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
天黑了,火房牆上燈窯里的燈亮著,灶口裡的火苗舔舐著鍋底,鍋里的水隨著火勢沸騰,一團團水蒸氣迷迷濛蒙包裹著燈,包裹著一老一少忙碌的身影。
小敏挽著襖袖蹲在地上,她一隻手裡抓著一塊抹布,一隻手裡抓著一個瓷盤,手下的木盆里泡著幾個盤子和碗,旁邊的木盆里是乾乾淨淨的涼水,水面上幌漾著頭頂燈光的影子,伸出小手輕輕攪合一下,撩起一圈水紋,水花飄起飄落,用手裡的瓷盤接住一層水珠,每顆水珠里包裹著一束金色的光,猶如夏天夜晚挑著燈籠的螢火蟲,小敏更希望盤子里落著星星,趙媽常常念叨,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天氣好,夜裡,那一些星星就會跑出來,盯著自己的親人,親人有難它們就會出手相助,不知道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
小敏靜靜地看著那一顆顆星星,彷彿看到母親正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她,母親是小圓臉,眉眼俊秀,沒有一絲笑的模樣,眼角閃著拭不掉的哀殤。倘若礦區誰家女孩出嫁,無論她的身體多麼不舒服,她都會從炕上爬起來,走出屋子,走近院門口,眼瞅著送親的隊伍從門口外面走過,直到看不到一點影子,她才迴轉身,一邊往院里走,一邊用衣袖抹眼淚,她想起了小敏的大姐,母親過世那年大姐十五歲,正好是女孩出嫁的年齡。
逢年過節母親也會換上新衣服,棉布做的大襟棉襖,上面摞著清清楚楚的、不同顏色的補丁;耳後梳著鬆鬆垮垮的燕尾髽髻,髽髻上沒有銀釵,也沒有金簪子,只有一根細長的花布條;想到那一些花花綠綠的補丁,小敏的手哆嗦了一下,母親去世時,身上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有的補丁已經碎了,父親沒有給母親換件新衣服,母親也沒有新衣服換。母親生病躺下之前,把她最好的、過節穿的衣服改製成了小敏的衣服,那件小衣服做的又長又肥,小敏來許家時就是穿著母親改制的衣服,來許家那年母親已經離世六年了,那件衣服小敏正正穿了七年,母親的不放心一針一針縫在那件衣服里。
小敏踏進許家是四月份,天氣很好,許家院子里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穿著漂亮衣服的丫鬟蹲在火房門口外面,她們面前擺著好多木盆,木盆里堆放著好多用過的盤子和碗筷,還有一盆盆的青菜,還有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她那麼仰慕她們,羨慕她們暖衣飽食,在風不著雨不著的院子里做事;羨慕她們可以開懷地、無憂無慮地大笑,她不敢笑,她害怕冥爺在身後盯著她,嘴裡念著幾個字「女孩子要矜持」;後來她變成了舅老爺屋裡的丫鬟,有一些丫鬟取笑她白痴,不敢拿舅老爺的零食,不是她不敢,她心裡有一句話,是母親生前念給她的,非己之利,纖毫勿占。非己之益,分寸不取。當時她不認識這幾個字長得什麼樣子,但,這句話她懂得,在青峰鎮時苗先生寫給她看,她認得了。
小敏記著別人的好,來許家,趙媽像母親一樣關心她,教她做事,教她刺繡;舅老爺把她當親孫女,處處護著她,他不允許別人欺負她,聽到其她丫鬟在院里嘲謔她,他就會從屋子裡衝出來,揮舞著手裡的拐杖破口大罵。
許老太太對她也很好,過年時送給她一套新衣服,她沒捨得穿,還給她三塊大洋,她收下藏起來了。
「丫頭,你在想什麼呀?」趙媽從鍋里舀了一瓢熱水,倒進小敏手下的木盆里,一邊叨咕:「丫頭,舅老爺脾氣反覆無常,一會兒陰,一會兒晴,話說的好好的又開始生悶氣,那個程四娘走時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人家,無論怎麼樣,也要給人家留點面子,不是嗎?還有,不留孟家人在這兒吃晚飯,俺也不好多嘴,也許是由於廖師傅不在家,他可能擔心俺炒菜手藝不好,怕俺給許家丟人。唉,……丫頭,今天下午舅老爺和孟家大少爺聊天,你在屋裡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聽明白了嗎?」
小敏搖搖頭,她不想說聽到了,她確確實實聽到了,她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傷心,她知道孟家二少爺是一個殘疾,是一個九歲的男孩,知道她到孟家做養媳婦是演戲給外人看;聽孟家大少爺說孟家二娘脾氣不好,脾氣不好沒什麼,只要心眼好,她也不怕。她不怕吃苦,不怕沒飯吃,她就怕沒有親人,自從母親過世,她變得膽小,特別害怕父親把她送人,父親沒有那麼做,而是對她呵護有加,她很開心。
「丫頭,孟家大少爺人挺好的,還有學問,聽說在青島已經成家了,不知為什麼又回到了咱們偏僻的鄉下?丫頭,俺有幾句知心話囑咐你,去了孟家少說話,多做事,畢竟咱們對孟家人不太熟悉,孟老爺有三房媳婦,孟大少爺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生下大少爺後生了一場病,再也沒有開懷,孟老爺娶了二太太,二太太過門生下一個閨女,比你小一歲,又生下二少爺,聽說二少爺身體不太好,他歲數小好養,孟家有條件,你過去后給二少爺多吃雞蛋,多吃肉……俺生下寶根時,因為家裡條件不好,俺奶水不夠,營養跟不上,導致孩子學走路慢,俺聽說給孩子吃雞蛋皮好,俺每天去街口撿別人扔的雞蛋皮,拿回家洗凈了,用火烤烤,用蒜臼子搗搗,搗碎了餵給他吃,瞧瞧,他現在不僅長得五大三粗,還能行軍打仗……」趙媽說起她的寶根滿臉紅光,滔滔不絕:「丫頭,過了正月,你二姐與俺寶根就要結婚成家,咱們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想起這件事俺心裡美滋滋的,俺也要做祖母了。」
夜幕降臨,凜冽的寒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梢,卷著地上慘白的積雪,扯著花花綠綠的店鋪招牌,在沙河街上東遊西盪;搖晃的街燈拽著幾個軟弱無力的、面黃肌瘦的乞丐,在冰硬的地面上徘徊;德國咖啡館里忽明忽暗的燈光,和舞廳門頭上的霓虹燈觥籌交錯,俊男靚女嬉戲打鬧的笑聲蕩漾出了窗戶,飄零在夜色里,灑落在鬼子巡邏兵的腳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許些煩囂。
江德州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影竄過沙河街,鑽進了許家巷子,走近許家門口,老人站在台階下趑趄不前,少頃,他蹣跚著腳步邁上台階,擎起半握的拳頭「嘭嘭嘭」敲響了兩扇大門。
敲門聲不大,傳得很遠,在空蕩蕩的巷子里迴旋,驚醒了躺在耳房的冥爺,冥爺一激靈,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抓起炕沿上的長袍披在肩上,腳丫子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攧手攧腳走出了耳房,躡手躡腳走近大門口,一雙小眼睛貼著兩扇門之間的縫隙看出去,借著恍恍惚惚的月色,江德州邋裡邋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外面的台階上。
冥爺挑挑眉梢,滿腹狐疑,江德州年前離開許家,今兒初四才回來,去哪兒風流快活了?去年除夕夜這個老東西與舅老爺在屋裡推杯換盞,喝得酩酊大醉,天南地北胡謅謅,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大哭,手忙腳亂的廖師傅侍奉在他們左右,把他一個人孤零零扔在耳房裡守夜。
許家老老少少偏偏篤愛江德州,尤其舅老爺,只要聽到江德州的腳步聲,換了一副笑臉,歡天喜地像迎財神,對他冥爺反而擺著一副苦大仇深的臭臉,不說話罷了,一說話槍林彈雨,讓他招架不住。
想到這兒,冥爺攥攥拳頭,腳尖在地上踮了幾下,心裡賭氣:今天俺裝聾作啞,不給你江德州開門。
江德州聽到了冥爺的腳步在門洞子里彷徨,遲遲不來開門,他明白了,冥爺不想讓他進許家院子。
「直管家,您過年好,俺是江德州呀。」
冥爺抻著脖子往長廊深處瞭了一眼,海秉雲屋裡的燈亮著,窗戶上映著海秉雲佝僂著的背影,他的臉緊緊貼在窗戶上,他嘴裡的哈氣融化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廊檐下的燈光清晰地照在他一張表情凝重的臉上。
看到海秉雲,冥爺把脖子縮進了胸腔,他全身觳觫,如果今天晚上把江德州堵在門外,舅老爺知道了必定不會輕饒他,罵他一頓都是輕的,倘若弄巧成拙,把他攆出許家,天寒地凍去哪兒?這門不能不開,即使這樣,他也要刁難一下江德州,
「吆,江管家,這麼冷的天,您這是從哪兒來呀?老太太不在家,您如果想給她拜年,明兒早點過來吧。」
門外的江德州不溫不怒,「直管家,俺找舅老爺,俺有事與他老人稟報,您不要耽誤大事,快開門。」
冥爺雙手抓著門栓,眨巴眨巴一雙小眼睛,忸怩作態:「噢,江管家是找舅老爺啊,他老人家剛剛睡下,您真的有急事嗎?是急事就不能耽擱,您別著急,俺馬上給您開門。」
冥爺磨磨蹭蹭從門上拿下頂門杠,拉開一條門縫,「江管家,您進來吧。」
江德州撩著長袍衣擺站在門檻外面沒有動,眼前敞開的門縫太窄,只能踏進一條腿,他用眼角瞄瞄一旁得意洋洋的冥爺,遲疑了一下,把長袍衣襟往身後一甩,往前一步,把眼前的門向牆角一推,大腳跨過了門檻,肩膀緊挨著冥爺的身體踏進了許家院子。
一剎那,冥爺感覺江德州身上有一股鋒不可擋的浩然正氣,讓他招架不住,他連連後退,他肩上披著的長袍滑到了地上,他撅腚哈腰撿起長袍,再抬頭,江德州的腳步風風火火穿過了石基路,直奔長廊。
江德州的身影一出現在院子里,海秉雲就看到了,他心裡說不上的高興,江德州是他的知己,更是戰友,也是最通曉他的人,這麼多年,江德州的存在撫慰了他孤獨無助的心,開化了他悲觀厭世的情緒,讓他明白了他活著不是一無是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起碼也能為抗日略盡綿薄之力。
海秉雲跪著退到了床沿邊上,一轉身兩條腿耷拉到床下,踢趿上鞋子,伸手抓起杵在床角的拐杖,著急慌忙奔到屋門口,扯開兩扇門。
一束清冷的月光穿過了廊檐落在江德州的身上,破舊的棉長袍包裹著他清瘦的身體,像一件肥大的蟒袍,晃里晃蕩;亂蓬蓬的灰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像草一樣向四周扎煞著;菱角分明的大臉只剩下了堅硬的骨頭,中間堅挺著一個高高的鼻子,鬍子拉碴的唇角微微抿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流溢著嶔崎磊落。
海秉雲呆呆傻傻地、心疼地看著眼前蓬頭垢面的江德州,霎時熱淚盈眶,年前本打算他回到許家一起過春節,一起推心置腹金貂換酒,他卻替許家人留在了坊茨小鎮,留在了孤立無援的許連瑜身邊,守候在許洪亮的棺柩前,他雖然不是許家的人,甚至連一個下人都不是,他卻任勞任怨替許家做了那麼多事。
江德州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他每天風裡來雪裡去,泥里來冰里去為了誰?
「怎麼,不認識俺了嗎?」江德州咧咧嘴巴,憨憨一笑,擎起雙手從前往後呼啦呼啦頭髮,不好意思地說:「是不是俺很難看,全身臭哄哄的……」
「不,不是,俺,俺等著你呢。快,快屋裡暖和暖和。」海秉雲激動的聲音發顫,淚水不知不覺滾到了他的下巴頦,滴落在前衣襟上,他抓起襖袖抹抹嘴巴子,往門口一側挪挪腳步,給江德州讓出一條路,說:「俺讓趙媽給你燒一鍋熱水,洗洗一身汗臭味,換身新衣服,咱們老哥倆燙壺酒,喝幾盅……」
「不麻煩了。」江德州打斷了海秉雲的話匣子,「您給俺口東西吃,填填俺飢腸轆轆的肚子……吃飽了,俺還要跑一趟坊子碳礦區。」
「去,去坊子碳礦區做什麼?」海秉雲滿眼驚訝,「剛到家就要走,有事嗎?不走不行嗎?」
江德州搖搖頭。
「好,你走俺不攔著,如果俺能走遠路,俺一定陪著你一起去。」海秉雲說著扒著門框往外探著頭,向火房方向撩了一嗓子,「趙媽,趙媽,江管家回來了,給他準備口熱乎飯。」
江德州把靴子底在門口外面蹭了蹭,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邁進了屋子,攙扶著海秉雲往前走,走到床前,「舅老爺,您坐,俺江德州給您老拜個晚年,向您問聲過年好。。」
海秉雲放下手裡的拐杖,用手掌指指桌子旁邊的椅子,佯怒道:「講什麼禮節?咱們哥倆不興這個,你快坐,快坐,趙媽已經看到了你,她耳朵不聾,她準會給你做碗疙瘩湯,你先喝碗茶水,不涼不熱,正好。哎,這兩天俺天天晚上等著你,盼著你突然回來,這壺茶水可以說是專門給你沏的。」
許家院子里,風不大,張牙舞爪的風被高高的院牆擋在了街上,它使勁推搡著兩扇重重的大門,想進來,進不來,把寒氣送過了牆頭、門縫,空氣異常的冷;屋裡地上的炭盆里冒著零零亂亂的火星子,把暖暖的熱氣送到每個角落;桌子與床頭之間的牆上掛著一個小燈泡,閃爍著朦朧的光,照著海秉雲一張乾乾淨淨的臉。
江德州揣著雙手,歪著頭端詳著海秉雲,「舅老爺您過個年,年輕了不少。」
「唉,今天孟家來人,俺假裝了一次敏丫頭的長輩,捯飭了捯飭,颳了刮鬍子,這是俺第一次為孩子的親事出面……」海秉雲的話戛然而止,他的頭慢慢垂到了胸前,驀地,嗓音抽噎,他想起了跟著聶士成戰死在天津八里台的兩個兒子,如果孩子活著成個家,他的孫子孫女與敏丫頭一般大了。
江德州後悔他的話引起海秉雲的傷感,一時不知怎麼安慰眼前的老人,他直愣愣站在桌子前,自從老人痛失兩個兒子和妻子,身體狀況一直不好。
半天,海秉雲打破了沉默,他知道江德州回到許家一定有話要說,不能耽誤時間,「瞅瞅,俺這是怎麼啦?除夕夜俺哭過了,念叨過了,還自己囑咐自己,以後不難過了,好好活著,看著孩子們打跑倭寇。」
「舅老爺,您這樣想就對了,眼目前鬼子恣意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山上的孩子已經斷糧了,這次俺下山先去一趟坊子碳礦區,然後去一趟趙莊……」
「去趙莊孟家買糧食嗎?」海秉雲仰起淚眼看著江德州,「需要錢嗎?需要多少,你說,俺還有一些積蓄。」
海秉雲的話讓江德州感動,他雙手抱拳,「舅老爺,您是俺心裡的英雄,俺替孩子們謝謝您。」
「哪裡話,他們為了誰,俺海秉雲與倭寇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可惜,俺雙腿走不了遠路,否則,俺說什麼也不會被你江德州比下去。」海秉雲站起身,一手抓著茶碗,一手抓著茶壺,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送到江德州手邊。
江德州連忙從海秉雲手裡接過茶碗,驚惶地說:「哪好意思,哪敢麻煩您老親自給俺倒茶?」
「你江德州是俺海秉雲的腿,更是俺的耳朵,俺敬你一碗茶水還不是應該的嗎?!快坐,先用水潤潤嗓子,再告訴俺其他事情,例如,俺老妹是不是有什麼交代?」
「有,李氏死了。」
江德州的話讓海秉雲打了一個寒顫,他不是心疼那個李氏,而是可憐許連瑜年前年後冷不丁失去了兩個親人。
「除夕夜,李氏光溜溜從家跑了出去,丫鬟找到時,李氏已經凍死在雪地里。……老太太說,她在坊茨小鎮住幾天,陪陪連瑜少爺,孫少爺有點落寞,還有,老太太說,雪蓮被許洪黎帶走了,走了就走了吧,老太太想開了,那個丫頭也許不屬於許家。」
海秉雲聽著聽著瞪大了憤怒的眼睛,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那兩個丫頭跟著許洪黎一踏出許家院門,俺就想到了她們不可能再回來,許洪黎是什麼人?是一個吃裡扒外的狗漢奸,日本人需要什麼她幫著弄什麼,需要錢,她把許家碼頭雙手送給了他們;日本人需要女人,她把……唉,不說了,說起她俺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一刀殺了她。」
江德州退後一步,把身體坐到椅子里,一隻手搭在身旁的桌子上,一隻手拍打著膝蓋,嘆了一口氣說:「舅老爺,您消消氣,俺還有話要說,長話短說,俺昨天夜裡從坊茨小鎮回來的,俺先把趕車師傅和顧家大丫頭送去了灣頭村,那個神槍手王曉負傷藏在夏婆子家……俺又跑了一趟蟠龍山,看到了連成少爺,他平安無事,俺把這個消息告訴您,讓您老高興高興。今天中午俺下了山,羅一品讓俺去一趟坊子礦區……趙山楮他們去了青州,今夜顧慶坤帶著夏蟬和寶根去了坊子火車道,一品怕鬼子偷襲蟠龍山,沒敢安排人下山接應顧慶坤,她不太放心,讓俺去坊子礦區瞅瞅……」
江德州還要繼續說下去,海秉雲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把臉轉向屋門口,喊了一嗓子:「敏丫頭在外面嗎?」
小敏正巧走到海秉雲屋門口外面,她無意之中聽到了江德州與海秉雲的對話,她的一雙小手緊緊抱在胸前,她又激動又害怕,江德州說大姐去了灣頭村夏婆子家,灣頭村離著沙河街不遠,她真想跑去灣頭村看看大姐。江德州又說爹和二姐他們去了坊子火車道,她的心開始緊張,深更半夜爹他們去那兒做什麼?
海秉雲攥著拐杖在地上杵了杵,大聲問:「丫頭,你怎麼不說話呀,是不是趙媽讓你來問問,問問她主子的情況。」
「是,舅老爺,趙媽說給江伯伯做碗疙瘩湯,一會就好了,俺馬上去端過來……趙媽還讓俺問問老太太的情況。」
「喔,俺想到了,她只會做疙瘩湯,她只會做那幾樣簡單的麵食。敏丫頭,告訴趙媽,她主子很好不用擔心。」
「嗯,俺這就去把舅老爺您的話告訴趙媽。」
小敏扔下這句話,飛快竄出了長廊,沒精打采地跑回了火房,她雙手揪著衣襟,後背依靠著房門,垂著頭,眼淚八叉,一言不發。
趙媽把碗里的麵疙瘩用筷子撥拉進鍋里,順手拿起鍋台上的長勺,在滾開的鍋里攪了攪,放下勺子,蹲下身熄了灶底的火,站起身,雙手在腰上的圍裙上擦了擦,走到小敏身邊,顰眉蹙頞,問:「敏丫頭,你怎麼啦?離開時還高高興興的,回來怎麼垂頭喪氣,有什麼消息嗎?」
「有,是俺爹和……」小敏想說爹帶著二姐和寶根哥去了坊子火車道,不知去做什麼?她一抬頭,趙媽正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她不敢看趙媽急切又擔心的眼神,支支吾吾了半天,什麼也沒說。
「丫頭,你沒問問江管家,老太太她什麼時候回來嗎?」趙媽話音沒落,遠處傳來兩聲「轟隆隆」的爆炸聲,那麼響,好像是坊子礦區的方向,小敏扔下趙媽,後退著躥出了火房,直奔月亮橋,站在月亮橋上,踮起腳尖往西面眺望,滾滾的黑煙牽扯著慘白的火光像直線一樣飛上了半空。
江德州扔下手裡的茶碗,從海秉雲屋子裡鑽出來,老人還沒站穩腳步,「轟隆」一聲巨響,再次擦亮了夜空,廊檐上的灰塵隨著爆炸聲嘩嘩而落。
趙媽佝僂著背竄出了火房,她來回碾著一雙小腳,瞪著驚懼的眼神仰視著橋上站著的小敏,岔了聲地問:「丫頭,發生了什麼?快回來,是不是鬼子飛機扔炸彈,快熄了電燈。」
小敏沒有回應趙媽的話,她腦子裡浮想著江德州和海秉雲的對話,她猜測這幾聲爆炸與她的父親和姐姐相干,她心裡為她的親人捏著一把汗。昂起頭,淚眼瞭望著夜空,幾顆躲躲閃閃的星星在雲層里穿梭,她雙手不能自己地抱在一起,連聲祈求:「娘,娘,您如果在天有靈,一定保佑俺爹和俺二姐他們平安無事。」
池塘里盪起一陣陣寒風,從趙媽頭頂飛過,她感覺耳根發熱,眼皮亂跳,心慌意亂,她的手跼蹐不安地想抓住點什麼,往前磕絆了一步抓住了冰涼涼的橋欄杆,涼,她想放手,放手身體站不住,她身旁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依靠,她抬起無助的眼神,向海秉雲屋子方向瞄了一眼,海秉雲依靠著門框站在屋門口,江德州攥著拳頭站在屋門口外面的長廊里,她恍若是看到了明白人,她踮著小腳,磕磕絆絆跑向石基路,腳下一滑,整個人堆萎在地上。
趙媽雙手摁著溜滑的石基路上,往前爬了幾步,沒站起來,乾脆跪在地上,傷心流淚,「俺這是怎麼啦?老了嗎,總是磕跟頭……」
小敏慌手慌腳躥下了月亮橋,撲到趙媽身邊,從後面抱著趙媽的腰往上拽,「趙媽,您快起來……」
江德州迎著趙媽走過來,蹲下身,把他的胳膊伸給趙媽,「您跑什麼呢?快起來,地上涼。」
海秉雲跺著腳,手裡的拐杖敲著屋門,瞪著急賴賴的眼珠子,他心疼趙媽,嘴裡反而罵罵咧咧:「越有事越添麻煩,小腳女人,歲數大了忘魂,摔第幾次了?活該,……不知道天冷路滑嗎?」
趙媽知道海秉雲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會挑他的理,而是用淚眼看著江德州,磕磕巴巴問:「江管家,那個,那個,俺替丫頭問問您,是不是坊子礦區出事了?前天,那個顧家兩口子與許家孫少奶奶琻鎖去了,去了坊子火車站,不知道他們去那兒做什麼……」
「琻鎖今天跟著巴爺去了滄州,是,是……」江德州囁囁嚅嚅,他想說夏蟬和寶根跟著顧慶坤去了坊子火車道,看著眼前心膽俱裂的趙媽,他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不想讓這個已經失去丈夫的女人生活在恐悸之中,她丈夫死了,她心裡埋著多少傷心與無辜,不知她怎麼熬過了長長的苦難日子,兒子也已成人,她也是大衍之年。
海秉雲在他跟前讚許過這個女人,對她有很高的評價:她真的是難得呀,一年四季起早睡晚,操持著許家家務,平時沒見她跟誰紅過臉,沒聽她高聲埋怨過,嘴上、行動上護著許家,甚至為了她的主子不惜得罪許洪黎,她心裡有多少痛苦?她不說沒有人知道。每每談起她的兒子,笑逐顏開,念叨她兒子的婚事,盼著他的兒子成家立業,她能早早抱孫子……
看著趙媽情緒激動,淚水漣漣,江德州心臟一抽抽,難道是母子連心嗎?不,不能,如果那樣,這個可憐的女人會扛不住的。
「趙媽,一切都沒事,您不要擔心,相信丫頭的爹,他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他做事有計劃、有退路,大家都相信他,他會帶著孩子們順利脫險。您別著急,走路慢點,老太太還需要您照顧不是嗎?老太太讓俺捎話給您,她說讓您把西院收拾出來,連瑜少爺以後回許家大院住……」
「江管家,老太太好嗎?」
江德州使勁點點頭,「好,大家都好。」
趙媽不再問什麼,她拽著江德州的胳膊站起身,抓著襖袖抹抹臉,背過手拍拍后衣襟,把臉轉向小敏,「丫頭,俺沒事了,你去火房把疙瘩湯盛出來,送到舅老爺屋子裡,江管家一定餓壞了。」
海秉雲怒著嘴巴白楞了趙媽一眼,轉身走回了他的屋子,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黯然神傷,牆上燈光搖曳,多了幾層重影,屋裡的家把什隨著影子搖曳,牆上掛鐘鐘擺有規律地跳動了幾下,聲聲敲在他的心上,他不敢亂了方寸,眼目前許家只有這幾個人,除了與他心照不宣的江德州,有一個敏丫頭,還有一個苦了一輩子的趙媽,還有一個男不男女不女、鼠肚雞腸的直管家。
冥爺聽到爆炸聲披著衣服跑出了他的耳房,這個時候他也不扭著身子走路了,他一邊往長廊里跑,一邊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俺剛剛睡了一覺,爆炸聲把俺驚醒了,是不是煤井瓦斯爆炸?」
海秉雲忍無可忍,朝著屋外喊了一聲:「閉上你的烏鴉嘴,不想睡覺去門洞子蹲著。」
「是,是,舅老爺,俺說錯話了,敏丫頭爹在煤礦……俺是擔心他,呸,俺該死,該死,俺去門洞子蹲著。」
小敏端著托盤從火房裡走出來,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疙瘩湯,她繞過桂花樹往前一步竄進了長廊,一溜煙踏進了海秉雲的屋子,她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垂著頭低聲問:「舅老爺,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海秉雲擺擺手,「沒了,你快去睡覺吧。有趙媽伺候著就行了。」
「是。」小敏應答了一個字,退著腳走出了屋子。
江德州把一碗疙瘩湯三下五除二倒進了肚子里,可憐的老人跑了一天,肚子沒進一口東西,在蟠龍山上羅一品讓他吃口飯,看著鍋里熬的野菜根子湯,他心生可憐,山上不僅有老人,還有十幾歲的孩子,他們每天要行軍打仗,卻沒有糧食吃,尤其羅一品,她身懷六甲,依然和戰士們吃一鍋飯,他心疼。
江德州不嫌棄山上飯清湯寡水,他是不忍心吃,最近幾年他什麼苦沒吃過?飢一頓飽一頓,尤其天寒地凍的季節,餓了、渴了,砸開水溝里的冰,用雙手掬一窩冰水喝,冷到骨頭,透心冷。
此時喝著熱乎乎的疙瘩湯,江德州百感交集,他悄悄用拳頭抹去眼角的淚水,把空碗放在桌上的托盤裡,又抓住襖袖擦擦嘴角,向站在門口裡面的趙媽笑了笑,說:「俺吃飽了,謝謝趙媽還記得俺喜歡吃這一口,俺也該走了。」
江德州一邊說著,身體一邊離開了椅子,往門口疾走了幾步,跨過門檻站住腳,扭臉看看屋裡,海秉雲坐在床上無動於衷,悄無聲息。
「舅老爺,您放心,俺命糙,賤命一條,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您別擔心,許家大院您看好了,不要讓他們出去,尤其丫頭,俺一定儘快趕回來。」
江德州話音剛脫口,門洞子方向傳來了冥爺張皇失措的聲音,「敏丫頭你想去哪兒?這麼晚了,哪兒也不準去,快回屋子,不要在這兒哭哭啼啼……」
海秉雲「騰」從床沿上跳了起來,與江德州瞠目而視,「江管家,您快去看看,看看那個丫頭要去哪兒?」
「好,俺去看看,您老別著急,千萬不要發火。」江德州急匆匆穿過長廊,直奔院門口。
趙媽剛想追過去,海秉雲在她身後吼了一聲:「趙媽,你,你在屋裡好好待著,別添亂。」
大門口,冥爺用他細瘦的身體擋住兩扇門,頂門杠子掉落在地上,小敏站在他對面,聲淚俱下地哀求:「冥爺,讓俺出去看看,俺不放心。」
情急之下冥爺說了一句讓大家佩服的話:「敏丫頭,你不放心什麼?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去了又能做什麼?有俺在,你休想走出許家院子。」
「冥爺,求求您,放俺出去看看,俺爹是煤黑子,您不是說坊子碳礦區瓦斯爆炸嗎?俺擔心俺爹……」
「敏丫頭,敏丫頭,」江德州竄到小敏身邊,「敏丫頭,江伯伯替你去看看,你在許家院子里好好待著,千萬不要出去,這件事已經夠讓大家心煩意亂,你不要再節外生枝。」
小敏垂下頭,使勁揪著衣襟,她心急如焚,那聲爆炸炸在她的心上,炸亂了她的話,她不知說什麼。
江德州放緩了口氣:「敏丫頭,聽話,回去吧,俺出去打聽打聽,把打聽到的消息第一時間回來告訴你們。」
「江伯伯,您帶俺去吧,俺,俺不放心。」小敏淚水漣漣。
長廊里出現了海秉雲黑乎乎的身影,他的聲音咄嗟叱吒,震耳如雷:「丫頭,你回來,哪兒也不準去,直管家,把丫頭給俺綁了……」
嚇得冥爺全身像篩糠,不敢抬頭,他也不敢真的綁了敏丫頭。
小敏被海秉雲的聲音恫嚇住了,她心驚肉跳地站在原地,她來許家這麼長時間,這是舅老爺第一次向她發脾氣,她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江德州順勢擠出了許家院子,回身帶上兩扇重重的大門,趔趔趄趄邁下了台階,從牆角旮旯里摸出一根棍子拄在手裡,急沖沖繞過了西巷子的水溝,借著天空星星點點的亮,他穿過了狹窄的山谷,抄小路直奔坊子碳礦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