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以強硬的態度給龔姬家送去了一堆陶盆和兩塊金餅,如果劉寬就此仍然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下去,或許就不會再有什麼故事。但此時局面已經不受劉寬的控制,或者說,從他撞倒了東方芮的那一刻起,一個關於仇恨的陰謀就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而他則由於同樣的情緒反而向這個陰謀迎面走去了。
這些天來,劉寬仍在一如既往地酗酒,陳釀不斷澆旺他心頭的仇恨之火,只不過在被火焰反覆燒灼的間隙,他會想到東方芮,這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為什麼會頻繁出現在他的記憶中?基於這個疑問,劉寬沒有真的趕往泰山祈求泰山大神懲罰奪走他愛人的皇帝,而是在酒後外出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從龔姬住處的門前飛奔而過,但奇怪的是,自那天以來,他再也沒有見過東方芮,彷彿從他離開的那天起,這個院門就再未拉開過。
轉眼間,秋去、冬來,是年大雨、大雪交相而至,給剛剛經歷過大旱的濟北國帶來了更加嚴重的災情。整日醉醺醺的年輕國君依舊單人獨騎,或縱馬**山,看看那座已經停工的墳墓;或在城外的河邊由韁而行,彷彿大片倒在路上的子民不過是一群螻蟻。國相東方崎數次上書求賑,但千里之外的孝武皇帝早已遇上同樣的麻煩,司風、司調、司雨、司順的天神或許是看不慣皇帝的所作所為,就把風霜雨雪的幡旗在整個大漢疆土隨意招展,然而這個天定的災年又遭遇了**: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幫助皇帝下了決心,擬定了一個根本脫離實際的國策,他們要舉全國之力在這一年剿滅北方一線的匈奴,讓漠北從此再無戰事。就這樣,原本就匱乏的糧食又有大部被充作了軍糧,劉徹為了北方軍務不得不放棄了芸芸黎庶,被無情拋棄的人們只能自己出去四處找吃的,好象蝗蟲,蝗群落處,寸草不生,這裡指的是那些還有力氣背井離鄉的人群,而已經無力移民的人們只能做出更加殘酷的選擇,要麼等死,要麼易子而食。
這一切,劉徹心知肚明,但是為了武帝這個稱謂,他必須窮兵黷武,孝武皇帝決心在他有生之年,走馬曾被匈奴蹂躪過的國土,儘管這樣的成就是由無數饑民和士兵的生命換來的。衛青幫助他做的決定並沒有如預期那樣的順利,仍是同樣的結局,大將軍衛青直屬的軍隊所向披靡,但偏將軍們都是一群泥捏的廢物,屢屢敗績;朝堂上的文臣則是嚇破了膽的可憐蟲,前線但有兵敗的戰報,他們就在問策的時候一擁而上,勸說皇帝議和。
前線戰報喜憂參半,朝中問策紛亂無果,劉徹的心情象是被打碎了罈罈罐罐的酒窖,陳釀的芳香、醉死在窖中的倉鼠發出的惡臭,與陰寒之處的霉味膠著起來,令人心煩意亂。
蘇格拉底說:最優秀的人就是你自己。當然劉徹肯定沒有聽說過這句話,但無論是在皇權與相權之爭中殺了竇嬰那個礙手礙腳的老兒,還是在與諸王之爭中最終佔了上風,劉徹都認為自己是國疆一統以來最睿智的、機敏的、無上英明的皇帝;儘管大漢立國之後與匈奴的戰火從未停滯,眼下的局面仍然令他煩躁不安。這種情緒被他從朝堂一路帶回寢宮,依舊揮之不去,**的女人們或許願意用自己那副通過精美食物滋養得肥白的**來給他一些安慰,他則完全沒有這個心情,這本來是劉徹調節情緒的首選方式,但女人的**不能當作甲士來用,更不可能讓**的女人去抵禦匈奴的鐵騎,因為並不是每一個身在深宮的女人都能夠對自己俯首貼耳,從濟北國帶來的楚嬛就是其中之一:這個長相酷似阿嬌的女人自進宮那天起就鬱鬱寡歡,即使是需要她侍寢的良宵,她都會象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鼠,在榻前輾轉著躲開劉徹的大手;這已經超過了閨中調笑的範疇,別的女人也會做出些相同的調皮舉動,但總歸不會像她這樣,在劉徹的身下無休止地瑟瑟發抖,彷彿她是一隻琉璃器皿,輕輕的觸碰就會頓時碎裂開來。
劉徹沒有處女癖,但並非處子之身的楚嬛在床上的這種表現總是令他興緻索然,儘管這只是一位來自濟北國的婢女,而且也未得到宮闈令賦予她任何封號,這個尷尬的角色甚至讓劉徹無法安置她。劉徹有些後悔,自己怎麼會突發奇想地把她帶進宮來,難道只是為了回憶死在長門宮中的阿嬌么?想到這裡,劉徹抖了抖袍袖,向自己的寢宮走去,他已經不打算理會那個令人生厭的女子,畢竟在這深宮之中,能夠給他帶來快樂的女人數不勝數。
禁宮角落裡那個不大的別院中,正在清掃廊下積雪的楚嬛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長嘆了一聲。
(二)
同樣的季節,劉新宇的情緒就要比兩千年前那個被奪了愛人的劉寬要好得多:通過幾個月來的努力,錢小莉似乎已經擺脫了花子留給她的哀傷。至少花子離開前的不吝賜教使劉新宇受益匪淺,實踐決定了劉新宇越來越擅長給錢小莉購置禮物,儘管他仍然把掏出禮物的節日執拗地放在農家念念不忘的那些節氣上;而錢小莉也漸漸地適應了他的這種習慣,並在卧室的台曆中詳細地做了記號,好在花了一番心思的劉新宇從來不用她提醒,因此也從不會讓她失望。終於有一天,劉新宇全無阻力地拉住錢小莉的手、水到渠成地有了擁吻的舉動,錢小莉的變化令劉新宇逐漸放下心來,他認為,她已經不再是「他」,她回歸了「她」,說不定領結婚證買沙發床的前景已不遠矣,每每想到這裡,劉新宇就感到渾身輕鬆,甚至辦公室繁瑣的工作間隙,他竟然能哼唱幾句。而作為介紹人的三皮也自然輕鬆起來,並開始為劉新宇打聽合適的新房,他相信,除非錢小莉變卦,否則以劉新宇的惰性不大可能換女友,當然,這個傻乎乎的兄弟連LES都可以容忍,甚至能夠下大力氣挖空心思地去改造她,那就絕對可以接受錢小莉的一切,總之自己撮合的這一對兒基本上算是板上釘釘,為此三皮已經不止一次地要求劉新宇付給他一筆中介費,劉新宇則笑著說,少不了你的,按照人販子開的價給我打個85折唄。
然而三皮忘了一句老話兒——人算不如天算。
電視上的氣象專家反覆強調今年是一個暖冬,這樣的信誓旦旦並不耽誤萬里晴空忽然變了嘴臉,自打有了「全球變暖」一說以來最大的降雪很快封住了專家們仍在喋喋不休的嘴。一夜過後,整個城市只剩下了白色,這天早上仍是錢小莉先起床,她在陽台上伸了個意猶未盡的懶腰就急忙停下動作,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偶爾還會有幾片潔白的小精靈調皮地從上空輕輕地滑翔而過。錢小莉幾乎是大聲地慘叫著,衝進劉新宇的卧室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劉新宇迅速象初生嬰兒那樣蜷縮起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最後終於弄明白天未塌地未陷、只是久未相見的雪來了,於是也興奮起來,兩個人慌慌張張地穿衣洗漱,連早飯也沒顧得上吃,就一頭闖進了那片白色。
劉新宇清楚地記得家鄉那沒膝的雪,小的時候,他常常冒著被責罵的風險,穿著母親縫的棉褲衝到雪地里和村裡的小孩子們一起瘋,當底層已經融化的雪沁透了大地時,原本凍得**的泥土漸漸鬆軟,好象被攥久了的巧克力,粘滑而柔韌,在這樣的土地上玩雪是很容易滑倒的,所以,童年劉新宇常常穿著被泥土染色的棉褲濕漉漉地回家,一通痛打之後,他被剝光了扔在被窩裡,那條洗凈后又被凍硬的棉褲晾在爐火前,瘋玩了一整天的結果就是被窩下**著的劉新宇在大漢王朝腥風血雨的惡夢中無可奈何地尿了炕。
由矮小的個頭逐漸長高長大,昔日沒膝的雪也只能勉強把劉新宇的皮鞋掩埋起來,就有几絲冰涼很快沁濕了他的襪子,不多時,鞋子里滿是潮濕的涼氣,但劉新宇並沒有在意這些。這個城市長期以來總是和雪擦肩而過,與雪親密接觸早已成為人們的奢侈,因此,很多人早早地出了門,為的是體驗那種腳下咯咯吱吱的感覺,純凈的白色橫七豎八地畫上了或大或小的腳印。兩個人牽著手,從尚未有人涉足的地方飛快地跑過,所不同的是,劉新宇腳步厚重,留下的腳印完整而清晰;錢小莉跑得輕快,雪地上只留下了如蜻蜓點水一般的星星點點。遠遠的看去,二人走過的地方只會讓人聯想到清晨起來的遛狗一族。
來到劉新宇的公司門前,他們互相不舍地看著,仍是錢小莉趾高氣揚的發號施令:「下班早點回來,我們出去吃。」
「出去吃?」
「是啊,找個窗邊的座位,窗戶上的雪必須沒有打掃的,晚餐必須有蠟燭的,服務員必須長得丑的,防止你東張西望。」
這段日子裡,劉新宇適應了對方的小資情調,他費了很多口舌才打消了錢小莉在那套公寓里建造一個酒櫃的念頭,那畢竟是公司的單身宿舍,而不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愛巢;作為交換條件,他同意了錢小莉在公寓中養了兩隻醜陋不堪的貓,儘管錢小莉這個貓媽媽當的並不稱職:大多數時間都是他給餓到沒有力氣叫喚的貓餵食的,但那兩隻貓並不領情,其中一隻常常在劉新宇的床下如廁,另一隻則用爪子撕毀了劉新宇存放在角落裡的一疊宣紙。
想到這裡,劉新宇笑著說:「晚上別忘了點一盤小魚,你的那兩隻貓兒貓女已經跟著我們喝了好幾天粥了。」
二人揮手告別。錢小莉所在的公司離這裡雖不算近,好在今天出門比較早,如果加快腳步,在這個滿街找不到計程車的日子裡應該不至於遲到。劉新宇盯著那個穿著火紅色外套的背影瞧了一會兒,這才轉身準備穿過那片不大的停車場上樓去,同時他想到,還有幾天就是聖誕節,該為錢小莉準備聖誕節禮物還是仍然按照既定套路,送給她一份冬至禮品呢?
不遠處,看到劉新宇后正在嘻皮笑臉的三皮張牙舞爪地跑過來,腳下一滑,摔了個漂亮的狗搶屎,三皮起身後,一邊撣著前胸的雪一邊罵罵咧咧,二人目光乍碰,劉新宇正待調侃時,就發現三皮的表情倏然變得很恐怖,還未來得及疑惑,他聽到身後響起了如布匹被撕開的聲音,而且那聲音與自己的距離近得令人從心底往上冒寒氣。
劉新宇猛的回頭,只看到了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齜著牙向自己噬來,雖然沒有看清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但潛意識尚且明晰,只不過此時拔腳逃走已經來不及了,他剛邁開一條腿,一股強大的衝擊力立刻頑強地把他送到高處,空中的劉新宇正在享受肢體凌空不著邊際的恐懼時,他很清楚地聽到了三皮在下方狂叫了一嗓子:「**!」
(三)
濟北國的老王后不想看到兒子象他父親一樣被酒摧毀,但身為母親,依然不敢挑戰在濟北國疆土之內至高無上的王權,所以,老王后只好打消了縱火焚毀酒窖的念頭,而國相東方崎給老王后出了幾個迂迴的主意,即加快濟北王大婚的進度。但自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賜謀逆伏誅以後,各國諸侯難免兔死狐悲,根本沒有心情在這個時候談論聯姻的大事,老邁的東方崎病急亂投醫,居然提出選秀這個餿到不能再餿的點子,這種皇家的特權是不能為諸侯王們分享的,老王后竟也昏了頭,讓國相「偷偷去辦」;此外,老王后也在以她自己的方法來解救兒子——她雇傭了在山東地界最有名的術士為劉寬煉丹。
劉寬見過那個名叫易叟的術士,那老兒該與東方崎差不多歲數,卻自稱已經兩百多歲,還說他的學生正在為大漢皇帝煉丹,這些話居然令老王后深信不疑。但學生在漢皇宮中富貴,老師留在民間衣衫襤褸,這實在難以說服劉寬,所以他把老頭兒呈上來的丹丸丟在一邊或是賞賜給下人,就不再理會那目光陰寒的老東西。
遵從他的命令,**山上的工匠已經全部撤走,只挖開了基槽的王陵就象是待產的孕婦,在乳峰上坦開胸襟。被大雪填埋的乳峰很是圓潤,高處掠過的寒風把白雪牢牢地粘合在乳峰上部,此時走馬**山的難度大了很多,劉寬只好把馬留在山腳下,手腳並用地爬到乳峰上,用劍鞘清理了一塊**的石頭,便坐在那裡不想動彈。
今天見到了老王後為自己選定的秀女,劉寬一下子倒了胃口,甚至沒有進膳便牽著馬一路往**山而去。並不是老王后的眼光差,濟北雖然不是盛產美女的地方,但舉全國之力挑出幾個出眾的送進濟北王府應該不成問題,老王後知道,劉寬的心裡除了楚嬛之外再也裝不下別人。
被白雪掩埋的**山光禿禿的,沒有飛禽走獸,沒有雜草枯枝,就連為老王劉胡守陵的士兵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這才真的如少女豐腴而光潔的**。劉寬把袍服裹緊,為的是防止淫邪的寒風從頸后一路鑽將進去,那樣用不多時就會把人凍僵,身下的那塊石頭永遠都是焐不熱的,由石頭腹中生出的涼氣好象是一條初生的小蛇,滑溜溜地從后脊向上爬著。今天劉寬沒有飲酒,所以當他再次坐到這裡時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以往在酒酣耳熱之際縱馬**山,到底在探究些什麼,除了那座停工的陵墓之外,整個**山只剩下了空寂。
終於被寒風吹透了,劉寬抖著身子站起來,卻不留神大氅的一角被踩在腳下,他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這才發現下山的路異常難走。他看著恍若近在咫尺的山腳有些犯愁,如果就這樣走下去,雪會讓他一路滾落,摔個頭破血流,於是他摘下佩劍來拄著,一步一步試探著挪動,好在雪下還埋藏著被匠人鑿下來的石塊,劍鞘抵在石縫中時,那種堅穩的感覺令他心安了許多,儘管他只能這樣緩緩地挪下去。或許到了黃昏能夠挪到山下吧。
不多時,劉寬就乏了。
他感到頭暈目眩,便扶著那柄劍蹲下身子,向遠處望去,他看到兩個身影也在艱難地晃動。誰會在這樣的天氣里登上**山的另一個乳峰去拜謁老王呢?劉寬稍作休息后急忙加快了腳步,這樣的步伐使剩下不多的路顯得危機重重,幾乎是連滾帶爬,當來到山腳下時,他發現自己從未這樣狼狽過:袍服下擺已經滿是泥濘;那柄原本華貴而精緻的劍鞘上除了粘乎乎的泥團和骯髒的雪,完全沒有了原來的光茫;而腳下的錦履除了被塗成泥色之外,上翹的歧頭不知何時被堅硬的石頭磨出了一個窟窿,織錦的襪子也成了一塊髒兮兮的破布。
劉寬喘息了一會兒才把佩劍重又系起,打馬繞過這段難走的小路,趕到另一座乳峰下時,兩個同樣被下山的路折磨得長吁短嘆的人已經坐在路邊,劉寬遠遠地認出了她們。
東方芮慌慌張張地扶起龔姬,由於大漢的體制,她們無法顧及腳下滲著泥土顏色的雪,便倉皇跪倒了。
劉寬沒有下馬,只冷冷地說道:「你們……起來說話。」
他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有些疑惑,但東方芮那張凍得通紅、但依然俏麗的面龐就象一陣風,很快吹散了這片疑雲。他解下大氅丟了過去,嘴裡卻說道:「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龔姬奪過東方芮手中那條大氅捧起來,並再次跪倒:「大王,民婦受不起。」
劉寬慘然一笑:「你不同於民婦,受得起。你可以知古今未來,這一點,不要說民婦,我這個一國之君也是做不到的,拿著吧。」
劉寬說的是有感於遭遇的心裡話,他甚至羨慕龔姬這樣的女巫,如果能早早地知道自己以往失去的記憶和未來發生的故事,那該是一件多麼輕鬆的事。所以,他沒有理會龔姬母女二人,撥轉馬頭就要離去。
龔姬突然在身後說道:「大王,這雪,不能再下了。」
「哦?」劉寬轉過頭來看著她。
龔姬說:「城外已經凍斃逾千,城內的黎庶無禦寒之衣、無充饑之糧米,也撐不了多久。」
劉寬居高臨下,臉上全無表情:「難道這**山上有衣食?」
龔姬拜倒,把額頭深深地埋在雪中:「大王,民婦有罪,罪在不赦。」
「怎麼講?」
「民婦到此,是為了借山上王陵的王氣,做一些祝禱的禮儀,求天佑濟北萬千黎庶,賞賜一衣一食。」
劉寬沒有作聲,打馬而去。自從與楚嬛的往來受到老王后的阻撓,他就開始藐視王家的權力,小國國君尚且不能為婚姻自主,已經死去並成為枯骨的老王還能有多少王氣可用呢?
走出老遠后,他才想到應該說些什麼,就回頭大喊了一句:「若真的有求則應,我會賞你!」
(四)
有個相聲段子里的某一包袱是這麼說的:我渾身腦袋疼。
躺在骨科住院部病床上的劉新宇完全體驗到了這種感覺,從頭到腳,無處不痛,甚至到了吐字不清的地步——三皮告訴他,醫生說他被車撞到空中再接觸地面的時候,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劉新宇知道三皮這句話並不是調侃。無處躲藏的疼痛總是令他想要昏睡過去,但一想到疼痛可以證明他的傷還沒有達到最嚴重的程度,他會稍稍地心安起來:如果感覺不到疼痛,那麼只能說明自己以後不大可能站起來了。
劉新宇看著自己被石膏包裹得如粽子一般的腳,想要扭動一下,但是立刻發現自己的屁股也被高高地吊了起來,一旁的三皮說:「別亂動,你傷的可不止是腿。」
「我知道!」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劉新宇吸了一口涼氣,口腔里那條軟軟的舌頭疼得無法形容。
「雙側脛骨開放性骨折,是車撞的;骶髖粉碎性骨折,是摔的,好在你的骨盆夠硬,臟器沒有任何損傷。」提著水壺進門的錢小莉滿臉不屑。
三皮少不得牢騷一句:「說的輕鬆,敢情不是你玩天外飛仙,人家劉新宇又不是鐵打的,傷筋動骨,受罪還早著呢。」說完又安慰劉新宇:「她說的倒也沒錯,子孫根這種關鍵部位還真沒受傷,不耽誤你結婚養娃娃。」
錢小莉的臉終於紅起來:「你是他好友還是損友啊?這個時候還不忘了說這些缺德話兒。你還別不服氣,不就是斷腿么,我又不是沒斷過,現在去機場還因為鋼板的事兒過不了安檢那一關呢。」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轉向錢小莉,三皮讚歎一句:「劉新宇,你女朋友比你爺們兒多了,你聽聽,『不就是斷腿嘛』,你們兩口子還真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劉新宇饒有興趣,完全忘了自己現在也是傷員:「小莉,怎麼沒聽你說過?」
三皮調侃道:「這事兒怪我,事先沒打聽清楚,給你找了一個殘次品,對不住啊兄弟。」
「殘次品」三個字激怒了錢小莉,她把剛倒了一半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柜子上:「你才殘次品,你一家都殘次品!」說完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劉新宇看著方波:「皮哥啊,叫你胡說八道,惹急眼了吧?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她才是真爺們兒嗎?」
三皮搖搖頭:「爺們兒?等你把她騙到手的時候,她要還是爺們兒,你們就只能拼刺刀了,也別打算養娃娃了,要養、你養,嘿嘿。」
其實此時兩個人都在故作輕鬆,笑臉背後的憤怒早已象爐子上的沸水,恨不得把壺蓋一下子頂到九霄雲外。仍是那個該詛咒的詹傑,終於把座駕換成了心儀已久的黑色悍馬,今天首次亮相,他原想來個急剎車嚇唬正在前方不緊不慢的劉新宇,但被炫富心理沖昏了頭腦的詹傑完全忘了今天是個地面濕滑的惡劣天氣,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劉新宇象只被拳手打飛的砂袋一樣高高彈起,再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同車的譚朝輝與夏天也看到了這一幕,只能獃獃地罵上一句,恰好與三皮那句「**」同步。
說笑完畢,二人半晌無言,方波走到窗前抽掉了一支香煙后才忿忿不平地說:「詹傑那個兔崽子!怎麼能跋扈到這種程度?!不能輕饒了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怒而去的錢小莉又折了回來,把手中那隻不鏽鋼提壺放在柜子上,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你能怎麼著他?你敢怎麼著他?」
這句話把方波噎得翻白眼。
「他這是謀殺!」十幾平方米的病房裡響起了一個大嗓門。
劉新宇和方波向門口看去,那個跟在錢小莉後面進來的大漢從腋下抽出兩條香煙:「山東特產將軍煙,也不知道對不對你們的味口。」
方波衝過去抓起一條來:「這個好,夠勁兒!」
徐顯光從錢小莉身邊擠過去拍了拍劉新宇的肩膀:「你小子,添丁加口也不和弟兄們言語一聲,好傢夥我一開門嚇了一跳,還以為走錯門了。」
躺在床上的劉新宇握住他的手:「光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徐顯光說:「昨晚剛到,弟妹正給你熬排骨湯,差點把我當流氓了……」
錢小莉打斷他:「別弟妹弟妹的,我還沒打算娶你兄弟呢。」
「手續還沒辦?那沒關係,都一個屋裡住了,上了咱兄弟的床、啊不、上了咱兄弟的船、也不對,反正這麼說吧,敢到咱們公寓里住的,沒跑兒,是不是?」徐顯光沖劉新宇擠眉弄眼。
劉新宇只好不顧舌頭的反對,齜牙咧嘴地陪笑。
錢小莉寸土不讓:「當初我和你兄弟是有協議的,你回來,我就搬走;再說我也不能娶一個瘸媳婦是不是?」
「不用不用!你愛怎麼住就怎麼住,當我是空氣好了。另外,我這兄弟也瘸不了,要是他瘸了,」徐顯光一拍胸脯:「我讓詹傑那小子爬著走!」
提到詹傑,幾個人全沒了笑意。
方波悶了半天才說:「老徐,老總放下話來,該怎麼治就怎麼治,公司給錢,但任何人不準報警,任何人不準向外界透露劉新宇的受傷過程,看這意思是打算私了嘛。」
徐顯光一愣:「怎麼?出事兒的時候沒報警?」
方波搖搖頭:「要是報了警,詹傑那個王八蛋現在能跑到三亞去曬太陽?早該蹲號子里刷馬桶了。」
「三皮你……」
「光哥!」病床上的劉新宇制止了正待發作的徐顯光:「這事兒你別管了,按皮哥的路子沒錯。」
徐顯光指著方波對劉新宇說:「他有什麼路子?他要是有路子,詹傑那小子就不該還在外頭逍遙!」
錢小莉有些不耐煩,起身打開了那隻提壺:「吵完了沒有?沒吵完外頭吵去,我男朋友要用膳了。壺太小,沒預備你們的,想喝到宿舍喝,我熬了一鍋。」
徐顯光臊眉搭眼:「你別說,弟妹這湯熬得夠味兒,倍兒香,我喝了一大碗,三皮你應該嘗嘗。」
方波拆開一包煙:「人家是熬給病號喝了長骨頭的,你幹嘛喝?要下奶還是骨頭也斷了?走,外頭抽煙去。」
錢小莉一邊舀湯一邊問:「這事兒,你又打算忍了?」
「走一步算一步。」說完,劉新宇把頭轉了過去,他從對面的窗戶上看到了自己憤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