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
馬車漸漸消失在葫蘆街上,拐過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馬樓擋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臉色蒼白,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又像是被親人拋棄,煢煢孑立。
小敏多麼希望這是一場夢,不是夢,風撩過她的發梢,冷,刺疼了她的臉、臉上的淚。從此以後她與許家脫離了關係,變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兒?
小敏用襖袖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戰戰兢兢掃視著這個陌生的環境,腳下是一條泥濘的土路,兩道被寒風凍硬的車轍,從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樂街;路上走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身後留下雜亂無序的、大大小小的腳印;巷子頭上矗立著幾個草垛子,零碎的麥秸子被風捲起,在半空飛舞,蜷曲在牆角。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站在袁家鋪子門口,她向屋裡喊了一聲,「請問,店裡有人嗎?」
女孩身後背著一個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裡,嘴角流著一串串哈喇子,一綹綹滴在女孩的肩頭。
袁家鋪子的布招牌隨風飄搖,輕掃在兩扇窗戶上,窗玻璃上映著一個窈窕的身影。一會兒,門開了,巧姑碾著碎步,扯開兩扇門,探著頭往門口台階下瞭了幾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擠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買東西嗎?」巧姑操起手抱在懷裡,眼神越過了女孩的頭頂,瞄著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認識,是永樂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兩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時候,女孩像個小尾巴,跟著孟粟去河邊逮魚、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禮,攤開攥著的小手掌,手心裡坐著一個瓷娃娃。「打擾您了,這是俺送給孟粟的,能不能麻煩您,轉交給他。」
「這是什麼?」巧姑端詳著女孩遞過來的瓷娃娃,紅頭繩扎著兩個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綴著粉色的櫻花,「好美的瓷娃娃,你為什麼不親手送給他?」
這個時候,傷心無助的小敏拖著沉重的腳步,由遠至近。
「喂,丫頭……」巧姑向小敏揮揮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頭看著日本女孩,「好,俺會找人把它送給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餓了……」
女孩似乎沒聽到巧姑說什麼,她垂著頭,眼眶裡閃著淚花,
「是俺的錯,俺對不起孟粟,告訴他,他是俺永遠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沒心思琢磨女孩話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樂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著腰退著走了幾步,一轉身與小敏撞了個滿懷,她一邊向小敏賠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背過手托著背上孩提的屁股,一邊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剛要說沒關係,抬起頭,只看到女孩慌裡慌張的背影,是一個日本女孩,一套又長又大的日本和服掃著腳面,腳上是一雙提拉板,濺起一綹綹泥漿,弄髒了她腳上的襪子,她渾然不覺。
巧姑歪著頭瞅著小敏滿臉的淚痕,「你好,小丫頭,發生了什麼事兒,怎麼哭了?」
小敏搖搖頭,搖下一串淚,她羞澀地抓著襖袖擦擦臉,勾勾嘴角,「沒,俺沒哭。」
巧姑的確長得漂亮,臉不大不小,有點圓,飽滿的顴骨擦著胭脂紅;濃密的睫毛下轉動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溫柔恬靜;後腦勺盤著一個燕尾髽髻,這個髮型意味著她已經嫁人。髽髻上扣著精美的流蘇發簪,隨著她的腳步搖曳,楚楚動人。
「丫頭,幫俺做點事是否可以?那個日本女孩讓俺把它轉交給孟粟少爺的,俺本想親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沒人替俺照看鋪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雙手接過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個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順著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雙手抱在懷裡,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爺的朋友,她的媽媽曾經是一名老師,在鎮上的學校里教日語,她的爸爸是軍人。」
小敏仇恨日本軍人,他們慘無人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想到這兒,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頭,她真想把手裡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媽媽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她不是個壞孩子……」
巧姑的話音沒落,耳邊飄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吆,巧姑呀,你這是與哪家丫頭說話呀?」
程四娘手裡托著她的錫制水煙袋,碾著一雙小腳,搖頭晃腦走近了袁家鋪子,鑽到巧姑身前,佝僂著身子,黃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臉上,嘴裡嘖嘖不休,「吆,這不是孟家的養媳婦嗎?瞅瞅俺老眼昏花,這門親事還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煙袋上的吸管塞進嘴裡,嘬嘬腮幫子,沒吸出一口煙,「過河拆橋,這樣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兩次了,只是,只是俺沒想到孟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也會得魚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還不夠本嗎?聽說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塊大洋,收了許家兩塊大洋,這三塊大洋足夠您在趙莊買處院子了。」
「瞧你這張巧嘴,沒有親眼看到的事兒不要胡說八道,你聽誰說許家給了俺兩塊大洋?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你不信問問這個敏丫頭。」程四娘裝出很委屈的樣子瞭了小敏一眼,擎起一隻手撓著額頭,掩飾她的不安,她頭上的抹額跑到了頭頂,露出又寬又禿的額角。
小敏不想回答程四娘的話,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進退兩難,她討厭程四娘,這個老女人滿嘴假話,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滿眼嚚猾,眼珠子一轉就是一個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遠從莊子南頭跑到北頭,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這工夫酒席也撤了,許家送親的人也走了,您來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兒專門是來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張臉,擠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臨門,咱們進屋慢慢聊,你瞧瞧俺這水煙袋,沒火了。」
巧姑身體猛地一哆嗦,她心裡想,夜貓子進宅,准沒好事,「程四娘,您有話快說吧,俺巧姑臉皮厚,不怕丟人現眼,俺還有事與敏小姐說,這麼冷的天,俺可不想在這兒與你磨嘰。」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這事兒咱們要坐下從頭詳細說,細細合計。」
「哦,程四娘,俺沒猜錯,您今天是來給俺提親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張標緻的瓜子臉,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對蓮花耳墜隨著她的話音盪鞦韆,「想起俺從前,還沒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時,心裡懷有一個指望,指望找個歲數相當的男人好好過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無所謂,俺在家做點綉活,沒想到,俺的夢在十五歲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湊湊臭烘烘的嘴巴,腆著圓滑的臉,巧舌如簧:「巧姑呀,你的夢沒破碎,好飯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給你找的這個男人比你大十幾歲,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縴,他是李家管家,外號狗頭,你聽說過他的名字吧?他雖然人長得不咋地,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話說回來了,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咱們這個條件,只有別人挑揀咱們的份……」
程四娘得意忘形,越說越來勁,如果這檔親事成了,狗頭承諾給她兩塊大洋,想想那沉甸甸的大洋,她心裡美滋滋的。
聽到狗頭兩個字,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一隻手掐在腰裡,一隻手指著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這麼大歲數了,怎麼不長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裡推,滾,你去告訴他,俺巧姑絕不會嫁給他,他就是有金山銀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發怒的獅子,齜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進肚子里去,這個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純潔無瑕的姑娘?
想當年,是這個女人逼迫娘親改嫁,娘親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邁的祖母身邊,巧姑每天出去撿劈柴、挖野菜,祖母給人家縫補衣衫換取一枚銅板。
巧姑把撿來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換取一捧摻乎著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進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選著。祖母扔下手裡縫補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撫摸在她汗津津的臉上,「丫頭,讓你跟著祖母受苦了,祖母沒有能耐,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還是去跟著你娘親吧。」
想起養父嫌惡又不懷好意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兒也不去,俺要跟著您。」
祖母每天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鏡,一針一線縫著永遠補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時間長了腰酸手脹,低下頭,那副老花鏡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渾濁不清的眼神從眼鏡上面往下看,有氣無力地絮絮叨叨:「丫頭,祖母命不好,俺十三歲被養父母賣給了一個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頂小竹轎子,兩個紅紙燈籠,不聲不響把俺抬進了門……你的娘親命也不好,年輕輕守了寡,再嫁也沒找個好男人,沒有瞪大眼,唉,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運被戰亂、被窮困改變,被眼前的程四娘牽著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這個女人挑唆養父把她嫁給一個修鞋老頭……巧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委屈,越想越生氣,氣得她嚼齒穿齦:「你,你這了老女人還真沒把你自個當外人,帶上你的臭嘴,快滾!」
「你,你怎麼沒大沒小,怎麼與俺說話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個賤人,一個喪門星,少裝清白,你以為你是誰?」程四娘為老不尊,嘴裡的話很難聽。
巧姑火冒三丈,急沖沖躥到牆根,從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圓睜,「你滾,快滾,俺,俺打死你。」
瞬間嚇得程四娘臉色煞白,連連後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車轍絆了一跤,「噗通」摔了一個腚墩,她手裡的水煙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無意踢了一腳,在堅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滾著。
程四娘忘記了臉面,她雙手摁在泥漿里,追著水煙袋往前爬,岔了聲地呼喊:「俺的水煙袋,這是三個銅板買的……」
看著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狽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忘記了傷心。
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細窄的肩膀上,「丫頭,以後躲著這個女人走,她臭名昭著……記住一句話,這是俺祖母教給俺的,人善有人欺,馬善被人騎,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沒什麼可怕的……」
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著巧姑紅撲撲的臉,越看越喜歡,「嗯,巧姑姐,俺記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趕忙忍住眼淚,扯著嗓子喊:「丫頭,以後,你如果願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後誰欺負你,姐姐抻頭給你擺平」
「俺願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見。」
目送著小敏竄進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遲遲不願離去,她笑了,她流淚了,在葫蘆街她終於有了一個朋友,一個聰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頭。
余福揣著雙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門口外面的台階下,時不時探著頭向巷子口巡視幾眼,而後跳著腳瞭望著西方,夕陽慢慢下降,最後一抹陽光落在河道里,結冰的水泛著金燦燦的魚鱗般的熒炫,天越來越冷,凌亂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著那點亮,躲閃著凜冽的風。
「余伯,您好,俺回來了。」小敏快步走近余福,弓腰施禮。
余福慌張地擎起雙手,在半空晃著,「顧小姐,您不必多禮,俺是孟家下人,承受不起,您快請進。」
孟家前院靜悄悄的,屋檐上幾隻喜鵲喳喳叫著,撩撥著風,撩撥著院里的石榴樹,院井地上落著幾根摔碎的冰凌。
余福關上院門,無精打采地走到牆根,抓起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地,滿臉心事,老爺和少爺昨天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家,晌午時,東南方向隱隱約約傳來幾聲槍聲,他沒敢告訴大太太,他很擔心,不知那隱隱約約的槍聲與老爺他們有沒有關係?
孟家中院冷冷清清,牆壁上映照著樹的影子,婆婆娑娑;牆頭上飛過幾隻麻雀,落在火房的青瓦上,蹲在煙囪旁,眯著小眼睛享受最後一絲光。
吃午飯的時候,陶秀梅本應該去後院與大家一塊兒吃飯,怎麼說小敏是她兒子的養媳婦,新媳婦進門,做婆婆的怎麼能缺席呢?
陶秀梅在孟家天不怕地不怕,她只怕孟家老太太,婆媳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每次相聚都是不歡而散。孟正望是大孝子,對他母親是百依百順,她惹不起躲得起。
陶秀梅剛過門的時候,婆婆對她很好,逢人便誇,誇陶秀梅要個子有個子,要模樣有模樣,走到哪兒給孟家人臉上增光,如今,老人常常給余媽念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牆上掛鐘「鐺鐺鐺鐺」敲了四下,驚醒了沉睡的陶秀梅,她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幾個哈欠,爬起身,跪著蹭到窗前,扒開窗帘往屋外瞭了一眼,高牆外傳來了零零散散的爆竹聲,她驀地想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永樂街每年都要耍花燈,熱鬧非凡,必須出去看看光景,順帶透透氣,從年前到今天,她一直悶在死沉沉的院子里,用她的話快得抑鬱症了。
想到這兒,她把兩條腿從床上耷拉到地上,踢趿上繡花鞋,披頭散髮躥到了屋門口,朝著西廂房歇斯底里吼了一聲:「蘭姐,你死哪兒去了?快過來,幫俺梳妝打扮,俺要帶著瀾兒出門觀花燈。」
陶秀梅咆哮了半天沒人回應,蘭姐去哪兒了呢?
吃了中午飯,蘭姐空閑了許多,趁著陶秀梅睡著了,她鑽進了她的西廂房,頭枕著被窩躺在床上,懷裡抱著枕頭做白日夢,她的夢裡全是黃忠俊郎的面孔,她想著、樂著,眼皮越來越沉,她使勁揪揪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過去,她怕陶秀梅在前堂屋裡喊人,聽不到就麻煩了,陶秀梅不好惹,也不敢惹,惹急了罵人都是輕的。
蘭姐最怕陶秀梅說:不想幹了痛快點,不要佔著茅坑不拉屎。
如果在六年前陶秀梅說這席話,蘭姐當做耳旁風,吹過就散了,如今可不行,孟家院子里有她心裡時時念想的男人,為了這個男人她必須忍辱負重,千方百計討好陶秀梅。
「蘭姐,蘭姐,你不想幹了嗎?……」陶秀梅「咣當咣當」摔打著門扇,屋檐上的冰凌「咵咵」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蘭姐倏地從床上跳起來,她顧不上抿抿散亂的鬢角,慌慌張張邁出了屋子直奔前堂屋,差點和蓬頭垢面的怡瀾撞個滿懷。
「蘭姐,你給俺梳梳頭。」怡瀾睡眼惺忪,張著大口,「今兒永樂街鬧花燈,俺差點忘了。」
「你,小姐,你也去嗎?」蘭姐的這句話沒敢說出口,她怕陶秀梅,更怕蠻不講理的怡瀾。
「蘭姐,你死哪兒去了?沒聽到俺喊你嗎?」內屋傳來陶秀梅磨牙鑿齒的聲音。
蘭姐慌了神,不知先顧誰?她的眉頭緊蹙,徒然,她眼前彷彿出現了小敏俊俏的模樣,兩條長長的麥穗辮垂在耳旁,盪在胸前,辮梢上系著兩個紅色的蝴蝶結,好像兩隻蝴蝶在花叢中飛舞。
「怡瀾小姐,你去找那個今天剛進院的敏丫頭,她會梳四股麥穗辮子。」
「真的??」怡瀾滿眼驚愕,心裡又有點顧慮,那個丫頭無論怎麼說都是孟家新進門的養媳婦,與她輩分相當,她不敢隨便支使。
蘭姐眨著狡猾的眼珠子,鼓唇搖舌:「小姐,……那個丫頭去門口送許家的人了,一會就進院子了,您在屋門口攔住她,告訴她,讓她給您梳頭,她是孟家養媳婦,地位還不如俺一個進門七八年的丫鬟,您有資格使喚她。」
這檔口,小敏的腳步恰巧穿過了前院,沿著長廊邁進了中院。怡瀾往前竄了一步,甩手扒拉開蘭姐的腦瓜子,眼神越過了門前的廊柱子,盯在小敏的頭上,小敏的兩條長辮子順絲順綹搭在胸前,隨著腳步跳躍,真是好看。
「喂,敏丫頭。」怡瀾張口就來,急不可待。
「你好。「小敏回應了兩個字,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在飯桌上,大太太姌姀提起過怡瀾,說怡瀾從小嬌生慣養,又是孟家唯一的女娃,孟家老老少少都慣著她,說話不知輕重,以後盡量不要招惹她。
「喂,你沒有看到俺嗎?你站住。」怡瀾倨傲無禮的聲音讓小敏想到了陶秀梅,她本不想理會,猶豫了一下,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過來,過來。」怡瀾跳出了屋門檻,雙手夾在腰裡,旁若無人,大吼大叫:「俺是你的大姑姐,你要有禮數,以後在院子里見了俺要喊俺一聲小姐好,在外人面前就免了,走出院子咱們誰也不認識誰,聽明白了嗎?你手裡拿著什麼呢?」
小敏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把瓷娃娃塞進褲兜里,往下拽拽衣襟,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什麼。」
怡瀾的心思都在頭髮上,她沒在意小敏慌張的表情,「俺讓你過來,你乖乖過來,俺問問你,你的辮子誰給梳的?」
小敏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回稟大小姐,是俺自己梳的。」
」你說什麼?俺聽不清,你過來,過來,到俺屋子裡來,你給俺梳兩條四股麥穗辮子。」
小敏硬著頭皮走近怡瀾,雙手抱在一起揉搓著,「大小姐,俺只會給自己梳頭,從沒有給別人梳過頭。」
「吆,你的意思是不願意伺候俺嗎?你是俺弟弟的養媳婦,身份都不如一個丫鬟,本小姐的話你不願意聽嗎?待會俺去永樂街看煙花,蘭姐在東間屋給俺娘梳妝打扮,否則俺也不會喊你過來,今兒,俺命令你給本小姐梳梳頭。」怡瀾擺著臭臉色,話中帶刺,腳丫跳起半尺高,「跟俺來。」
小敏只好跟在怡瀾的身後,再次踏進了眼前的魔窟,堂屋靠牆的桌子上點了兩支蠟燭,把屋子照亮了,屋中間走道兩旁有四把椅子,有兩個高茶几子,地中間有個大火爐子。
蠟燭的火花扯著一股股煤煙跳動,在四周的牆上飄忽,把怡瀾的影子拖得很長、很細,像一條蛇在地上攀爬。
怡瀾的房間凌亂不堪,南牆根床上的被子拖在地上,綾羅紋帳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積在床沿上;西牆根有一個梳妝桌,桌子背靠在一扇窗戶上,窗戶外面是長廊,西落的陽光被寬寬的廊檐擋在牆頭,竄進屋子裡的光又被梳妝桌遮住了,即使這樣,這間屋子比陶秀梅的屋子明亮。
怡瀾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慢騰騰坐到了梳妝鏡前,背過手從肩頭遞給小敏一把梳子,「給,看你的啦,今天晚上去永樂街也許能看到俺的同學,你給俺把頭髮梳得漂亮些。」
小敏拿著梳子,不知從哪兒下手,鏡子里映射著怡瀾嬌皮嫩肉的臉,只可惜四顆門牙支撐著上嘴唇,眉眼倒豎,眼睛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假設她說話不白愣眼珠子,也不算難看,五官毀在一張嘴上,閉上嘴巴像個怪物,不知她隨了誰?聽說孟正望是一個美男子,陶秀梅模樣也不醜啊。
「你在想什麼?快點,別磨蹭時間,俺娘說今天帶俺出去吃飯,黃師傅根本不會做飯,不知俺爹請他回來做什麼?」
聽到黃忠的名字,小敏的手一哆嗦,像一塊舊傷疤被重新揭開,滲著血水,很疼。黃忠的的確確不是一名廚子,他和爹一樣是一個煤黑子、被日本人欺壓、被漢奸凌辱的礦工,每天天不亮下井,天黑出井,看不到日出日落。
「他做飯沒有我家酒樓大師傅做飯香,可惜,俺爹不讓俺們隨便去酒樓,說什麼客人喝醉了耍酒瘋很可怕,俺就不信了,那是俺孟家的地盤,俺爹怎麼會怕一些惡叉白賴。」
怡瀾的頭左右搖晃,兩條腿翹起來踢蹬著桌子底,小敏手裡的梳子不小心扯下她一根頭髮。
怡瀾梗起脖子咋呼:「疼死俺了,你是不是成心呀,覺得委屈嗎?」怡瀾的表情動作和聲音像極了陶秀梅,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敏趕緊賠不是,「不是的,大小姐,你不要亂動,俺注意些……」
「哼,俺看你呀長得比俺好看。」怡瀾狠歹歹的眼珠子盯著鏡子里的小敏,滿嘴酸氣,「俺有點嫉妒,真想給你臉上划個刀印……」
「不,不。」怡瀾半真半假的話讓小敏惶恐不安。
正月的天,初春的季節,冬寒遲遲沒有落幕,原本清清白白的天突然陰了下來,屋裡陰暗暗的,怡瀾映在鏡子的臉越來越猙獰,讓小敏心生畏懼,她真想扔下手裡的梳子逃離這間屋子。
余媽的聲音從後院竄到了中院,「余福,敏小姐回來了嗎?俺看這天要下雪呀……」
「先前俺聽到怡瀾小姐喊她,這會兒,她也許在小姐的屋子裡。」余福扛著梯子走進了中院,他的大眼睛瞥斜著前堂屋,對余媽說:「你來的正好,用腳丫幫俺頂著梯子,俺把燈籠掛到門檐上。」
余媽蹙蹙眉梢,敏丫頭去小姐屋子做什麼?憑她對怡瀾的認識,再聯想到怡瀾早上對丈夫說的那些話,一準沒有好事。
「敏小姐,你在哪兒?老太太到處找你呢,她讓俺帶你去後院,她要教你怎麼給小少爺換尿戒子。」
余媽的呼喚就是及時雨,小敏三下五除二幫怡瀾梳好了辮子,把梳子放在桌上,「小姐,老太太找俺,俺去了。」
沒等怡瀾回話,小敏三步並作兩步竄出了屋子,朝著院里喊:「余媽,俺在這兒……」
「你這孩子,到處亂跑,老太太等著你呢。快走,以後不要到中院,她們娘倆不是好東西。」余媽頓覺自己說錯話了,話一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來,她滿臉懊悔,「瞧瞧俺,怎麼說話呢,二太太是你的婆婆,再怎麼樣也比俺這個外人親,不是嗎?」
「余媽,謝謝您。」小敏把頭靠在余媽的肩膀上,「余媽,您特別像趙媽。」
余媽笑了,她用大手愛惜地撫摸著小敏的臉,「是嗎?俺是個粗人,性子急,不會說話,俺與姑娘一見如故,以後,以後沒人的時候,俺可以不可以跟著大太太喊你丫頭呀?」
「嗯,余媽,您不比介意,無論有人沒人都可以……」
「丫頭,老太太她老人家累了,睡了,大太太在後院等你……丫頭,俺有樣東西送給你,不,不是俺給你的,是鄰居巧姑今早上送過來的,她說送給你和孟粟。」
余媽從懷裡掏出兩條綉巾遞到小敏的手裡,低低說:「如果你不想要,俺給她還回去。」
「不,俺喜歡……」小敏的眼前一亮,兩塊綉巾色彩鮮艷,上面各綉著三顆石榴果,一顆坐在一根樹枝上,旁邊有一朵燈籠花,橢圓形的底座像個小葫蘆,油膩膩的綠葉襯托著花蕾,徐徐綻放;一顆粗糙的皮上布滿了許許多多褐色斑點,開著口,像個跌碎的瓜,露出裡面亮晶晶的石榴籽;另一顆整個皮向四周炸開,珍珠般的寶石撒在陽光里,栩栩如生,真想抓起一把塞進嘴裡,咬一口,果汁四溢,酸得直流口水。
小敏的小手輕輕拂過每個細膩均勻的針腳,一線,一針,繾綣氤氳;一絡,一紋,風流旖旎。
看著小敏愛不釋手的表情,余媽禁不住問:「丫頭也會刺繡嗎?」
小敏用牙齒咬咬嘴唇,搖搖頭,靦腆地呢喃:「俺會一點,沒有,沒有巧姑繡的好。」
後院堂屋裡,姌姀坐在八仙桌前,手裡端著沒有熱乎氣的茶碗,她的眼睛眺望著院子,天越來越黑,丈夫和兒子還沒有回家,不知什麼事情絆住了他們爺倆的腳?昨天孟數說:想辦法給蟠龍山運送一車糧食……難道是他們爺倆去了蟠龍山?姌姀的心一哆嗦,放下手裡的茶碗,站起身離開桌子,邁腿踏進東間屋,走近炕邊。
孟老太太坐在孟粟身邊,後背依靠在被窩上,眯著眼睛打瞌睡。姌姀真想把心裡的擔憂告訴婆婆,她又不敢,老太太身子骨大不如從前,如果讓她知道孩子爹去了蟠龍山,老太太一定會夜不能寐,還是算了吧,姌姀的腳步在炕邊前躊躇不前。
炕上的老太太緩緩睜開眼睛,咳咳嗓子,「姌姀呀,你們去火房做湯圓吧,不要等黃師傅回來做飯……俺已經告訴余福不要往後院掛燈籠,只掛前院和中院。」
姌姀雙手摁著炕沿,往炕頭探著身子,眼睛注視著婆婆的臉,驚喜地問:「婆婆,您,您沒睡著嗎?還是俺驚擾了您……」
老太太抬抬耷拉著的眼皮,搖搖頭,「其他話不要說,俺不瞎,更不聾,他們沒有瞞著俺,你去吧,讓余福聽著院門,後院門交給俺,不要讓她們出去。」
婆婆的話讓姌姀心裡踏實多了,「嗯,婆婆,俺聽您的,俺帶著余媽去火房做湯圓。」
「姌姀,你回來,中院她們娘倆想去看花燈,如果你攔不住,就讓她們去,永樂街上有咱們家的夥計,也不可能出事,她不傻。」
「是,婆婆,您的話俺記住了。」姌姀笑了,「婆婆,黃忠師傅走的時候把湯圓餡子弄好了,剩下的步驟輕快多了,比包餃子省事兒。」
「嗯,俺知道了,去吧。」
姌姀挑開門帘邁出了屋子,與余媽和小敏走了一個碰頭,她笑盈盈地看著小敏問:「丫頭,你在家做過湯圓嗎?今天是正月十五,咱們娘倆和余媽一起做湯圓好嗎?」
姌姀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娘倆」,讓小敏心裡暖暖的,更感動。
「嗯,俺聽大太太的。」
余媽往石基路下面閃閃身子,給姌姀和小敏讓出一條路,悄悄說:「二太太要去永樂街看社火。」
姌姀沉默,她好像沒聽到余媽說什麼,拉著小敏的手不慌不忙穿過了後院。
余福踩著梯子站在火房前面的廊檐下掛燈籠,聽到姌姀的聲音,他趕緊停下手裡的動作,躬躬腰,「大太太,老太太說她的院子里不要燈籠,俺把院門口外面掛了兩盞燈籠,剩下兩個俺掛在了這兒,您看可以嗎?」
「他余伯,您看著吧,這有什麼可以不可以?」姌姀笑了笑,扭頭看著小敏問:「丫頭,你喜歡燈籠嗎?喜歡,讓余伯給你留一盞。」
姌姀的話音沒落地,怡瀾從她的屋子裡跳了出來,昂著頭向余福大喊大叫,「余福,剛才俺問你有沒有多餘的燈籠,你說只剩兩個燈籠要掛在火房,這會兒你怎麼又問……問那個丫頭喜歡不喜歡?你是不是覺得俺是外人,丫頭是孟家未來的少奶奶,你想趁早向她巴結賣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對嗎?」
怡瀾語氣咄咄逼人,余福張口結舌,余媽氣得直跺腳丫。
姌姀呵呵一笑,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向怡瀾招招手,「怡瀾,過來見見敏小姐,往後她是咱們孟家人,你們二人歲數相當,有共同的話題,時間久了準會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俺早見過了。」怡瀾撅著嘴巴,眼珠子盯在余福臉上,「余福,你給俺一隻燈籠,俺待會跟著俺娘親去永樂街觀燈。」
堂屋門口,蘭姐雙手挑著門帘,殷勤地弓著腰,陶秀梅一顰、一笑、一挑眉梢,稍微低低頭踏出了屋門檻,慘白的餘暉照在她的臉上,一張描眉塗眼的臉,厚厚的銀粉,血紅色的胭脂;頭戴一頂狐狸翻皮棉帽,身穿長襖長裙,外面披著羊絨斗篷,飄然,輕柔,花枝招展,像蠢蠢欲動的花殼螃蟹,耐不住寂寞,爬出了礁石,橫衝直撞。
「怡瀾,你怎麼說話的,娘不是給你說過對待長輩要安詳恭敬,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呢?大姐,對不住了,話又說回來了,怡瀾都是你和老爺慣得,說什麼孟家只有一位小姐,要疼愛她,這不,她被您寵壞了,越來越沒大沒小。」
姌姀雙手揣在衣袖裡,雙腳站在火房門口的台階上,向陶秀梅笑了笑,「二妹,你和怡瀾非出去不可嗎?今天黃師傅回家不會早了,俺和余媽準備包湯圓,給你們留多少?」
「大姐,臘月里俺回了一趟老家,正月里俺沒踏出院門一步,今天俺是實在憋不住了,出去換換新鮮的空氣,逛逛街,看看光景,您問俺們什麼時候回來,俺怎麼告訴您呢?不知道街上的光景什麼時候散場,回來不會早了,湯圓不用給俺們留,俺和怡瀾出去吃。」
「拴柱也沒在家,你走著去嗎?永樂街離著葫蘆街有半里多路呢?」
「俺沒有那麼嬌貴,大姐,如果火房裡忙不過來,讓蘭姐留在院里給您當個支使。」
「不,不,俺陪著太太和小姐去永樂街……」蘭姐脫口而出,她又覺得失態,慌忙補充,「太太和小姐身邊沒人伺候怎麼可以呀?俺不放心。」
姌姀驟然板起面孔,厲聲呵斥:「蘭丫鬟,二太太和小姐的人身安全交給你了,街上人多,你要好好照顧太太和小姐,倘若出現什麼差池,絕不會輕饒。」
姌姀的話非常嚴厲,蘭姐聽了心裡特別不痛快,眼珠子盯在自己的腳面子上,嘴上不敢失禮:「是,是,大太太的話俺記住了。」
趙莊有一條熱鬧的大街叫永樂街,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酒店,妓院,日本的煙館,銀行,郵局,學校……孟家的雜貨店和糧店、酒樓也在這條街上。
今天是正月十五,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人力車擦著行人跑過,結冰的地面上留下坑坑窪窪的大腳印,留下一串清脆的車鈴聲。
各家店鋪門前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沸反盈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賣糖葫蘆的最多,肩上扛著草靶子,草靶子上插著一串串圓滾滾、紅艷艷、亮晶晶的冰糖葫蘆,屁股後面追著一群眼睛里冒著饞蟲的小孩子,有錢人家孩子雙手裡各擎著一支,伸出舌頭舔著,咂咂嘴巴,一副享受的樣子,窮人家孩子繼續追著跑,嘴巴上的哈喇子結了冰;胳膊肘上挎著籃子的小販,頭上戴著百孔千瘡的棉帽子,身上穿著露著棉絮的破棉襖,腰裡系著一根油乎乎、灰不溜秋的草繩子,一條胳膊穿過籃子把手,雙手揣在襖袖裡,嘴裡哈著冷氣,從破帽檐下挑起眉梢,低一聲高一聲叫賣著,香煙、糖圓子、切糕、燒餅……;街道兩旁的牆上掛著麻繩子,麻繩上拴著燈籠,在往年,花燈比今日多,而且生意人有講究,夜晚來臨之前,燈籠早早就掛上了,燈火通明。
夜風瀟瀟,星宿滿空,不知是燈籠攀上了夜空,還是河水把地上的燈光反射到了天幕?
不僅各家鋪子門檐和牆上掛滿了彩燈籠,地主家院子里和大門洞也掛著大紅燈籠,奇形怪狀的燈籠亮了,莊上的燈籠與碼頭商船上的燈光相互呼應,斑斕的彩燈在風的帶動下,白光盡處火輪現,草木山河金瀲灧。
船頭上坐著身材優雅的女子,女子懷裡抱著琵琶,一曲曲哀怨隨著舒緩的音符滑進了河裡,河水裡倒映著她凹凸有致的倩影,勾人魂魄。
推著獨輪車的苦力擠進了永樂街,厚重的哈氣融化了他們鬍子和眉毛上的霜氣,變成了水,滴落在堅硬的路面上,結了冰;路上走的人多了,冰又變成了髒兮兮的水。
酒館門前穿梭的客人絡繹不絕,好多力巴漢子手裡攥著一口酒錢,單等今日消費,借著酒勁侃侃而談。這個光景下缺不了乞丐,酒香、菜香、肉香飄出了窗戶,被有錢人踏在腳下,被飢腸轆轆的人捧在手心裡,埋頭聞一聞,鑽進肚子里的只有一縷冷氣。
暮色像一張灰色的大網,悄悄地蔓延下來,被街上的燈籠與火光阻擋在背影里、身後的巷子里,爆竹聲聲飛躍上了高高的屋脊,在半空撒下一片流星,「啪」炸開,數不清的焰火變成了滑翔的星星,劃破了黑幕,降落在喧鬧里。
鬧火神的漢子就著燈光擦脂塗粉,描眉打髽髻,一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瞬間變成了俏佳人。
散燈人是一個青年小夥子,他一隻手裡提溜著一個木桶,另一隻手裡抓著一個鐵鏟子,桶里盛著草木渣子和煤油摻烀的油麵,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黑墨線,走一步鏟一鏟子油麵,身後的人舉著火把子把地上的油麵子點燃,一條火龍慢騰騰向前爬行。
火龍一旁跑著戲裝打扮的仙人,手裡甩著佛塵,嘴裡念著好聽的詞兒:「散燈火,火龍照大地,鬧元宵,今年的社火旺,旺子孫,旺商家,旺莊稼地……」
紅紅綠綠的燈火灑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照在人們的身上,看熱鬧的人群里站著一個身穿綢緞棉袍的傢伙,他的大拇指上戴著一枚玉扳指,嘴裡叼著一截玉煙嘴,手裡攥著一鐵盒煙,不緊不慢打開煙盒,抽出一根煙夾在右手的兩根手指頭裡,向身旁白了白眼珠子,一個像猴子似的小個男子蹦到他面前,從他手裡接過那根煙,又踮著腳尖從他嘴裡抽出玉煙嘴,把紙煙戳進煙嘴裡,然後雙手托著玉煙嘴小心謹慎地送到他的嘴裡,最後掏出火柴擦亮火,舔著臉把那團火送到紙煙上,一氣呵成,纖悉不苟。
燈籠的亮、社火的光、一綹綹的煙霧照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頭上戴著一頂貂皮帽子,細窄的額頭,溜肩膀,驢臉猴腮,兩邊的顴骨像兩個尖尖的雞屁股,一咧嘴,向外呲著幾輩子沒刷的老黃牙,臉皮像雞皮,黃且皺,又帶著臭味,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臉上七個窟窿沒有一個正的,簡直像是從墳堆里爬出來的青面鬼。
他是誰呢?他是坊子碳礦區把頭李奇。
李奇是趙莊當地人,二十歲之前在維縣縣城上過十年學,他的家庭條件不錯,有一個鞣製熟皮子的鋪子,熟皮子是把動物的皮剝下來晒乾,用火硝「燒」熟,皮子熟好后賣給青島皮革廠。十多年前,他家的貨車在半路上出事了,一夥蒙面人殺了押車的家丁,截胡了一馬車的貨物。
趕車師傅躲過一劫跑回家,告訴李奇父親說,打鬥中一個劫匪臉上的黑布落地,像是當地的一名警察。李奇的父親老奸巨猾,懷疑是警察假扮土匪搶劫了他李家的貨物,可是,官官相護,民告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父親一夜之間白了頭,卻想出一個出人意料的騷主意,拿出全部家當為李奇在沙河街巡警大隊買了一份差事。
李奇明面上是一個警察,背地裡就是一個小偷,他穿東街走西巷不是為了保護一方平安,而是踩點,摸清誰家有多少金銀財寶,家裡什麼時候沒人,他把打探來的消息告訴當地的混星子和流氓,共同策劃一個盜竊案,事成后三七分成,他得七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些混星子由於分贓不公威脅他,他害怕了,萬一事情暴露,他的後半生就要在監獄里度過,他歲數不大,不到四十歲,他有妻子,有情人,每天花天酒地,逍遙自在,他愜意,他不願捨棄醉生夢死、驕奢淫逸的生活。
他聽說坊子炭礦區需要一個把頭,把頭職位看著不大,卻是一個肥差,一噸煤值多少錢?李奇心裡有算盤,比拔葵啖棗強多了,他極力討好日本人,得到了這份新差事。
今天是正月十五,他跑上了永樂街,跟在他身後的是他的管家狗頭。
狗頭人如其名,尖頭細耳,油頭滑腦,通天鼻樑,小鼻頭,滿臉橫肉,嘴角永遠有一抹笑,那抹笑摻和著令人討厭的邪氣。
李奇和狗頭走走停停,看見什麼拿什麼,一會兒抓起一把瓜子塞進口袋裡,再抓一把攥在手心裡,一邊欣然自得地往嘴裡送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吐著瓜子皮。
一個賣糖葫蘆的從他們身邊走過,狗頭跳著腳從草靶子上抽下幾根糖葫蘆,雙手遞給李奇,李奇把紙煙從嘴裡抽出來捏在手指頭上,把糖葫蘆放到嘴邊,伸出青綠綠的舌頭舔舐著。
主僕二人橫著膀子在街上亂竄,小買賣人見了他們就像見了老虎,躲著走。
一輛人力車由東往西而來,車夫看到了李奇,他腳步遲疑了一下,轉身鑽進了旁邊的巷子,車上蜷縮著一個男人,一頂禮帽扣在他的臉上,看不清真實模樣。
李奇看到了那輛人力車,他皺皺眉頭,今天的趙莊最熱鬧,踏進趙莊的人不一定都是來看光景的。今天晌午日本人突襲了旺台村,殺了村子上上下下幾百人,在離開村子時遭到了一股來歷不明的抗日力量的反擊,鬼子從沙河街調來一個連的兵力,還是讓那一些人逃了。
坊子火車道被炸的事情還沒有落幕,今日又在旺台村遭到不明來歷的人狙擊,日本人像熱鍋上的螞蟻,繞著郭家莊與趙莊亂轉,懸賞布告貼滿了大街小巷,李奇不想錯失這個邀功請賞的機會,他跟日本人打了十幾年交道,非常清楚他們的脾氣秉性,嘴上說得好聽,不會真給錢,他不為了錢,他只為了能往上竄,躥到許連瑜的位置怡然自得,只可惜許連瑜有侯奎這棵大樹撐腰。
李奇瞥斜了狗頭一眼,陰陽頓挫地吼著:「你給俺去瞅瞅,把那輛人力車盯緊了。」
狗頭撓撓後腦勺,眨巴著一雙綠豆眼,「大少爺,您說什麼,俺沒聽明白,俺也沒看見您說的那輛人力車,街上車這麼多,您覺得哪輛車可疑呢?俺馬上把他抓過來……」
「盡廢話。」李奇一巴掌拍在狗頭的臉上,打得狗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個賣糖葫蘆的大漢不聲不響擠到了李奇主僕二人身旁,一股風撩動了他頭上的棉帽子,一張英俊瀟洒的五官在燈影下閃爍,上寬下窄的臉,兩道黝黑不濃的眉毛,一對豁亮亮的大眼睛,精神抖擻。
大漢趁李奇不備,從衣兜里掏出幾個爆竹,扔進了地上的火蛇里,「啪啪」隨著兩聲清脆的爆炸聲,油火騰空而起,四處飛濺,火星子迸在李奇的身上,嚇得李奇驚恐萬狀,嘴裡叼著的紙煙掉在地上,心愛的玉煙嘴被後面的人踩在腳下,踩得粉碎。
狗頭用身體護著他的主子,用巴掌拍打著李奇身上的火星子,一剎那,主僕二人手忙腳亂,大喊大叫,周遭看光景的人幾乎都是李奇家的僱工,沒有一個上前幫忙的,嘴裡痛快地罵著,用勁跺著地面,高興地又蹦又跳,笑聲滾滾,隨著爆竹聲潮漲潮落。
李奇父親在趙莊買了幾百畝水澆地,家裡有羊欄,有豬圈,有自家的碾房,還有牛棚,真是越有錢越有錢,有錢又有勢,家裡養著長工、月工、短工,平日里不給他們放假,今天正月十五鬧花燈,才放他們一天假。
狗頭忙活了半天,李奇的新衣服還是被燒了好幾個洞,他氣憤地怒視著看他笑話的人,「這些窮人窮樂呵,看俺怎麼收拾他們?」
狗頭拉住了李奇的衣襟,疾首蹙額,「老爺說,不要在街上打架鬥毆,更不可以罵人,今天是正月十五,火神降臨,和顏悅色才能招財進寶,過了今天,不用您出手,俺知道怎麼對付這幫窮鬼。」
這個時候陶秀梅三人的腳步到了葫蘆街,街上的人像開了閘的潮水一樣湧向永樂街,大多是窮人,他們破衣爛衫,衣不遮體,陶秀梅用暖袖捂住嘴巴,她的眼珠子瞟過袁家鋪子,袁家鋪子窗戶上閃著玻璃的亮,門板杵在牆角泥漿里,虛掩的門裡徘徊著一個苗條的影子,凹凸有致,俊俊秀秀。
陶秀梅向袁家鋪子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齒罵了一句:「臭不要臉的……。」
陶秀梅怎麼會與巧姑有如此仇恨呢?話說來不長,袁老爺死之前把巧姑託付給了孟正望。
孟正望那天喝醉了,當笑話講給陶秀梅和姌姀聽,「不知袁老爺怎麼想的,俺這輩子不可能再娶女人,三個女人夠俺受得,何況她與數兒同歲……她確實是一個好女子,不僅能幹,還能忍辱負重。」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此以後,陶秀梅與茫然無知的巧姑結下了梁子。
巧姑不僅年輕,更貌美如花似玉,陶秀梅嫉妒之心變成了痛恨,她越看越氣,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狠狠跺了一腳,腳底下飛濺起一綹綹泥漿,濺在怡瀾的身上。
「娘,你做什麼呢?把俺衣服弄髒了。」怡瀾白愣著眼珠子,嘟囔著嘴巴,在地上彈跳了幾下,「蘭姐,你快給俺擦擦裙子。」
蘭姐急忙從衣襟里掏出一塊手巾,蹲下身子抓起怡瀾的裙子,小心翼翼擦拭著。
巧姑端著一簸箕煤灰走出了鋪子,把煤灰撒在泥濘不堪的路上,抬直身子,正巧與陶秀梅神氣活現的眼神相撞。她本不想搭理妄自尊大的陶秀梅,想想孟家老爺像父親一樣處處庇護她,連忙弓腰施禮,「孟太太,您好。」
陶秀梅昂起頭,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眉頭擰成了麻花,向蘭姐嘶吼了一聲:「你們好了嗎?再磨嘰,熱鬧該散場了。」
三個人磨磨蹭蹭到了永樂街,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陶秀梅滿眼放光,各種各樣的彩燈飄揚在頭頂,鼓槌擂的牛皮鼓震天響,龍燈耍的是祈雨,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跑旱船的是一對漁家夫婦,繞著社火跑,男扮女裝的婦人坐在船里,雙手分別握著兩邊船舷,扭著妖嬈的腰肢,頭上戴著抹額,斜楞著媚眼挑逗著四周看光景的人。男的撐著篙划槳,一會趴地上虎跳,一會兒翻筋斗,一會兒下蹲尥掃堂腿,演示他不懼風浪的勇敢精神。
跑旱船的剛過去,從孟家酒樓方向竄出一支耍獅子的隊伍,龍騰虎躍,上下翻滾,前面一個人高高舉著獅子球往前跑,獅子後腳蹬地,前腳離開了地面,極速飛起,張開血盆大口,叼起獅子球,沾沾自喜搖晃著大腦袋,脖子上銅鈴「鐺鐺鐺」響,引起陣陣喝彩聲。
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穿行在人群里,警惕的眼睛東看看西瞧瞧,他們是沙河街巡警大隊的治安警察,是奉日本人的命令到永樂街搜查抗日分子。
矮小的怡瀾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一邊腦袋往前拱,一邊扯著尖細的嗓音叫嚷:「娘,俺看不見,前面的人擋著俺了。」
陶秀梅向蘭姐使了一個眼色,蘭姐馬上捋袖揎拳,大聲疾呼:「讓開,讓開,俺家太太小姐來了……你們臟呼呼的爪子不要碰到俺家太太的衣服,你們賠不起!」
大家嘟囔著嘴巴,滿不情願地給陶秀梅娘倆讓出一條路。
蘭姐像個變色蛇,朝著四周的人戟指怒目,轉身向陶秀梅奴顏媚骨,「太太,小姐,您們請。」
陶秀梅趾高氣揚擠到人群的最前面,把怡瀾拉到她的身前,她的媚眼無意撩過火蛇的對面,一張英俊的面孔在燈影下一閃,霎那間融化了她的心,那是一張多麼性感的臉,兩道長長的眉毛筆直修長,雙眸幽暗深邃如水,閃爍著溫柔的光;不黑的肌膚襯托著精美絕倫的五官,加上一襲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氣宇軒昂。
此時此刻,李奇一雙色眯眯的眼睛盯著陶秀梅看,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韻味,瑰姿艷逸,身段豐潤,身上衣服華貴,狐狸翻皮帽子透著金燦燦的亮,前胸高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到好處,身上的肉隨著一扭一搖微顫,嫵媚妖姿撩人心弦,眼波流轉,顧盼之間勾魂攝魄。
陶秀梅感覺有人往她身邊蹭,茫然無措地看過去,兩束火辣辣的光穿透了她的身體,讓她心慌意亂。
陶秀梅是不知廉恥之人,她很快冷靜了下來,向李奇欠欠身子,借勢打量著他,心說:這個男人穿著不俗,家裡一定有錢有勢,可惜模樣不敢恭維。
陶秀梅不喜歡醜陋的男人,她從懷裡捏出一方手帕,惶而掩之、故作鎮靜地從李奇身邊走過。
兩人擦肩而過之時,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讓李奇心猿意馬,禁不住輕輕低吟:「……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綉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一首挑逗的詩詞,讓陶秀梅心裡蕩漾起一層漣漪,這麼多年,多才多藝的孟正望從沒有用這樣的話討好過她,甚至近幾年越來越冷落她,想想在孟家受的委屈,她不能自已地停下了腳步,與李奇相視而笑,她手裡的手帕握不住,隨風飄落。
李奇彎腰從地上撿起手帕放在嘴邊嗅了嗅,戀戀不捨地送到陶秀梅的面前。
陶秀梅沒去接,把雙手揣在暖袖裡,用腳丫踢踢一旁傻獃獃的蘭姐。
蘭姐心領會神,她一邊從李奇手裡搶過手帕,一邊大聲呵斥:「哪兒來的無理傢伙,你的臟手怎麼能隨便動俺家太太的東西?」
「蘭姐,休得無禮,這位先生也是好意不是嗎?你怎麼不分青紅皂白恣意辱罵人家,這位先生出口成章,不是胸無點墨之人,俺欽佩不已。」
李奇速即咬文爵字補充了幾個字:「俺才疏學淺,不通文墨,末學膚受,年少時在威縣城念過中學。」
「喔,先生在威縣城念過書,了不起,俺自小出生在威縣縣城,咱們還是半拉老鄉哎,在這個偏遠的地方遇到老鄉不容易。」
「聽口氣太太也念過書,說話和風細雨,又知書達理善解人意,還,還長相清雅,不知哪家老爺有如此福氣,抱得美人歸……」
陶秀梅用暖袖掩住嘴「咯咯咯」笑出了聲,她很享用李奇恭維討好的話,也許是太久沒有看到向她溜須拍馬的男人了,她情不自禁多瞟了幾眼李奇,這個男人一言一行不像是一個普通的人,身後還有一個唯唯諾諾的下人。
李奇見陶秀梅沒有討厭他的意思,他心中竊喜,舉起雙手抱成拳頭,深施一禮,再度強文假醋:「今日相見,君恨相逢晚,相遇未解相知苦,世間難有回頭路,俺不想錯失良機,冒昧請太太到酒館小酌一杯,是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