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冷酷與無情
13冷酷與無情
這天清晨,李修言是被神機軍的操練聲吵醒的。
打開窗,天還沒亮,院子里黑甲兵士們排列成行,已開始了今天的晨練。
「我睡了多久?」
「一小時五十八分鐘。」藍說。
兩個小時,剛好。
因為生物科技的發展,星艦人類的平均睡眠時間只需要十分鐘,甚至可以不睡。
但睡覺這件事並不只是為了緩解大腦疲勞,也是為了調節精神狀態。
磨刀,絕不會誤了砍柴工。
所以李修言一直保持著對星艦人類而言過長的睡眠時間:兩小時。
伸個懶腰,洗把冷水臉,在周身舒坦和神清氣爽中,李修言走出了房間。
「寧兄起得這麼早?——他看的什麼?」
後半句話是對藍說的。
「從插圖看,應該是某種解剖學相關的東西。」
寧采臣的房門大敞,書桌上點了油燈,這不像是起得早,倒像是根本沒睡。
「李兄也很早,」寧采臣合上書,笑道,「不知李兄可嘗過雍州的茶點?」
……
太陽慢悠悠的爬了起來,天邊有一抹泛金的魚肚白。
李修言端著茶,坐在窗邊,尚是梅雨季,所以自街上吹來的風有些涼——但也不是太涼,因為風裡有一股炊煙的味道。
雍州城貫通南北,商業發達,清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行人的臉上多掛著從容淡然的微笑,似乎昨夜那場事關妖魔的動亂並沒有什麼影響。
的確沒有影響。
幾乎所有三千世界淪陷星球上,人類文明都停留在農業時代,它們貌似正常的繁衍生息,知曉仙人也好,不知曉也罷……凡人的一生,永遠困於囚籠而不自知。
修真蟲族是寄生種族,需要藉助人類孵化自我,寄生蟲與宿主的關係從來不是單純的食物鏈上下級關係。
像人類那樣養殖動物,屠宰食用的方式,叫做『圈養』。
而寄生蟲沒有辦法圈養,只能『放養』。
因為豬吃飯就會長肉,人餵豬吃飯讓它快點肥起來,然後就能殺了吃肉。
豬可以拒絕人的餵食,但它總得吃飯,不吃就會餓死。
而只要吃飯,就一定會長肉,就一定會被宰殺,這和人喂不喂它沒有直接關係。
可寄生蟲與人呢?
人不修行會死么?
一旦讓人知道修行便會死,就沒人願意修行了,逼迫也不行——反正都是死。
那怎麼辦呢?
欺詐與誘惑。
仙總會將自己包裝得光彩奪目,不管是長生也好逍遙也罷,人的心中總會有慾望:貪嗔痴、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
修行是萬道之終,修行是萬欲之果,修行,是一切答案。
仙告訴人強者為尊,強,便不會受人欺凌。
但仙不會告訴人,為什麼弱就會受人欺凌,也不會告訴人,為什麼強便可以不受人欺凌。
三千世界遵循著一套表面看起來理所應當的運行邏輯,如果把一個來自星艦文明的人類抹去記憶,丟在其中,他恐怕一生都不會發現有哪裡不對。
——李修言曾經歷過這種事,他在那個『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二極體世界迷失了整整十五年之久。
「李兄在想什麼?」寧采臣問。
「在想妖魔。」
「哦?關於什麼?」
「我在想,有沒有好的妖魔。」
「當然有,」寧采臣道,「但一個妖魔的善,不能掩蓋所有妖魔的惡。」
「這麼說來,寧兄見過善魔?」
寧采臣笑了笑,拈起一塊茶點放入口中,指著窗外的街道:
「李兄可知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寧采臣帶他來的這間茶點鋪子距離神機軍駐地很遠,看起來是個雅緻的酒樓,臨街的一面有一塊平整的空地,像是個『廣場』一類的地方。
廣場上已經聚了不少人。
「願聞其詳。」李修言道。
「他們是來觀禮的。」
「什麼禮?」
——就在這時,李修言聽到了窗外的喧鬧聲。
一輛囚車從街道盡頭緩緩駛來,布滿鐵釘的囚籠中,是一個被大枷鎖著的,渾身是血的『女人』。
那是昨夜被自己抓住的三娘。
人群哄鬧起來。
在歡呼聲中,囚車停在廣場中央,劊子手將她綁在刑柱上,掏出了小刀……
李修言斷開了與科研船的視覺鏈接。
凄厲的慘叫聲響了起來。
……
「就是這樣了,李兄可記好了?」
寧采臣說了一早上,把整個蘭若寺的情況給李修言介紹了一遍,又給他編造了一個合理的身份:自京城而來的遊學書生,深夜路過郭北山迷了路,不得以才在寺中借宿一晚……
這些,都是在蘭若寺妖魔現身後,必須要做的功課。
兩人還一同進行了一番推演,主僕二人應該如何相處、見到了妖魔要如何回答、可能有什麼突發情況、應該如何應對……
總之,整整一早上的時間,伴隨著窗外不停歇的慘叫,兩人把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
「沒問題,就這樣吧。」李修言道。
「好,李兄可還需要吃點什麼?下一頓估計得是明天了。」
「我們現在就出發?」
寧采臣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公子,今早我已換好衣服,我們主僕二人昨晚便是住在這家店,今日午後,出發返程……」
說到這裡,他喊了一聲:「店家,把我家公子的書簍取來!」
看來昨晚我睡覺的時候,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
走出酒樓的時候,李修言看了眼廣場中間的那具骷髏架子。
整整一早上,三千六百刀,一刀不少。
這位寧公子看上去文質彬彬,手段卻頗為酷烈,甚至可以說殘忍。
「李修言,有兩件事情我得告訴你。」藍的聲音響起。
「什麼?」
「我這裡檢測過了,三娘的身上沒有蟲卵,應該是事先就被取走了。」
「還有呢?」
「你的精神污染已經達到臨界值,如果再有兩次這種情況,回去之後,我會通知你的主治醫師。」
「好。」李修言說。
——李修言的情況,和那個已經成骷髏架子的三娘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都被寄生了。
以星艦人類的科技,從身體里取個什麼東西簡直易如反掌。
但修真蟲族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一旦寄生成功便會產生精神鏈接,這種精神上的影響會伴隨一生,很難消除。
至於是什麼影響?
很簡單,就是剛才李修言問寧采臣的那個問題,你覺得有好的妖魔嗎?
但也不簡單,因為好不好,實際上是一個善與惡的定義。
這個三娘不知道剝了多少人的皮,寧采臣以直報怨,合情合理,這與他手段是否殘忍沒有直接關係。
總之,三娘死罪難逃,區別只在死的方式。
可問題是三娘是在蟲卵的控制下剝人皮的?
根本不是。
成熟且穩定的人類社會會導人向善,這種善有一個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不侵犯他人活著的權力。
而拋開所謂的道德,這種善的要求,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因為我們的力量來自團結,一旦我們開始相互侵犯,會造成內卷與內耗,最終損害的實質上是集體的利益,所以集體意志要求,我們不得為一己私慾傷害他人。
可仙不一樣。
他們的力量完全來自於自我,他們天然就需要彼此爭奪與吞噬來壯大自身,他們間的相互廝殺不會帶來內耗。
那個最終羽化飛升的蟲子一定雙手沾滿同族的鮮血,飛向宇宙那一刻,他一個人的力量一定比他吞噬的所有同族加起來來要多得多得多。
這是我們與仙之間本質的不同,也是我們至今無法戰勝他們的原因。
而被寄生者,會受其影響,這種影響是以摧毀『集體意志所約定的公德』為基礎的,隨著寄生的深入,蟲子力量的提升,這種影響會越來越強。
但至少,在元嬰之前,人類意志佔主導,也就是說如果你腦子裡沒有剝人皮的想法,無論蟲卵如何影響,你也很難那麼去做。
這就是為什麼,藍小姐這一次會直呼李修言的姓名。
因為剛才的許多瞬間,不管是李修言本性如此也好,亦或是精神污染也罷。
他聽著廣場上的聲音。
心中一丁點感覺都沒有。
他自己也很怕,因為冷酷與無情看似一牆之隔,實則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