是無奈的文明。夏商周時代的甲骨文,主要用於祭祀,用於朝拜天地和對不明事物的求知。這種時候,連五體投地、以身代牲的舉動都心甘情願,又怎麼能夠帶著失敬的心態,用一些不雅的舉止來表達景仰呢?

曾本之收到的信中,雖然只有四個字,卻沒有書法家在對原始甲骨文刻意模仿時,誤將粗暴、鄙俗、衰微當成風格的痕迹。相反,那種自然天成的峻傲瑰麗與深邃雄偉,恰恰體現了甲骨文時期,文明初步興起的那種令人身心愉悅的景象。又因為甲骨文總共只發現兩千多個字,其中還有相當部分至今無法辨讀。信中的「拯之承啟」四個字,正好是甲骨文所能夠書寫的。換做一般書法家,可能從金文、秦簡或者楚簡中找些字來替代,再不然就用拆字拼字的方法,寫出甲骨文中本來沒有的字,不用過於典雅的「拯之承啟」,而換成直截了當的四個字:開始救人!據此判斷,只有成天與甲骨文打交道,對甲骨文背後的歷史與文化有較深研究的人,才能寫出這種能夠體現夏商周時代人文氣節的甲骨文。

馬躍之的這些判斷,曾本之深表認同。

他自己也發現寫信的人與平常人的習慣不同。

曾本之在撕開信封的那一刻,雖然人在野外,風清水闊,也能聞到一股特殊的墨香。

現在的人用毛筆寫字,即便是書法家與水墨畫家,早就習慣用現成的墨汁寫字作畫。這種墨汁是越新鮮越好,存放的時間稍一長,墨汁里的成分就會產生不良反應,且不說書寫時的感覺會變差,普通人能察覺到的氣味與色澤也會發生變化。現在的水墨作品,拿到手裡是聞不到墨香的。

曾本之收到的這封怪信卻不同。

僅從郵戳上的日期來看,已在郵路上走了三天。

三天之後,曾本之將信函捧在手上時,先聞到一種幽幽的沉香。這不是榮寶齋等專營商店裡賣出來的墨汁所能有的。只有用存放上百年的古墨現研現用的墨汁才具有如此芝蘭之香。古墨是用松煙、油煙,再加入珍珠、玉屑、龍腦、麝香等名貴藥材,經過一系列繁瑣的工序,千錘萬杵而成,否則哪會溫軟如玉,幽香恆久。

曾本之舉起信箋,讓馬躍之對著陽光看「拯之承啟」四個字的墨跡,又用放大鏡看墨跡中的物質。那些放大鏡剛好能夠分辨的顆粒,以一種細微之細,細微之微,極為均勻地分佈在墨跡之上,如此質地好似馬躍之研究了幾十年的古絲綢。

畢生專註楚學研究的曾本之和馬躍之,對於紙的發明和使用,是起源於西漢早期的放馬灘紙,還是開始於東漢蔡倫紙的歷史糾結,原則上不會涉及。但楚學院里其他同事所做的相關研究,雖然不能詳盡掌握,也時常有所耳聞。比如現在最流行的古字畫辨偽,首要一項即是聞其墨香:古時的讀書人用墨極為講究,先賢們就更為挑剔了。如果在一幅號稱某先賢的水墨作品上聞不到半點墨香,更不說有某種異味,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同事,就會像對待垃圾一樣扔得遠遠的,免得壞了自己的嗅覺。其次是看其墨跡:墨跡如何,首先在於研墨。研墨要重按輕研,手按在墨上的力量應稍重,按得輕,發墨就慢。研墨的時候則急躁不得,速度一快,墨粒就會變粗。此外還得身直向定,研墨時,墨與硯面要垂直,若是傾斜,研的時候墨易出角,這樣的脆角很容易崩裂,形成墨團或者大顆粒,讓墨質顯得不均勻;所謂向定,就是說研墨時應始終按照順時針方向,不能一會兒順著來,一會兒逆著來,否則,墨汁中易起泡沫,影響書寫的效果。

看看研究得差不多了時,曾本之想起一句話:研墨如病夫,是說人有點毛病時,身體虛弱,其力度反而適合研墨。他覺得從墨跡上看,這墨是一位身體較為虛弱的人研出來的。馬躍之倒不是特意抬杠,他笑著提醒說,古時文人還有紅袖添香的習慣,妙齡女子除了陪著讀書,重要的還是寫字作畫時,在一旁幫著研墨。因為女子的身手力度小,加上性格的柔韌,也是最適合研墨不過了。

聞也聞了,看也看了,說也說了,笑也笑了,二人隨後便認真起來。

馬躍之說:「本之兄心中肯定已有結論,只是還有點猶豫,所以想要老弟我助一臂之力,或者做個見證。」

曾本之說:「說結論為時尚早,想請躍之兄做個見證的意思卻是有的。這個時代,科技越發達,裝神弄鬼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馬躍之說:「只要心裡沒鬼,別人再怎麼裝弄,也傷不了自己的半根毫毛。」

曾本之說:「此話極是,我是要先弄清楚自己心裡有沒有鬼!」

馬躍之說:「豈止是你,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在與死人打交道,確實有替自己弄弄清楚的必要。」

曾本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與之前沒有兩樣,他說:「你相信『拯之承啟』四個字,真的出自郝嘉之手?」

曾本之總算親口說出此前一直不願說出的人名。

作為人名的郝嘉二字,從古怪的信件現身的那一刻,就一直以紅色印章的形式出現在用甲骨文寫出來的「拯之承啟」四個字的左下方。那紅紅的方塊,一會兒像血的顏色,一會兒又變成早霞的色彩。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個早晨,孤獨地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這兩種顏色中既轟轟烈烈,又悄無聲息地去往生命的終點。悄無聲息是對公共社會而言,轟轟烈烈則是在許多人心裡。

馬躍之反而將聲調提高一些:「我也只能這樣想了。若是郝嘉之外,還有人能與他媲美,那可真是高人中的高人!」

二人都在小心翼翼迴避的某個東西一旦被捅了出來,下面的話就好說多了。

馬躍之十分懷疑,一九八九年夏天去世的郝嘉果真能夠變成鬼魂,二十年後將重新介入人間事務,要「拯之承啟」什麼?用現代漢語來說,他要「開始拯救」什麼?從事楚學研究,免不了要參與一些考古活動,所謂考古,說絕對點就是挖掘古墓。迄今為止一些最為重大的考古發現,都是對那些大型墓葬挖掘的結果。當今中國被絕對禁止,但紅黑二道最想進行考古與盜墓兩類挖掘的歷史遺迹,都是超大型王陵。這些年,曾本之聽同行說過,也親身經歷過一些與鬼魂相關的靈異事情。有鬼魂和沒鬼魂,這樣普普通通的議論與幻想,對整個楚學院的同行來說,只是沒有多少意義的笑料與談資。

說歸說,馬躍之與曾本之的想法一樣,真正讓他們覺得不安的或者說是難以把握的,是人為的裝神弄鬼。為此,在整個上午的對談之後,他們最終做了如下結論:郝嘉作為楚學院與他倆同輩的同事,死亡是毫無疑義的事實,人死是不能復生的。身為死者的郝嘉,二十年後,寫給曾本之的信也是毫無疑義的事實,「拯之承啟」四個字所表達的內容也是不能否定的。用他倆的話說,這兩個結論,一個是矛,一個是盾。既不能說這樣的結論,等於沒有任何結論。也不能說,這是一點結論也沒有的結論。郝嘉已經死於二十年前是一條線索,郝嘉死了二十年後突然給當年的同事寫信又是一條線索。

所以,在結論之外,還有一個結論。

那就是必須耐心等待郝嘉再次來信。

就算這種通信沒有丁點重大歷史意義,憑其看不見,摸不著的奇趣,作為死者的郝嘉也許會再試一次。

從楚學院辦公樓出來后,他倆在大門口握過手,正要分頭走開,曾本之忽然緊走兩步靠近馬躍之:「柳琴再去漢陽時,你給我打個招呼。」

馬躍之將曾本之看了好幾眼才回答:「你要收買我當狗特務,也得出個價呀!」

曾本之說:「這哪叫特務,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孩子的動向,又不是偵察老伴有沒有紅杏出牆。」

「我寧可去調查自己家的紅杏,也不會去查曾本之的老伴,那不是自尋絕路。」馬躍之一邊說,一邊將話題扭轉了,「如果郝嘉真有靈魂存在,他一定知道今天上午我們談話的所有內容。」

曾本之想了想才回答:「對!鬼魂是無所不在的。」

「等有了第二封信就好辦了。不然,就像曾侯乙尊盤,天底下只有獨此一份,說什麼都不能不讓人相信,但也不能不讓人不相信!」

像是說漏了嘴,馬躍之突然打住,並且不等曾本之回應,便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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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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