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聽到敲門聲,王老酒正在剝羊。事實上,王老酒排行第八,但人如果被稱作王八當然不好聽,於是乎,老頭兒的父母把他向後排了一位,反正他下面再沒有兄弟,王老九愛喝酒,所以在鄰居嘴裡究竟是老九還是老酒,概念早已混淆。老頭兒九十歲了,卻沒有兒女,便一個人住在這個簡易的房子里。說是簡易卻並不簡單,劉新宇敲門的時候曾在外面仔細地打量過,遠處的房子都是磚牆紅瓦,只有這爿不大的房子是由石塊砌成的,把石塊堆砌成住房,想必建房的瓦工一定有把好力氣。
陳舊的木門怪叫著拉開,劉新宇被這個滿手鮮血還捏著柄快刀的老頭兒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放下心來,面前的老頭兒已經虛弱到快要死去的程度,甚至拉開房門的動作已經使他喘息了很久;而且,老頭兒身後那隻基本上剝凈的羊證實了血的來源。
「大爺,請問這附近有旅館么?」
王老酒上下看了看劉新宇,便隨著逐漸拉開的門緩慢地挪到旁邊:「旅館就別想了,進來吧。」
進屋后,劉新宇想要把箱子放下,卻發現不大的室內滿地是血,在他猶豫的時候,王老酒讓他把箱子放在牆角黑暗處的「木匣子」上,「哪兒的人?」王老酒問。
「滄州。」
「到這兒幹啥來了?」
「找個朋友,錯過了班車。」話一出口,劉新宇立即發現犯了個錯誤——村上不會有班車的。
但王老酒絲毫沒有在意這句謊言,而是繼續坐在那裡,用小刀仔細地剝著羊皮,看得出,老頭兒顫抖著的手已經不適合干這種活兒,剝下來的羊皮早已千瘡百孔。
「小夥子,你的運氣好,正趕上吃我的燉全羊。」說話的時候,王老酒沒有抬頭。
「大爺,住您這兒,連同夥食費,我給您多少錢?」劉新宇看著那把明晃晃的刀,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再握住任何兇器,眼下自然也搭不上手,只好找些話來說。
王老酒抬頭,燈下,劉新宇看清了老頭兒渾濁的瞳孔:「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錢有什麼用呢?眼看就是裝到柜子里的人啦。」說著,王老酒向身後揚了揚下巴。
劉新宇這才發現,牆角的「木匣子」原來是棺材,面層的大漆已經有了年頭,失去了以往的光澤,這東西橫在暗處,在這個憑藉小燈泡照明的室內根本不起眼,而且外形與劉新宇見過的也不大一樣。迄今為止,劉新宇見過最具代表性的是南方的棺材,那東西的一頭會用厚重的板材作成元寶形狀,所以當地人把這稱作「大元寶」,為的是討個升官發財的吉利,這才是中國民間最可樂的習俗,用盛納死人身體的容器來當作彩頭;然而今天劉新宇看到的棺材明顯不如人家的「大元寶」堂皇,只是個薄板打成的長形方匣子而已,相比之下寒酸多了。
一時無話,劉新宇獃獃地看著王老酒剝羊。羊血早已放盡,正在被切割著的**不會再有血液湧出來,所以,刀刃上的殘血會被逐漸剝離開來的皮毛帶走,刀越發的亮了,在暗紅色的燈下滲出寒光。劉新宇忽然冒出了立刻回去、將這把刀捅進夏天肚子里的衝動,詹傑死了,但夏天還在。剛想到這裡,他再次迷茫起來,打死詹傑和跑路以來,他總會萌生某些怪異而可怕的想法,包括剝了骨科實習醫生的頭皮,於是,他覺得連環殺手大概出於和自己一樣的心態吧,既然殺了人,那就繼續幹下去,直到被警察捉住或是被別人殺掉。
王老酒眼神不濟,知道照這個進度,這口羊要很久才能進肚子,就問劉新宇:「你去燒水吧,灶就在門外,我這兒把羊剝好,水也就開了。」
劉新宇應了一聲拉開門。
王老酒家的灶在房子旁邊順著牆搭起的草棚下面,這是比較傳統的火灶,與劉新宇老家的灶區別不大,好在他干過這種活兒,便從旁邊的草堆里薅了幾把細軟的乾草引火,用打火機點燃的時候,他順便給自己點著了一支香煙,很快,火苗從灶口吐出來,在秋風中抖動著,照亮了劉新宇的臉。
老屋、老灶、老人,那頭羊想必也不年輕。劉新宇想,就這樣笑起來了。
乾柴在灶底噼里啪啦地暴響,王老酒把大卸八塊的羊丟進鍋里,就開始添加佐料,說是佐料,不過是幾根大蔥而已,除此之外,灶台上只剩下些油、鹽之類的東西,老眼昏花的王老酒灑了一大把鹽,看得劉新宇驚心動魄,總怕老頭兒把全羊湯做成了腌羊肉;看得出來,老頭兒沒有體力也沒有耐性對羊細緻的拆解,大塊的肢體在鍋里支愣著,竟然無法罩上鍋蓋,濃烈的羊膻味彌散起來,王老酒不知從哪裡摸出一瓶酒,抖手就傾下去一半,這次劉新宇沒有表現出驚異,他已經不抱在這裡吃到美味全羊湯的希望了。
兩個人坐在灶前都不說話,大概王老酒也是長期孤獨著的,而真正開始交談是在一個鐘頭以後,羊腿在鍋里的沸湯中翻滾,王老酒已經淺睡了好一會兒,羊膻味逐漸退卻,飄出了肉香,把老頭兒饞醒了,急忙擦乾淨口水把劉新宇叫到屋裡,大概劉新宇燒水的時候,老頭兒在室內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兩隻碗,一碟大蔥、一碟醬。
王老酒從棺材旁拉出一隻白色的塑料桶:「蘭陵大麴,我到市上打來的,好酒吶。」
劉新宇試著拒絕:「大爺,我不喝酒的。」
「不會?」
「嗯,不會。」
「不會總要會的,少喝點兒,算是陪我老頭子的,我喝一回少一回,你的路還長,學嘛。」
劉新宇立即在心裡問自己,路真的還長嗎?就在他的遲疑間,酒碗已經倒滿了。
王老酒說:「我們這兒的規矩,第一碗死活都得喝了,第二碗喝不喝、喝多少,都隨你。」
劉新宇看著面前的酒愁眉苦臉,王老酒卻已經灌下去一大口,抓過蔥來用他為數不多的牙咀嚼著:「喝吧,把酒喝下去,再難的事也能忘了。」
劉新宇心裡一動,對面的王老酒果然沒有白吃九十年的飯,雖然歲數大、眼睛花,卻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哩。於是,他順從地端起碗來抿了一口,竟沒有想象中那麼辣,反而很清淡,但依然能夠把酒量不大的人放倒,他摸過蔥,學著王老酒的樣子蘸了醬嚼起來,同樣,這看起來異常健壯的大蔥吃到嘴裡也很清淡,尤其是和著咸醬吃下去,竟然把他的胃口勾上來了,他不禁讚歎著:「好吃!」
「好吃吧?大蔥蘸醬、越吃越胖,你呀,單薄了點兒,多吃多喝。」王老酒笑著說。
劉新宇也笑了起來:「大蔥能把人吃胖了?」
「能!」王老酒說:「這東西開胃,胃口好了吃什麼都香,哪能不胖?吃吧,我們吃著等羊湯。」
老頭兒興緻不錯,劉新宇不忍心冷了場面,便問道:「大爺,您平時都是一個人過?」
王老酒豎起三個手指頭:「我一個人過了三十年啦。」
「那……您的兒女呢?」
王老酒愣了一下,就輕輕地把蔥放回碟子里,站起身說:「我去看看羊肉,該熟了。」
王老酒是老了以後才被稱作「老酒」的,年輕時大家叫他王九,當年鬧小鬼子的時候趕上荒年,原本就沒有活路的王九參加了鄉小隊,聽起來不錯,但與影視劇中的地方游擊隊完全不是一回事,所謂小隊也不過四個人而已,而且四個人手裡只有一把經常瞎火兒的盒子槍,連同王九在內的其他三個隊員只能扛上土銃,就是這樣的裝備,四個人還經常奉命去打圍子和執行鋤奸任務。
「您打過仗?」
剛出鍋的羊肉燙得很,就連骨頭也象火筷子那般燙手,而且王老酒卸開的羊腿塊頭都不小,儘管香味撲鼻,只好放在旁邊等它慢慢冷卻,劉新宇面前的酒已經消耗了接近一半,老頭兒則開始了第二碗,兩個人話也多了起來。
「哪叫什麼打仗嘛,人少槍少,一直都在逃命,他們在後面追。」王老酒說。
「殺過人?」
「殺過人。」王老酒點點頭,又接著說:「那些東西不叫人。」
在由四個人組成的鄉小隊中,王九最年輕,所以大多數任務中,年長的隊友都會把玩命的差事攬過去,幹掉偽保長那次,王九的任務就是望風,翻牆進去的隊友們由於事先準備不足,沒有掌握好時機,儘管動作迅速,還是沒有攔住偽保長從床頭掏出槍來,「就這樣,人雖然殺了,劉麻子也受了一槍,從肋骨底下打透了,他帶著傷還跑了八里地,區上治了一個月才揀回命來。」王老酒的臉已經紅了,放出光芒的眼睛也迸出了血色。
王老酒真正殺人是第二年的秋天,縣大隊過來的消息說有一輛車會從村口的公路上經過,車上只有三個小鬼子,這個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王九所在的小隊頭上,但這次還是出了意外,當四個人在埋伏地點看到車的時候才發現縣大隊的情報不準,那不是普通的貨車,而是一輛裝甲車。憑藉四條爛槍打裝甲車根本就是笑話,可是,隊長黃懷德卻沒有作出撤退的決定,反而下令開槍了。
小鬼子倚仗烏龜殼打不穿,一點兒都不慌亂,索性停下車來四處尋找目標,並不時用機槍射出一大串子彈,就這樣,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兩名隊友在就地取材的簡陋掩體後面中槍犧牲了,其中就有頭年負了傷的劉麻子。四對三的優勢一下子變成了隊長黃懷德與隊員王九的二對三局面,當然,那副堅固的裝甲才是最大的難題。
據王老酒說,他永遠也忘不了隊長的眼神,黃懷德在小鬼子射擊的間隙中爬過來,拾起犧牲隊員的土銃塞給他,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我兒子的爹。
隊長家裡有錢,還因為有錢被土匪綁過票,有錢人家的兒子本來是不愁娶媳婦的,但從有錢到沒錢,這個過程竟然是隊長親手操作的,隊長在父母的斥罵中帶著區中隊分掉了家產,這才並不富足地娶了區上的女幹部;就在這場小規模戰鬥的兩個月前,隊長剛當上爹。而當時的局面不允許王九多想,因為隊長已經從石堆後面跳了出去,他看到,裝甲車上的機槍轉了個方向,子彈跟在狂奔著的隊長腳跟後面,與坡上的石頭撞出了無數個光點。
王九抱著土銃一路跑下坡來,木柄上的鮮血又粘又滑,「就跟地上的羊血一樣。」王老酒說。
他矮著身子從裝甲車的後方繞過來,沒有回頭去看隊長是不是還在山坡上跑著,因為當他繞到正面時,射擊已經停止了,戰鬥結束后,在隊長媳婦的哭喊中,他看到了上身被打得稀爛的隊長屍體。這時,王九必須抓住黃隊長用命換來的機會,他爬上車子,把土銃放在車身一側的甲板上,並摸起其中一枝,將長長的槍管伸進了機槍下方的射擊孔空隙,而機槍的槍口也頂在了他的額頭上。
驚慌起來的鬼子沒有來得及扣下扳機,經火藥加速過的鐵砂子就隨著巨響在車體內飛舞了,王九聽到了車內的叫喊,其中還有鐵砂與甲板撞擊的金屬聲音,他抽出槍來丟在身後,再抄起第二枝、第三枝,被車廂放大后的爆炸聲震耳欲聾,他聽不清、也聽不懂車裡面的小鬼子在叫嚷著什麼,三槍響過,裝甲車裡只剩下了有氣無力的呻吟。
鬼子全部被打開了花,兩個當場斃命,剩下一個重傷的鬼子軍官被區上帶走了,至於裝甲車則被莊戶人家拆掉,成了打造鋤頭的材料。但以黃懷德為隊長的鄉小隊從此斷了根,王九殺了兩個鬼子,失去了三名隊友,也失去了繼續扛槍的勇氣,當然,並不是因為他被槍聲嚇破了膽,「農民就是種地的,不是殺人的,我要是死了,誰給隊長的兒子當爹?」王老酒說:「吃羊肉吧,快涼了。」
王老酒一輩子沒娶媳婦,卻有了個現成的兒子,但隊長的兒子不認這個爹,隊長的兒子認為當年的那一仗如果不是王老酒耍慫使壞,就不會落個全軍覆沒只剩王老酒一個人的下場;不過這也與後來的宣傳有關,為了宣揚「偉大戰果」,縣大隊的秀才把這場四比三的埋伏戰吹成了十九比五十的遭遇戰,報告中說以黃懷德為隊長的游擊隊十九人與鬼子的五十人外加一輛裝甲車狹路相逢,游擊隊員以一當十,最終鬼子全軍覆沒,游擊隊也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這樣一來,王老酒在當地人眼裡真正成了耍慫使壞的「草雞貨」,隊長的兒子終於在四十歲的時候與老頭兒吵翻,砸了王老酒家裡的所有家當,帶著老婆孩子大怒而去。
劉新宇把碗里的最後一點酒喝完,早已語無倫次,卻又異常清醒地問道:「您這輩子恨過誰嗎?」
一個是經歷了殺戮的將死老人,一個是背負著人命官司的待死之人,年齡懸殊將近七十年,很明顯,劉新宇信任面前的老頭兒,因為除了眼神之外,王老酒無不透射出死亡的氣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可惜自己也即將走上這條路。通過老頭兒的敘述,劉新宇覺得自己與他有著同樣的命運——都沒有結過哪怕半個鐘頭的婚。這樣的心態其實很常見,正在走背字兒的人們往往會找個與自己經歷差不多的倒霉鬼,如果恰好比對方略有優勢,幸福感就油然而生。劉新宇不是這種狹隘的人,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比老頭兒要幸福一些,畢竟昨天晚上他還在和某個女孩在床上纏綿,所以,他不打算打聽老頭兒的艷事,只想去了解老頭兒是否和自己一樣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心裡仍然積存著無法澆滅的仇恨之火。
王老酒閉上眼睛想了想:「人活一世,怎麼能不恨人?怎麼能不招人恨?」
有人說某些敵占區的鬼子很溫和,不亂殺人,王九覺得這是放屁,同村的劉麻子全家就是被鬼子挑死的,鬼子殺人不需要理由,所以王九恨鬼子。但如果按照村上的人命來算,還鄉團殺得更多,而且手法更殘忍,王九「退役」之後,曾經見過還鄉團把黃隊長的老婆烤熟吃掉,戰爭這頭怪獸在無盡的硝煙和殺戮中噴出了毒霧,中了毒的人們殘殺著同類,所以王九更恨還鄉團,最終還鄉團的頭頭被隊伍上捉住綁到集上示眾時,王九就大叫大跳著要求隊伍上把這個人活烤了喂狗;然而這些事與王九的關係不大,折磨了王九一生的是隊長和隊長的兒子,隊長黃懷德在戰鬥中的錯誤指令害死了兩名隊友和他自己,最後留給王九一個錯上加錯的要求,隊長的兒子象條永遠也焐不暖的蛇,耗盡了年輕王九和中年王九的所有心血和積蓄,並在王九走入暮年的歲數甩開了他,尤其可恨的是,這兔崽子帶著老婆孩子奪門而去,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老東西,不要指著我給你送終,這是你欠我們黃家的!
「以前我就恨隊長,為了他一句話,我這輩子白活了。」王老酒冥想片刻之後昏昏沉沉:「後來想開了,我活著,他死了;我一輩子白活,他還沒活一輩子呢。」
說完這句話,王老酒起身歪歪斜斜地趟進裡屋,挪到那張和他一樣衰老的床上了。
恨,竟然可以如此輕鬆的放下!?劉新宇大惑不解,看著面前那盆沒有吃幾口、早已涼透的羊肉發愣,不多時,他聽見王老酒在裡屋說道:「我床底下還有一張小床,夜裡動靜小點兒,老頭子睡覺輕。」
今天的酒非常神奇,雖然劉新宇出乎自己意料地幹掉了整碗,雖然腦袋有些昏昏然,卻絲毫沒有睡意,他提起嗓門:「大爺,我還不困,打聽一下,**山在哪裡?」
王老酒的聲音在這間石頭房子里嗡嗡作響:「這裡就是**山嘛。」
「這裡就是?山呢?」
老頭兒躺在床上哈哈一笑:「山?早平了,要是山還在,我這房子的石料打哪兒來?」
「那……這裡應該還有個漢墓吧?」
「出門右轉,走個百十步就到了,夜裡小心點兒,黑咕隆咚的。」
由酒精燃燒起來的溫暖抵禦住了丘陵地區夜來的寒風,甚至進一步蒸騰了皮膚以下的血液,劉新宇覺得渾身躁熱,便脫下外套來搭在肩上。出了王老酒家,按照老頭兒說的方向走去,路並不平坦,高一腳低一腳地邁過去,柔軟的鞋底觸碰到的是各種形狀的石塊,這裡果然就是那座由石頭堆積而成的**山。石縫中的草未見衰弱,它們習慣了風的襲擾,就將腰肢匿入背風的石頭後面,終於站直了腰,進而伸展得格外茂盛,並在月光下抖擻出暗色的光芒;倒是藏身草叢的蟲子敏銳地發覺深秋乃至隆冬的腳步愈來愈近,生命也即將終止,只好將最後的氣力花費在鳴叫上來。微醺的劉新宇覺得自己的聽力象草蟲那點可憐的智慧一般敏銳,因為掠過的秋風把蟲鳴完整地帶到了他的耳朵里,除此之外,還算寂靜的秋夜裡仍有兩種聲音在轟炸他的腦海,心跳、和那隻重新上了發條的懷錶,懷錶在褲子口袋裡平緩地走動,幾乎與他的腳步一致,恍惚中,劉新宇認定那就是錢小莉跟在自己身後,一起來到這已經夷為平地的**山,為的是看上一眼彷彿伸手可及的月亮。
濟北王劉寬的陵墓與夢境中的印象根本不同,夢中的王陵雖然殘陋,但有著壓倒一切的高大;王家的氣勢雖然沒有得到完整的包裝,可畢竟是由數千工匠耗費多日挖鑿出來的。而眼前的劉寬陵墓看上去與西部電影里埋在沙丘中的亂石沒什麼兩樣,一線深壑的甬道似是峽谷,卻沒有那樣險峻,順著甬道一路深入,忽然開闊起來的方室就該是劉寬的埋骨之地了。月光斜斜地照在甬道兩側的石壁上,竟有一面石壁是雪白的,劉新宇抬頭看去,石壁上方,一蓬毛絨絨的草探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向他招展著。
這個伴隨著自己二十多年的夢的結束地,早在九十年代就被考古人員搬空了。劉新宇孤零零的站在這裡,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驚醒,剛才與王老酒聊天時曾經談到過山裡不知名的小獸,外形象狗,叫聲與嬰兒的哭聲無異,應該就是這東西了。劉新宇左右看了看,不禁愕然:從南下的路上中途迴轉北上,直至來到**山漢墓,整個過程似乎都是無意識的。此時的劉新宇腦袋裡空空的,完全想不起是什麼讓他獨自來到這座和他腦袋一樣空空如也的陵墓中來。所以,他索性繼續往前走,終於站在了墓室中央,並看到了身著冕服的劉寬。
與夢裡相同,年輕的濟北王清瘦、高大,或許是月光的原因,他的臉象石壁一樣慘白,風被四壁阻住,寬大的袍裾沒有夢中那般飄逸,但並不影響王家凜冽的氣場,他站在角落裡,手裡握著佩劍的劍柄,劉新宇認識那柄劍,那是最後割斷了劉寬血管的利器;但走到近前才發現,慘白著的並不是劉寬的臉,他戴著一個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眉眼很是肅然。
劉寬抬起手來摘下了面具,面具後面真的是一張慘白的臉,他微笑著說:「你認識我吧?」
劉新宇看著這個被仇恨葬送的魂靈:「我認識你,你是劉寬,西漢濟北王。」
「對,我是劉寬。」劉寬說:「但我不是什麼王,我不配,我最終沒能殺掉仇人。」
劉新宇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只好胡亂問道:「你一直在這裡,兩千年了?」
「是的,我不能報仇,卻被我的仇人埋在這裡,兩千年,全無來生。」劉寬嘆了口氣。
女人的恨一旦燃起,將會催生出任何無法想象的可怕後果,尤其是身為女巫的龔姬。她摔碎了劉寬的印章,而印章是亡人升天的身份憑證,沒有它,死去的劉寬只是個無名無姓的魂靈;除此之外,她還把那柄脫了鞘的劍深埋起來,劍尖直指劉寬的枕下,刃端的寒氣穿透了棺槨下方的土壤,穿透了由數層上好木料打造而成的棺匣,一股一股地向被困在陵墓中的劉寬後腦刺去,不能登天的魂靈甚至不能安睡。
「你看,他們沒有給我玉衣,只給了我這個面具,我是高祖立國以來唯一一個沒有穿著玉衣下葬的封王,我還能被稱為王么?」
劉新宇看了看劉寬手中的面具,那大概是玉料打磨成的,單薄而精美,但磨製這個面具的工匠一定是別有用心的,因為滿懷著仇恨死去的劉寬戴上的面具竟然是哂笑的表情。
「這些……實在是不必要……」劉新宇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必要什麼?」
劉新宇沉默了。不必要仇恨嗎?那天晚上,譚朝輝講述的時候,他的怒火已經蕩漾起來,這次的怒火沒有在發頂燃燒,而是從心底開始沿著柔軟的胃壁向上,滾燙並疼痛著。這種疼痛的火焰自從在網上看到錢小莉的艷照就開始被點燃,錢小莉殺了繼父被拘留後,火勢略低,但仍殘留著令人隱隱作痛的火苗舔食著他的肺腑,最後被酒液澆旺,終於從鼻孔處沖了出來,也正是因為酒的緣故,劉新宇沒有顧得上對「七竅生煙」的體會,而是腳步踉蹌地去了衛生間,本打算用涼水讓自己稍稍舒服一些,孰料冤家路窄,他還是在七竅生煙的狀態下爆發出來了。
劉寬把面具重新扣上,這才說:「你知道嗎?頒詔的天使若是晚來一刻、只要一刻,我真的會烹了易叟。」
劉新宇點點頭,同時也在暗自慶幸著,終於沒有在夢中看到易叟那具醜陋的身體被炸成油條的樣子,他相信,那一定是堆骯髒的、散發著惡臭的東西,就象老東西的靈魂一樣。
「換作你,你也會恨,是吧?」劉寬又問。
劉新宇想了想:「是的,而且我已經這樣做了,我打死了那個傢伙。」
「心裡很痛快?」
「對,痛快!」劉新宇咬牙切齒地說。
然而這只是劉新宇的違心話。詹傑死了,夏天還活著,他沒有替錢小莉做完她想要做的事,這是其一;心裡仇恨著的人死去了,自己也落得個亡命的下場,如果算是一筆生意,那麼這筆生意是賠是賺,劉新宇目前還在迷惘,就當前的法律而言,畢竟自己還要給那個如易叟一般醜陋的詹傑陪葬,就象錢小莉與她繼父之間的生意一樣。所以,得知詹傑死去的消息后,劉新宇除了逃亡前的恐慌外,甚至沒有時間為自己的舉動做一次最簡單的喝彩。
劉寬指了指墓室正中間那幾塊平整的方石:「躺下,躺在那裡。」
劉新宇順從地走到劉寬指點的方向,慢慢地躺下,柔軟的頭皮與冰涼的石頭接觸的那一刻,他竟然覺得異常舒服,涼氣很快刺進了他的大腦,他長出了一口氣,石縫間鑽出來的小草曖昧地撫摸著他的後頸,他睜開眼睛,月亮被墓室上方的石壁擋住了,石壁的邊緣留下了一線月光,遠處是天際淡淡的一抹雲,雖然沒有繁星點綴其中,但月光與夜空中的雲組成的畫面看起來柔和多了,四周的石壁形成了一個粗獷的畫框。美術不是劉新宇的專業,但他仍然覺得上空的構圖與色彩漂亮極了,就象被先進的數控機床加工出來的完美零件。
站在一邊的劉寬則悲愴起來——他在這裡躺了兩千年,雨水灌入排水溝沒有完工的墓穴,他濕漉漉地起身,看到了另一座乳峰上,父親劉胡的陵墓被盜掘一空;黃河暴怒的時候,黃湯泥水鋪天蓋地地湧來,把整個**山澆得搖搖即倒,木質棺槨很快地朽爛,父親墓中由上等柏木堆砌成的黃腸題湊也被沖得七零八落,被國相公孫崎再次殮葬的骨殖埋入爛泥;下一個年代,戰爭在山上打響,各種各樣的武器拋出的鋼鐵與銅皮嵌入山體或直入墓穴,他眼睜睜地看著成千上萬被那些人稱作「子彈」的小東西象雨點一樣灑向**山,他們在山上如廁,或抱著搶來的姑娘在荒草中苟合;很快,冕服也腐朽了,赤身露體的劉寬禁不住寬敞的墓穴中一陣陣的寒氣,凍得體如篩糠,直到自己的骨頭也被泥汁腐蝕得無影無蹤,這才重新聚合為完整的魂靈;隨後,大批工匠打扮的人陸續來到**山,用各種工具掘走了陵墓的封土和上方的石頭,從一個個小孔中射進來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又有一群人用毛刷很小心地掃清隨葬品上的泥土,包括枕下那隻印章的殘片、令他晝夜不安的長劍以及身邊的一堆小金餅,最後是蓋在他臉上的「玉覆面」……就這樣,大墓空了,除了自己永遠無法逃出去的魂靈。
「我看到了你的女人,她很漂亮。」揩乾臉上的兩行清淚,劉寬說。
「我也看到了你的女人,她也漂亮,我記得她叫楚嬛。」劉新宇閉上眼睛,神遊的時候,他恍惚間覺得錢小莉正躺在自己身旁,一同看著上方那幅美麗的圖畫。
「還有很多來到**山的人,他們的女人都漂亮。」劉寬嘆了口氣。
「哦?!」劉新宇結束神遊,急忙坐起身來:「他們……也是你指引來的?」
劉寬低下頭:「是我,龔姬的詛咒果然厲害。」
劉寬死後不久,國相公孫崎辭去了相位,在收拾細軟準備歸鄉的前一天病死,龔姬把他送到故鄉下葬后,又帶著女兒回到**山下的房子里,每天都會在**山的兩隻乳峰間輾轉,劉寬不停地聽到父親在那座山上發出的咆哮,直到再無聲息;而當她來到自己墓前詛咒的時候,劉寬會選擇沉默,因為自己有復仇的權力,她同樣也有復仇的權力,他躲在墓中,靜靜地看著跟在龔姬身後的東方芮,看著她一天一天隆起的腹部。在後來的某一日,東方芮沒有再來,龔姬的詛咒也開始變本加利:東方芮死了,死於難產的巨痛。就這樣,美麗的妹妹帶著未曾出世的「孽種」去了另一個世界。
由於女巫的詛咒,劉寬一門世世代代重演著同樣的輪迴,他們因仇恨而失去理智,因仇恨做下換取仇恨的事情,而且同樣的仇恨來自同樣的誘因——情愛的變故。劉寬看著他們經歷仇恨時痛苦的模樣,看著他們應對仇恨時那可怕的果決,終於窮途末路了,劉寬無奈地在夢中告訴他們,到祖先的陵墓來看上一看、躺上一躺,品味一番兩千年前祖先在仇恨中的不堪與死後的衰落。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出了那個問題:恨,這種情緒值得嗎?
劉寬搖了搖頭:「我一直不能回答他們,直到今夜。」
「值得嗎?」劉新宇問。
劉寬抬手指了指不遠處被夜色塗黑的石頭房子:「兩千年來,你是遇到那個老人的唯一一個劉姓子孫。」
劉新宇想起了王老酒的話,老頭兒在暮年來臨的時候放下了仇恨,原諒了一切,理由只是自己的一輩子和別人的一輩子。
劉寬又說:「一世很短,短到沒有時間去恨,恨一世,何等艱辛。」
劉新宇沉默片刻才說:「現在想明白這些,還有用么?」
劉寬的臉上恢復了笑容:「對我來說沒有用,但是對你有用。」
**山漢墓被考古隊清空之後,村裡的人們漸漸地對這座由石頭堆成的微型峽谷失去了興趣,而且作為收穫的季節,秋天的人們忙著各家的活兒,沒有人注意到空空的墓穴里睡著一個人。正午時分暖暖的陽光照在劉新宇身上,很是溫柔。劉新宇是被電話吵醒的,在石頭上睡了整整一夜,勢必會渾身酸痛,他呻吟著伸了個懶腰,翻身爬起來,馬靜那隻手機堅持不懈地唱著「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只願開心到老」,劉新宇很專心地聽著這首歌,直到電話再次響起,電話那頭的馬靜並不象錢小莉一樣歇斯底里,而是用一種糖份極高的嗓音問道:「在哪兒呢?」
劉新宇環視四周:「墳墓里。」
馬靜哭笑不得:「說你腦子壞了還不信,大白天說什麼鬼話呢?」
墓穴依然空空如也,劉寬早已不在那裡。所以劉新宇低聲說:「信我吧,我是真見著鬼了。」
馬靜的嗓門高了起來:「立即從墳里爬出來!我在你公司,你的哥們兒滿世界找你都快找瘋了。」
劉新宇驚慌起來:「你在我公司幹嘛?」
馬靜旁邊的方波搶過電話:「你小子還想混不想混了?手機關了,人也沒去江西,那邊的客戶都打電話來投訴了。」說著,方波又壓低聲音:「去江西怎麼干到濟南去了?濟南幾時歸江西省管了?」
「我……我遇到扒手了,手機錢包什麼的全被……」劉新宇演技拙劣地現編現賣。
「少來這套,錢包被順走了你還能爬上濟南的火車?你當你是鐵道游擊隊呢?不用蒙我,你還是想轍蒙老闆吧。在蒙老闆之前,你最好先把譚朝輝糊弄好,人家現在是詹少爺的接班人了,向他解釋去。」方波急促地說。
劉新宇忽然覺得該向方波交底了,他說:「皮哥,你知不知道詹傑是怎麼死的?」
「少廢話,說正事兒,你打什麼岔,趕緊掉頭奔江西,早點把事兒了結早點回來我給你接風。怎麼死的?全市人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總不能是被你打死的吧?」
「皮哥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劉新宇正想解釋事情經過,馬靜已經拿回了電話:「什麼時候回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看她。」
「看誰?」劉新宇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能有誰,你前妻唄!我要當面告訴她,現在你被我接管了,她要是實在氣不順等她出來了我們三個人一起過。」馬靜說話的時候,方波在一旁放肆地大笑。
隨後,馬靜告訴劉新宇,她與他分開后就坐車回到了這個城市,一個在法院工作的朋友詳細地介紹了錢小莉的事情,就算是認定了故意殺人,律師也會圍繞殺人動機進行辯護,按照常規,十年以上的徒刑是少不了的,但起碼罪不至死。
「至於撞了你的那個傢伙,你知道,現在娛樂場所的監控沒幾個好使的,那家酒吧更可氣,十個監控壞了八個,公安局實在看不到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何況衛生間門口的監控即使能正常使用,也不可能拍到廁所里的事,只好安排法醫屍檢,那傢伙屬於急性酒精中毒造成的猝死,顱骨雖然有撞擊的痕迹,那也好解釋,猝死的人一頭撞哪兒去都是正常的,有什麼問題直接問我好了,想泡我不用採取這種惡補醫學常識的方法,你就是個醫學白痴我也認了。」馬靜最後說。
聽到這裡,劉新宇感覺到一直壓在心頭的石頭訇然落地,但巨大的石頭砸下來的時候,他也感到了同步而來的失落。看來自己終究不是當兇手的材料,用一根木質的拖把行兇該是什麼樣的猛士啊!擺脫了兇手身份的劉新宇自嘲地笑出聲來,笑聲在墓穴中回蕩,居然有了迴音,他急忙閉上嘴側耳聽了聽,餘音仍在,他知道,跟在自己腳步後面的笑聲是來自劉寬的。然而令他失落的是,雖然詹傑死了,但死去的詹傑和活著的夏天還沒有受到懲罰,甚至他們還沒來得及向錢小莉道歉。
王老酒仍在喝酒,回鍋后的羊肉被煮得松爛,抖一抖便脫離了附著的骨骼掉落下來,老頭兒看著一腳踏進來的劉新宇樂:「一夜跑哪兒去了?真怕我收你的住宿錢?趕緊來吧,羊肉吃著正合適。」
劉新宇「哎」了一聲落座,抄起一塊肉來就要啃,卻被王老酒攔住:「不陪老頭子喝點兒?」
劉新宇想了想立即爽快地答應:「好!喝點兒。」
此時的酒與昨夜的酒已經不再是同一種味道,所以劉新宇喝得很快,看得王老酒滿心歡喜,便問道:「昨晚睡哪兒了?」
劉新宇並不隱瞞:「漢墓里。」
「不恨誰了吧?」王老酒又問。
這些天來一直沒有吃飽,所以面前的羊肉顯得格外可口,劉新宇口大嚼著,含糊不清地說:「誰也不恨了,懶得恨。」
他忽然覺得王老酒的生活有滋有味,酒是穿腸毒藥,但老頭兒用這種毒藥澆熄了曾經與他一樣熊熊燃燒的仇恨之火,還練就了入木三分的眼力,亦或是昨天的自己滿臉都寫著仇恨么?
「這就對了,幹什麼要恨吶?不死一回都不知道這條命應該怎麼過,你這夜老墳沒白睡。」王老酒端起酒碗來:「年紀輕輕地愛都愛不過來,哪有時間恨嘛!有女朋友沒?」
「嗯,算有吧。」
「有就好好過,別學我這條老光棍,這輩子白活了。」
劉新宇停下吃喝:「您老不白活,土銃打裝甲車,您是老英雄!」
爺倆兒笑了起來。
二人吃喝完,劉新宇破天荒地喝了兩碗酒後卻依然清醒,正幫著王老酒收拾碗筷,譚朝輝打來了電話,語氣中頗有窮兒乍富的顯擺:「劉新宇,公司的活兒你是怎麼乾的?好幾天了你怎麼還沒見到客戶?還有,換了手機號碼為什麼不向公司彙報?要不是今天你的醫生過來,我們都打算報警找人了。」
劉新宇捏著電話邊說邊走:「路上拐了個彎,處理一點私人事務。」
「私人事務?你是出差還是探親旅遊?你這是什麼工作態度?」士別三日,新官上任的譚朝輝官腔濃郁。
「好吧,這件事我錯了。」來到劉寬那座殘破的陵墓前,劉新宇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在陽光下漾出淡紅色的石壁,臉上的笑意依舊:「我向你檢討,我不應該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那家什麼狗屁公司的工作上,我早就應該擺脫你們這些無聊而且下流的同事,擺脫那個憑藉欺詐發家的奸商老闆。」
譚朝輝被這句話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番張口結舌之後才說:「你什麼意思?不想幹了?」
「不,我不是不想幹了,而是直接不幹了,你可以另派別的對你們惟命是從的人出差,江西我會去,但不是去替你們欺騙客戶,我要去廬山住上幾天,你和你的狐朋狗友繼續關在辦公室里忍受吧。還有,」劉新宇頓了頓又說:「我很想知道,詹傑和夏天那兩個流氓上了我的女朋友,你告訴我的時候究竟是出於正義感呢,還是出於你的嫉妒?」
被激怒的譚朝輝說了些什麼,劉新宇沒有聽見,他大笑著掛上了電話,把譚朝輝的咒罵阻在了千里之外。腳下的大墓平靜地安卧,石上的青草隨著秋風勃發它們所剩無幾的綠色,想必**山漢墓里埋葬的因仇恨而死去的濟北王已經告訴了它們,不用怨恨秋風,畢竟它們度過了嫩綠色的一生,依靠著並不艷麗的小花引來了遠近蜂群的呵護;枯黃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不是秋風的緣故,因為曾經有趣過,有趣的經歷總會安靜下來。大墓里埋葬的不僅僅是濟北王劉寬對大漢孝武皇帝的仇恨,還有國相公孫崎夫婦對濟北劉家的仇恨,遠在西安的茂陵長眠著漢武帝劉徹,茂陵的寶頂也一定遮蓋了劉陵對劉徹的詛咒;同樣,錢小莉的仇恨也隨著被她手刃的繼父一起在烈火中化作了飛灰。恨,作為一種情緒,折磨著人們脆弱的神經,但人們習慣了以這種情緒反覆地折磨自己,從而忽略了身邊美好的一切,當有一天放下這種情緒的時候,或許人們會驚嘆著發現,青草上的露珠該是怎樣的晶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