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 拂曉

第112 拂曉

天還沒亮,空氣里籠罩著破曉前的寒氣,濕漉漉、冰冷冷的風在玄色里遊盪;遙遠的天際之間綴著幾顆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鑽破了霧霾,猶如落寞的眼睛窺竊著葫蘆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躍,啄食著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風在牆角旮旯與廊檐下喧鬧,一會兒拽著門框上的對聯上下跳躍,一會兒扯著幾綹麥秸躥上了牆頭,一會兒拍打著年前新貼的窗紙「呼啦呼啦」響。

院井的南牆根有一個草垛子,還有兩棵張牙舞爪、豎著尖尖刺的棗樹,乾枯的枝條在春天的影子里泛著青,白天的時候能看到枝杈之間一點點綠色,像一隻只冬眠的小蟲子,蠢蠢欲動。

袁家東廂房有三間屋子,其中挨著北堂屋東山牆的一間做了雜貨鋪子,剩下兩間巧姑和四嬸居住,進門有一個灶台,灶台南邊連著一面東西牆,牆上有一個燈窯,燈窯里鑲嵌著一塊玻璃磚,一盞煤油燈依靠在玻璃上,燈苗飄渺;一面牆、兩扇木門間隔出一個卧室,卧室里有一個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戶,一塊補丁摞補丁的花布把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

東廂房南邊是一個火房,火房挨著耳房,耳房裡住著袁家僱工石頭,這個時辰石頭睡下了,他起起落落的呼嚕聲鑽出了屋子,飄蕩在靜悄悄的院井裡。

四嬸揣著雙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腳下踩著柔軟的地面,一會兒看看東廂房,一會兒看看西院子,一會側耳聽聽門洞子。

四嬸今年三十多歲,一身灰黑色補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樣,當年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踏進了袁家院子,一個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蓋,一條青色的肥褲子掃著腳面,秋天裡面加一件夾衣,冬天裡面加上棉褲棉襖,湊湊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嬸不愛好,臉上不施水粉,兩腮落著皴皮,頭上沒有金簪子、銀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沒有一分錢,她不要錢,巧姑每個月都給她工錢,她頭也不抬,「給俺錢做什麼?俺不買地,不買房,不買衣服,有吃有喝有住,還有你陪著俺,俺知足。」

過年前巧姑給她買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著巧姑去給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還能穿幾年,耐穿,破了俺補補照樣穿。你願意給俺買,就買幾塊碎布頭,給他們補補衣服,剩下的俺納幾雙鞋墊子。」

從碼頭回來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間屋裡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兒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四嬸坐在長廊下洗衣服,聽到屋裡抗力的酒話,她一面傷心抹眼淚,一面斂容屏氣地吆喝一嗓子:「不要點燈熬油,快去睡覺,明天還要去幹活。」

「是,四嬸,俺們聽您的話,不喝了,俺們去睡覺。」抗力們晃著醉醺醺的身體蹣跚進了內屋。

四嬸把手裡的衣服擰乾水晾在晒衣繩上,然後用腰裡圍裙擦擦手,挽起襖袖,從懷裡掏出一塊抹布踏進了正間屋,抓起灶台下面的笤帚,清掃著地上的瓜子皮,擦拭著踩在凳子上的腳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們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還有要縫補的衣服扔到院井裡,或者搭到晾衣繩上,抽時間俺幫你們洗洗刷刷、縫縫補補。」

四嬸說話時沒有笑模樣,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實她是一個熱腸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沒有一個人違背她的意思,這麼多年沒有哪個住店的與她紅過臉,或者衝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從不會與她開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沒有,在她面前總會規規矩矩,假設先前還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腳,一看到她走過來,或者聽到她一聲咳嗽,馬上變得正兒八經。

四嬸還有一門手藝,袁家鋪子賣的花生軋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黃色,鋪攤在茶盤裡,然後把熬好的糖稀澆上去,用菜刀推均勻,用石板壓平,等冷了,切成小方塊,拿到鋪子里出售。葫蘆街上的女人很喜歡四嬸做的花生軋,不僅便宜,主要嚼著香,過年了,家家戶戶沒有別的,最起碼糖果不能少,她們一般不好意思親自上門購買,畢竟她們與巧姑有過唇槍舌劍,抹不開面子,只好打發自家孩子到袁家鋪子買一把或者稱一斤。

抗力從碼頭上回來,也會稱上一斤花生軋,再買一瓶柜上的老白乾,再要一盤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們從不在外面買,這也算是他們用另一種方式支付補衣服的錢,因為四嬸給他們洗衣服、縫衣服不收一文錢。

四嬸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裡屋外的衛生,手裡總會端著笸籮走到前院長廊的屋檐下,沖著鋪子後門方向坐著,一邊低頭纖悉不苟地穿針引線,一邊窺聽著鋪子和臨街門的動靜,她是擔心葫蘆街上的女人和那些地痞流氓欺負巧姑,假設聽到不入耳的聲音,她會喊來石頭,讓石頭把巧姑喊進院子。四嬸知道巧姑是個好姑娘,心裡有說不出口的苦,還要強裝笑臉應酬住店的客人,應付一些潑皮無賴,還要應對住在一條街上的、亂嚼舌根的婆娘,不容易。

巧姑甩著手巾從鋪子里走出來,她的眼神瞄著佝僂著背的四嬸,嫣然一笑,「四嬸,您又忙活呀,您不累嗎?」

「俺不累。」四嬸瞪瞪沒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裡帶著苦味,四嬸也會笑,如驚鴻般的短暫,一晃,埋頭繼續她手下的活計。

看著只知道做事,罕言寡語的四嬸,巧姑想起了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歡看著外祖母坐在廊檐下縫補衣衫,午後的陽光溫暖著一老一少的面影,窮閻漏屋裡飄逸著祖孫二人的笑聲,那是幸福的回憶。

巧姑慢慢走到廊檐下,蹲下身體把頭靠在四嬸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享受那點溫馨。

「四嬸,您在婆家是排行老四嗎?」

四嬸搖搖頭,手裡針尖穿過衣服,用手掌平坦平坦補丁,拉緊線繩,「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給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強子媳婦,後來俺生下三個娃,那年,那年……」四嬸的手在顫抖,「那年,俺那年懷了第四個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個多月了……當俺看到俺三個娃的屍體………」

四嬸瞬間悲慟欲絕,使勁搖晃著頭,針尖隨著她激動的動作扎進了她的指甲蓋,她沒感覺到疼,好像沒有扎在她的身上,反而凄厲地喊了一聲:「俺的娃呀。」然後用雙手抱住臉,痛哭失聲,止不住的淚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墜在她的下巴頦上,滴落在她手裡的破衣服上。

巧姑慌忙把針從四嬸的指甲蓋里拔出來,頓時,一串血水、兩行淚摻乎在一起,染紅了補丁。

「四嬸,您疼嗎?」

「疼,疼,俺好疼呀。」四嬸把手握成了拳頭,一下一下搗著自己的心口窩,「俺這兒疼,如果俺的大女兒活著,差不多和你一般大呀……」

「四嬸,以後您不要再哭了……」巧姑說這句話時已經涕不成聲,四嬸家不幸的遭遇讓她傷心不已。「四嬸,以後俺就是您的女兒,您老了,俺侍奉您,俺給您養老送終。」

「巧姑娘,謝謝你,這麼多年是你撫慰了俺這顆破碎的心,否則,俺都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四嬸在袁家四年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四嬸與巧姑的情誼越來越深,漸漸變成了割捨不了的親情,巧姑視四嬸如母親,四嬸把巧姑當做失而復得的女兒。

每當袁家院子里住進生人,四嬸都要暗中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是壞人她會讓巧姑早做提防。

昨天傍晚的時候,西院住進來的女子到火房要了一壺開水,與四嬸寒暄了幾句,問了永樂街往年耍花燈的情況。

四嬸不知怎麼回答,她來趙莊有四個年頭了,從沒有去街上看什麼光景。

一旁的巧姑搶著說:「您問四嬸問錯人了,俺來告訴您,永樂街的花燈節遠近有名,熱鬧非凡,七里八鄉的人都會到俺們這兒看社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煙花爆竹到處飛,您準備去街上看光景嗎?必須小心火。「

女人笑了笑,含糊其辭,提著水壺匆匆竄進了西院。

戌時之前,這個女人離開了袁家院子,沒有走正門,而是像一隻靈巧的燕子從高高的院牆飛了出去,這一幕碰巧被從後院繞出來的四嬸看到了,四嬸張大了嘴巴,直勾勾盯著牆頭上顫抖的樹枝,她感到十分蹊蹺,這個女人為什麼有門不走要跳牆?這個女人不是一般人。

黃雞催曉丑時鳴,半空沒有明的痕迹,只有圈養在後院的幾隻雞斷斷續續發出幾聲很小的叫聲,四嬸情不自禁走近西院的月亮門,扒著牆垛子往院里探探頭,風抓著幾根亂枝摔打著牆頭上的青瓦,淅淅瀝瀝,攪擾著她的心臟「嘭嘭嘭」亂跳;一團密密扎扎的喜鵲窩在樹杈之間搖曳,真怕它扛不住那點風力,從高空掉下來;東間屋的窗戶上折射著煤油燈的光,光里映照著兩個年邁的影子,站在屋裡地上的人說話語氣矜持,躺著的那個人聲音忽高忽低,唯獨不見那個女人的身影。

袁家西院不大,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有三間屋子,坐北朝南,西邊是一堵從南到北、長長的院牆,院牆外面有幾棵楊樹,高高直直的楊樹沒有多少亂枝,幾根粗壯的樹桿搭在牆頭瓦上,壓碎的瓦片零零亂亂堆在牆角;牆外面挨著一片耕田,耕田下面是一條河道,河道里的水是從彌河支流竄過來的,隨著落潮漲潮流淌,河水時輕時重撞擊著鵝卵石,聲音雖沒有浪濤拍岸那麼響,「嘩嘩嘩」的流水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擾人清夢。

住店的客人一般不會選擇西院居住,這三排房子往往空著。海秉雲昨天踏進袁家,第一眼就選擇了這個院子,他覺得這處院子的風水極佳,他喜歡水,喜歡樹,喜歡喜鵲的叫聲。

海秉雲怎麼來到了趙莊呢?是黃忠把他和江德州從郭家莊帶過來的,江德州帶著任務來趙莊,阻止孟正望參與運糧任務,閔文章送出消息說,永樂街的花燈節引起了鬼子的警惕,安排了偽軍和沙河街巡警大隊打頭陣,無論鬼子帶著什麼目的而來,他們必然會在孟家酒樓落腳,如果孟正望不在,定會引起鬼子的猜疑,由此羅一品把運糧任務交給了梅三姑和閔文智。梅三姑假扮海秉雲的女傭混進了趙莊。

江德州和梅三姑前後離開袁家院子后,海秉雲假裝坐車頭暈沒有走出屋子,吃過晚飯,石頭給他送來一盆熱水,他泡了腳,躺在熱乎乎的炕上,迷瞪著眼睛瞅著院井,院井南邊有一顆石榴樹,還有一口水井,水井左側是通著正院的月洞門,外面的動靜一目了然。

桌上的玻璃罩子燈頂著晃悠悠的燈苗子,卧室的門敞著,風是從虛掩的堂屋門口縫隙竄進來的,像蒜瓣大小的火苗經不住一絲風,屋裡的家把式的影子隨著它跳動,屋裡除了一鋪炕、炕上的被窩,炕下面有一個長長的踩凳,踩凳與牆角夾縫裡放著一個痰盂;靠東牆跟有一張桌子,桌子上坐著一個座鐘,鐘擺拖著燈星子有節奏地左右搖擺;桌子旁邊有一把圈椅,磨損的扶手裹著包漿,溢著水的亮;門後面有一個木頭製作的臉盆架,搭腦上垂著一塊毛巾,下面坐著盛著水的銅盆,水裡跑著燈的影子。

搖擺的鐘擺拖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海秉雲的眼皮睜不開了,他的身體依靠著被窩慢慢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了撩動水花的聲音,細細的、小小的,海秉雲猛然睜開了眼睛。

江德州背對著炕站在洗臉架前,他把毛巾放進臉盆里,在水裡揉搓了幾下,瀝干水放在臉上擦抹著,他的動作很慢,很輕。

「你回來了。」海秉雲把臉轉向桌上的座鐘,咳嗽了一聲,「哦,兩點了,俺睡著了,老了,不中用了。」

江德州一邊用毛巾擦擦手,一邊緩緩走近炕邊,砸砸乾裂的嘴唇,「舅老爺,不好意思,俺驚擾您了,您這趟出來累不累呀?您非要跟俺來,來受罪不是嗎?」

「廢話少說,你快坐下,給俺說說,順利嗎?他們走了嗎,那個梅姑娘人呢?她怎麼沒有回來呀?」

「他們都走了,一切順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快點說,別讓俺著急!」海秉雲「騰」從炕上坐了起來,瞪圓了眼睛,「別磨嘰,俺受不了,俺沒聽到槍聲,難道是俺睡迷糊了嗎?」

江德州搖搖頭,「沒有槍聲,是孟家一個夥計,耍獅子時出了事故,在碼頭上獅子頭掉進了河裡。」

「掉河裡啦?!」海秉雲嘴唇哆嗦,「人怎麼樣?救上來了嗎?」

「人救上來了,沒大礙,折了一條胳膊,原本早已經安排好的節目,孟正望怕假扮獅子頭的閔文智有危險,臨時換了人,換成了他家的夥計,唉,那個年輕人有點著急,戲船剛露頭,他就栽進了河裡,當時河岸邊看熱鬧的人亂了套,趁著混亂,幾艘戲船點亮了霓虹燈,彈曲唱戲,孟家三太太帶領著花枝招展的花娘擁擠上了船頭,瞬間吸引了看熱鬧的偽軍和鬼子的注意力,闌珊的燈火覆蓋了十里長堤,咱們的糧船趁亂駛出了趙莊碼頭,有驚無險。」

「沒事就好,就好。」海秉雲一轉身又躺下了,他頭也不抬地念叨,「你也睡吧,不要睡椅子,睡炕上,這炕熱乎,正好烘烘你的老腰。」

江德州搖擺著手,「怎麼可以?主僕有別,俺不敢破了規矩。」

海秉雲生氣了,「什麼破規矩?這個光景下沒有規矩,你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俺吃了你不成嗎?以後呀,咱們是親人,你走到哪兒俺跟到哪兒,不是同時生但願同時死,咱們也不用燒香拜佛,跪拜結義,俺心裡早已經把你當成了生死與共的兄弟,如果沒有了你,俺活著也沒意思。」

江德州被海秉雲的話撼動,嗓音哽咽,「瞅瞅您說的啥話啊,俺何其有幸讓舅姥爺您如此上心?俺本來打算明兒把您送回許家。」

海秉雲騰又從炕上坐了起來,他覺得江德州最後一句話裡有話,「什麼意思,你不走嗎?你們還有事要做,俺猜的對不對啊?你不走俺也不走,俺是狗皮膏藥黏上你了。」

「這……」

「這什麼這?俺一句話把你糊弄的老淚縱橫,你不要自作多情,俺這趟來趙莊還有兩件事沒做,第一件事,既然來了,俺必須見見敏丫頭,看看她適應不適應孟家的生活,只要丫頭說孟家不好,俺立刻把她帶走,誰也攔不住俺。還有一件事,連瑜說他們在趙莊開了一個煤場,這趟出來俺想去瞅瞅,俺怕他孤立無援,俺去給他捧個人場,哈哈哈,別以為俺沒用,俺往那兒一站,眼睛一瞪,那一些地痞無賴不敢隨心所欲。」

江德州把手裡的毛巾擰乾水,在臉盆上面抖了抖搭在了木架上,轉身走近椅子,撩起長袍后裾慢慢坐下,「是,是,您舅老爺出馬一個頂倆,不,是頂千軍萬馬。」

「哼,別給俺戴高帽子,你們有事也不告訴俺,在你們一個個心裡俺不是正常人,俺是老神經。」海秉雲翻了個身,把臉轉向炕裡面,他的腮幫子上聚起一層深深的褶皺,他的眼眶裡溢出兩行淚水,他這趟出來主要不放心江德州,過了年江德州是杖圍之年,如果有個什麼差池,他海秉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

江德州把雙手揣進襖袖裡,把上半身子往前探了探,吁了一口氣,「俺還是實話告訴您吧,過幾天日本人要在趙莊碼頭停靠一艘商船,說是商船,其實是給坊子礦區的鬼子兵運送武器彈藥,鬼子本想走火車,上次他們的火車在青州被截胡,這次他們改走水路。」

「俺就知道你們還有大事要做,俺更要留下來,俺在這兒等著你們,」海秉雲往炕裡面挪挪身子,用皺巴巴的大手拍拍炕,「今天咱們倆好好睡一覺,你想去蹦噠必須要有個好身體,睡好吃好,咱們這趟出來俺是你江德州的付賬先生,聽你的支使,不過,你說的話有道理俺就聽你的,有些事你必須聽俺的,這會兒俺讓你上炕睡覺。」

「好,俺聽您的,今天俺與您舅老爺同床共眠,哈哈哈。」江德州從椅子旁站起身往炕邊上挪了一步,雙手伸到被窩下面,「這炕真熱乎,一定舒服……」

風掀起窗紙一角,鑽進了屋子,江德州晃晃腦袋,把擋在眼前的一綹散發撩開,他的眼睛不經意地瞭過窗外,窗外突然閃過一個黑影,他顧不得與海秉雲打招呼,扭身鑽出了屋子,三步兩步躥到屋門口,扯開兩扇虛掩的木門跳了出去,朝著黑影厲聲問:「誰?!」

來不及離開的四嬸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垂著無處安放的雙手,磕磕巴巴回答江德州的話,「俺,俺是巧姑的四嬸,俺想問問您要熱水不要?」

「嗷,是她四嬸呀,這麼晚你怎麼還不睡覺呀?等人嗎?那一些出去看社火的抗力不是都回來了嗎,您還等誰?」江德州攥緊了拳頭,這個女人在這兒站了多久了?剛才他與海秉雲說的話非常重要,倘若有什麼紕漏,羅一品他們的計劃將竹籃打水一場空。

四嬸平穩了一下心情,用手掌把從頭上垂下的一縷散發抿到耳後去,往前踮了一步靠近江德州,她的話壓在嗓子眼裡,「是,俺在等人,俺在等一個女人回來,她不回來俺不敢關門睡覺。」

江德州全身猛然觳觫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話裡有話,她定是發現了梅三姑的行蹤,定是聽到了他和海秉雲的對話,她想做什麼?昨兒夜裡,孟數把巧姑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他,說巧姑有一個痛苦不堪的童年,在母親與養父的凌暴下長大,飽經磨難的生活讓她嫉惡如仇,值得大家信任。也提起過眼前的女人,寥寥幾字,說她四年前被善良的巧姑收留在店裡做幫傭,當年她是和她的男人一起來到趙莊,她的男人在三年以前忽然消失了,至今杳無音信。

江德州用手捂著嘴打了一個哈欠,裝作被吵醒的樣子,搔頭抓耳,「她四嬸,您是不是有夢遊症,這深更半夜,您可別嚇唬俺呀,屋裡只有俺們兩個老頭子,哪兒來的女人。」

「跟舅老爺在一起的女人,俺等她平安回來。」四嬸不緊不慢吐出一句話,這句話里「平安」兩個字帶著一定的分量。

霎那間,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江德州背起手倒退了兩步,他血管里的血液以驚人的速度奔流,他屏住了呼吸,天這麼冷他滿頭冒汗。

時間在焦慮中一分一秒地緩慢地流逝,江德州用他那雙身經百戰、能穿雲破霧的視線,透過灰濛濛的暮景死死盯著眼前的女人,女人深深地垂著頭,似乎在酌量將要出口的話。

僵持了一會兒,四嬸突然情緒激動,聲音哽咽,「老人家,俺不是壞人,俺之所以苟且偷生,只為了報殺子之仇。」她說著「噗通」跪了下去,面對著江德州連著磕了三個頭,「老人家,請您老放心,俺秋葵經歷過生死,經歷過一下失去四個孩子的痛苦,請您相信俺,俺不會把今兒聽到的說出去。俺雖是一個女流之輩,知道國讎家恨,俺不知怎麼說才能讓您老相信俺,一言難盡呀。」

「快起來,起來說話。」江德州見不得別人流淚,他想把不知什麼時候從眼眶裡溢出來的眼淚憋回去,憋不住,順著他憔悴的臉頰淌了下來。「她四嬸,您別激動,咱們進堂屋坐下慢慢聊,夜黑聲音高,別讓外人聽到,俺相信您的每句話。」

「俺,俺不進屋了,俺就在這兒說,」四嬸嘴裡嚼著淚水,一字一句地說:「四年前,俺的大丫頭帶著她的弟弟妹妹在村口放風箏……」

四嬸名叫秋葵,她的家住在離著趙莊二十幾里路的壩上村,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戶人家,幾乎都是佃戶。四年前的春天,四嬸家三個孩子跟著村子的幾個孩子在河壩上放風箏,天空飛過幾架飛機,孩子們不知道那是鬼子的飛機,嘻嘻哈哈跑著、笑著、追著,飛機從屁股後面扔出幾枚黑色的「雞蛋」,孩子們仍然沒有發現危險降臨,昂著頭盯著一個個「雞蛋」飛馳電掣般落地,隨著晴天霹靂的爆炸聲,血雨殘肢從天而降,斷線的風箏在半空盤旋哀鳴。

身懷六甲的四嬸受不了一下失去三個孩子的打擊,變得精神失常,她抱著孩子的舊衣服磕磕絆絆穿梭在泥濘的廢墟里呼喊,呼喊她的孩子們回家吃飯,不幸墜入一口水井,鄉親們把她救上來送回了家。前兩天她不吃不喝渾渾噩噩昏睡,嘴裡呼喊著孩子的名字,三天後,她的喉嚨里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丈夫趕緊找來郎中,郎中給她號了半天脈,最後搖搖頭說:「如果她再滴水不沾,命不久矣,沒救了,沒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跟著她的魂墜入了井底。」

四嬸的男人邵強,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把他鋼板似的脊背緊緊靠在斷牆上,拳頭握成了鐵拳,一拳砸倒了支離破碎的門廊子,婆姨和婆姨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可是,老天連這點盼頭都不想給他留下,不僅奪走了他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還要奪走他的婆姨,他傷心欲絕,抱著婆姨在泥漿里爬行,一步一步挨近井沿,低頭看看波光瀲灧的水井,再看看懷裡昏迷不醒的婆姨,他仰天長嚎:「娃他娘,你,你們都走了,留下俺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孤苦無依,你們怎麼這麼狠心呀?還不如讓俺跟著你們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突然懷裡的婆姨輕輕咳嗽了一聲,他以為聽錯了,用襖袖抹抹眼淚,把耳朵靠在婆姨的心口窩上,他聽到了她的心跳……婆姨活了。

四嬸活了過來,嘴裡呢喃著兩個字:「報仇!報仇!」

第二天,邵強帶著婆姨離開了殘破不堪的村子來到了趙莊,住在了袁家旅店,白天他去碼頭上做抗力,順便打聽哪兒有抗日的隊伍。那天碼頭上來了幾個神神秘秘的人,他們向碼頭工人介紹自己說:「俺們是國民革命軍,專門下來招兵,你們誰願意去打鬼子?」

三十多歲的邵強二話沒說跟著他們走了,參了軍,離開了趙莊,離開了他的婆姨,一去三年沒有任何音訊。

四嬸的故事讓躲在屋裡的海秉雲淚如泉湧,八國聯軍侵華戰爭讓他失去了兩個兒子,失去了妻子,失去親人的痛苦讓他跌入了萬丈深淵,他每天象一具混混沌沌的行屍走肉,自暴自棄,是許家子孫和江德州指引著他走出了崩潰的邊緣,他要活著,活著看著大家把倭寇趕出中國的土地。

海秉雲把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幾下,他一隻手摁著旁邊的灶台,用抓著拐杖的拳頭擦去滾到下巴頦上的淚水,往前挺挺身體,往屋門口蹀躞了一步,眼睛穿過半敞著的門扇,他看到四嬸從地上站了起來,黑暗裡她的雙目里閃著剛毅的光。

「俺的丈夫去打鬼子了,他說要替俺們的孩子們報仇,老人家,您是誰?您能告訴俺嗎?」

江德州向四嬸拱拱手,「俺是一個中國人,俺曾親眼目睹鬼子燒殺搶掠,殺害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俺也與日寇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對不起,她四嬸,俺只能告訴您這些,還望您理解,有的話俺不能隨便說。」

「這一些足矣。」四嬸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和那個女人都是打鬼子的志士,剎那,她心裡對眼前垂暮之年的江德州充滿了敬意,同時,她羨慕敬佩那個女子,沒想到抗日隊伍里也有女人,她雖不能飛檐走壁,不能上戰場,一定要積極地向他們靠齊,她也要用自己綿薄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此時此刻四嬸心裡有了新的生活目標,她的臉上有了笑模樣,這是她第一次笑,「老人家,俺不打擾您了,俺回了,您早早休息吧。」

四嬸邁著輕鬆的腳步踏進了東廂房,燈窯里的燈光照在炕上,照在巧姑的臉上,巧姑的眼角掛著兩串晶瑩瑩的淚珠,嘴裡囁嚅著夢話。

四嬸躡手躡腳走近牆上的燈窯,熄滅了燈火,嘴裡叨叨咕咕:「傻丫頭,躺下就做夢,夢到了誰讓你如此傷心?」

天快亮了,零散散的星星褪去了色彩,灰濛濛的霧氣里露出一絲模模糊糊的亮撒在屋檐上、石基路上;風把滯留在院井的寒氣從牆角旮旯里硬拽出來,扯起地上的煤灰和草枝漫天飛舞,頃刻間,颳得昏天地暗,袁家鋪子的門板和窗板「咣當咣當」撞擊著窗欞,袁家鋪子的布招牌無節奏地拍打著石灰牆,灰白色的牆皮「唰唰唰」往下落,隨風潛入幽暗的晨曦。

袁家兩扇大院門有節奏地響起,「咚咚咚」在寒氣里回蕩,敲醒了熟寐寱言的四嬸,她慌慌張張從被窩裡坐起身子,抓起棉襖披在肩上,兩條胳膊飛快伸進袖子里。

巧姑也醒了,她一邊驚惶地爬向窗戶,掀起窗帘一角,瞪大雙眸看向院井,一邊頭也不回地問:「四嬸,發生了什麼?這麼早會是誰來投宿?」

「俺先去瞅瞅,你也起來吧,穿好衣服。」四嬸說著迅速跳下了炕,彎腰用手指勾上靴子幫,站直身體,擎起雙手攏攏頭,把散發盤起來,又從炕頭摸索出一根竹籤子插在圓髽髻上,然後撲到屋門前拉開門栓,急沖沖竄出了東廂房,踏著黑漆漆的、斑駁的樹影,小心翼翼走近了院門口,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院門口外面的聲音,門口外面不止一個人,喘息聲忽粗忽細,忽急忽慢。

四嬸往前又走了一步,雙手扒著門縫向外張望著,門口外面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清,「咣當」不小心她的身體撞在門板上,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震耳欲聾。

院門口半天沒有動靜,巧姑不放心,她手裡提著馬提燈,身上披著長棉襖,戰戰兢兢站到東廂房門檻裡面,探著頭向黑洞洞的院門口問了一聲:「四嬸,是誰這麼早敲門呀?」

四嬸搖搖頭,往上抻抻脖子,壯著膽子向門外問:「你們快說話呀,是住店的嗎?否則,俺不會開門。」

「秋葵,是秋葵嗎?」

四嬸的心臟陡然狂跳不止,她抓著門栓的手在哆嗦,她聽到了熟悉的呼喚,那是她丈夫邵強的聲音,三年了,丈夫還活著,他回來了,四嬸猛地拉開了門栓,四個黑黢黢的身影嚴嚴實實遮住了她的視線,擋住了那點星光。

看著眼前四個高高矮矮、粗粗細細的人影,四嬸不由自主倒退了幾步,張皇失措地問,「是,是邵強嗎,你在哪兒?」

「是,是俺,還有俺的朋友……秋葵,俺回來了,你,你還好嗎?」一個男子大步跨過了門檻,走近四嬸,抓住她顫抖的手,「秋葵,你別怕,俺是你的丈夫邵強。」

巧姑聽到了四嬸兩口子的對話,她也看到了走進院子的不止一個人,她沒有害怕,她把右手的燈籠倒到左手裡,用右手揪揪衣領,一邊系著斜襟扣子,一邊邁出了東廂房,直奔門洞子。擎高手裡的燈籠,燈光照在四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身上。

邵強看到了巧姑,他往前一步,雙手抱拳深施一禮,「老闆娘,不好意思,俺們兄弟幾個這麼早打擾您啦。」

「喔,是四叔回來了,您客氣了,您們快請。」巧姑把燈籠往腳下的石基路上送了送,又拉著四嬸往路旁閃了閃,給四個男人讓出一條路,又問:「四叔,您們是路過家門歇歇腳,還是準備住下不走了?」

「俺們準備先住下。」邵強吞吞吐吐:「老闆娘,不好意思,俺有話直說,俺們兄弟肚子好幾天沒進一粒米,麻煩您給俺們準備口吃的吧。」

「四叔,您客氣了,您先帶著您的朋友去前堂屋坐坐,白天灶堂燒了點劈柴,屋裡熱乎著呢,俺馬上去給您們準備飯。」

一個矮個男子腳步越過了巧姑,把手裡包袱甩在肩膀上,表情凝重,語氣低沉,「這院里沒有男人嗎?怎麼只有你們兩個女人呀。」

巧姑抿抿嘴角笑了笑,「不是,俺院里有男人,男人還不少呢,剛過完年碼頭活不多,幾個抗力住在後院。」巧姑騰出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在半空晃了晃,「這位大哥是第一次到俺趙莊吧,俺袁家旅店別的沒有,就不缺男人,老的少的,只要不嫌棄俺廟小,達地知根的幾乎一年四季住在俺家店裡。」

「是嗎?」矮個子走近堂屋門口,扭著短脖子,用一根手指頭挑挑臟乎乎的帽檐,色眯眯的眼神咄咄逼人,訕皮訕臉,「不會那麼簡單吧,俺第一眼瞅見妹子,感覺不是一般良家女子,說話直截了當,嘁哩喀喳,你這小模樣靨比花嬌,惹俺歡喜,俺的心如鹿撞,情不自已……」

邵強走在最後面,矮子的話音飄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生氣,他想罵人,他扭臉看看走在旁邊的婆姨,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沒有竄出喉嚨的髒話咽了回去。

「三弟,你不說話沒有人把你當啞巴。」邵強大腳丫往前一躥到了矮個子眼前,張開大手掌,「啪」拍在矮子的頭上,「咱們兄弟屬你廢話多,你小子沒有結過婚,說話怎麼這麼葷?」

矮子頭上的破棉帽子一下滑落到了他的胸前,露出他毛楂楂、臭熏熏的亂髮,他身手很敏捷,大手一揮抓住將要落地的帽子,一眨眼扣在頭上,紅著臉對著巧姑拱手作揖,「俺,俺錯了,大妹子,對不起,俺多嘴了。」

「沒什麼,再難聽的話俺也聽過,這算什麼呢?」巧姑沒有理睬矮子,她提著燈籠擦著他的身邊跨進了屋門檻,用馬提燈在屋子裡照了一圈,「這處房子只有堂屋和西間屋能住人,你們幾個住西間屋吧,待會俺讓夥計給灶堂再加把火,給你們烘烘炕。」

巧姑說著把馬提燈放在屋子正中間的四方桌上,「三位大哥,您們先坐會兒歇歇腳,俺讓四嬸給你們煮點粥,暖和暖和身體。」

四嬸悒悒不樂地邁進屋子,走到鍋灶前,伸手從牆窯里拿下煤油燈放在灶台上,她又從懷裡掏出一盒火柴。

邵強趕緊擠到婆姨的面前,從她手裡搶過火柴,「俺來吧。」

四嬸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說:「讓你的兄弟不要胡說八道,你是知道的,巧姑不是那種人,如果你們無法管束自己的嘴巴,趁早離開。」

邵強難為情地撾耳撓腮,俯首帖耳:「秋葵,你不要生氣,給俺點面子,不要守著兄弟們撂臉子,都是自家兄弟,俺三弟不是壞人,也不是成心惹巧姑娘生氣,你抽時間你給她解釋解釋。」

巧姑裝作沒聽見四嬸兩口子的對話,扭著身子走向屋門口,沒回頭撩了一嗓子:「四嬸,俺去喊醒石頭,讓他幫您打開灶堂。」

「嗯,」四嬸瞥了一眼丈夫,男人身上衣服單薄,里一層外一層,沒有一件是帶棉花的,破爛的褲腿一綹一綹的,露著腳踝;腰裡系著一根玉米葉編製的草繩子,一骨節一骨節接在一起,灰不溜秋,不知扎了多長時間了。

「瞧瞧你們,衣服怎麼這麼破,冷不冷呀?」

「嫂子,俺們身上的衣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否則俺們無法踏進趙莊,莊子外面有鬼子的崗哨,趁著他們換崗的時候,俺們幾個溜了進來。」一個細高個子在屋裡轉了一圈,挑起西屋門帘往裡探探頭,「這屋子大炕不小,睡咱們四個大男人沒問題,不,大哥好不容易與大嫂相聚,俺們不能拆散你們……」

邵強朝說話的男子舉舉拳頭,「你小子也滿嘴跑火車,欠揍。」

四嬸氣哼哼從桌子上抓起馬提燈,一轉身竄出了屋子。

邵強把點燃的煤油燈放在四方桌中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雙大手在灰不溜秋的臉上上下呼啦著,無精打采地說:「自從俺們失去四個孩子后,她像是變了一個人,在她心裡俺不是她的爺們,比過路的強點而已。」

「大哥,別說了,咱們哥們幾個誰的心裡沒有一段悲慘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啊。」細高個子退到了桌子前,把椅子往外扯了扯,「噗通」坐下去,「大哥,俺心裡有個過不去的坎,咱們算什麼?是逃兵嗎?俺不敢閉上眼睛,一閉眼兄弟們橫屍在俺的眼目前,一流流血水染紅了黃色的土地……」

邵強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個說話板板正正的男人,身上有股剛毅果敢之氣,他身邊的三個男人雖然匪里匪氣,可,語氣帶著輕死重義的氣節。

年齡最小的那個男子從踏進院子沒有說一句話,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兩束銳利的光穿過了散發,警惕地瞵視著院井裡的動靜。

巧姑走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她的眼睛瞅著耳房的方向,身後屋裡幾個人的對話傳進了她的耳朵里,她皺皺眉頭,那一些人是軍人,他們為什麼沒在戰場上打鬼子,跑到趙莊做什麼?

「大哥,這院子挺清凈,離著碼頭不近不遠,離著……」細高個子往院井裡張望了幾眼,他看到了踟躕不前的巧姑,驟然把後面的話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走到屋門口,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瞟著巧姑的背影,言詞不葷不素:「老闆娘,您幫俺們兄弟幾個打四盆洗腳水吧,勞煩您啦,多一份營生,多一份酬勞,如果您不在意,能給俺們兄弟幾個暖暖被窩,俺們也不會提上褲子不認賬。」

「老二,你……」邵強想制止兄弟的話已經晚了,他無可奈何地垂下頭,一雙大眼睛盯著自己的拳頭,滿臉腌臢,單等著巧姑發火。

巧姑在石基上跺了兩腳,怒不可遏,她真想讓這幫傢伙滾出袁家,她腦瓜子一轉,換了一副笑臉,操起雙手抱在懷裡,扭扭捏捏又走回到屋門前,肩膀靠在門框上,斜睨著眼角掃視了一圈屋裡人,最後,嫵媚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煤油燈上。

「吆,這是什麼味道呀?酸滋滋臭烘烘的,」巧姑把手帕在嘴巴上揮動了幾下,故意裝作沒羞沒臊的樣子,「這位長官會說話,您們無論想做什麼,是不是應該先付上住店的錢呀?」

細高個子一愣神,很快夷然自若,迎著巧姑走過去,一張髒兮兮的臉靠近巧姑的身體,針鋒相投,「老闆娘,你的衣服扣子走錯門了,露著你的肉了,好香呀,讓俺好好聞聞。」說著他支棱支棱鼻翼,狡黠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線縫,他的眼神盯在巧姑的棉襖上,領子開叉處的襻扣掉了,露出裡面一件退了色的襯褂,上面縫補著幾個紫色布的補丁,那麼顯眼,他的心裡突生一絲憐憫,一個外表光鮮的小女子,生活卻如此不堪。

細高個子名字盧茗,是山東即墨人,他不是一個卑鄙無恥之人,性格磊落颯爽,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多看巧姑一眼,他不喜歡女人,他當兵兩年前成了家,妻子因為耐不住寂寞另嫁他人,從此以後他心裡沒有了男女之分,他嘴裡的話卻沒有正經,「老闆娘,你的眼神也夠毒啦,你竟然發現了俺們的秘密,你是想報官還是……嗨,俺忘了,這個世道除了鳩佔鵲巢的鬼子外只有匪,俺們哥們幾個就是活土匪,你已經知道了俺們的底細,你猜猜,俺們能讓你活到明天嗎?」

巧姑用手巾掩住嘴巴,嗤嗤冷笑了兩聲,隨即垂下雙手抱在腹部,輕施一禮,「這位大哥,您的話是什麼意思呀?您想送俺一程嗎?那就多謝了,生不如死的生活俺早已經過夠了,幾年前俺就想死,俺自己不忍動手,您不要浪費子彈,別給你們招來沒必要的麻煩,痛痛快快給俺一刀,俺感激不盡。」

盧茗以為自己聽錯了,滿眼驚愕,一時無語,半天,他扭著脖子往後看,坐在桌前的三個兄弟面面相覷,顯而易見他們也聽到了巧姑嘴裡的話。

「老闆娘,你什麼意思呀?」盧茗明知故問,他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巧姑震懾住了,同時,他心裡突生喜愛,更多的是折服,女孩也就二十歲左右的年齡,說話不卑不亢,聊死不懼,真是有氣魄。

「哈哈哈,今兒認識老闆娘是俺盧茗的榮幸,俺先介紹一下俺自己,俺是邵強哥的兄弟,也是戰友,今年二十九歲,名字盧茗,俺上過戰場,打過鬼子,不怕死,如果您不嫌棄俺身上有兵匪氣,以後……」盧茗不好意思地用拳頭揉揉額頭,「以後,以後你就是俺的妹子,誰敢欺負你,你告訴哥一聲,哥給你出頭擺平。」

「好,俺願意,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巧姑再次弓腰施禮,「俺巧姑敬佩打鬼子的英雄好漢,你們等著,俺去讓夥計給你們燒水沏茶,俺和四嬸給你們做飯。」

矮個子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屁股離開了椅子,眼睛瞅著巧姑窈窕的背影,「二哥有福了,不到片刻鐘認了一個妹子,這妹子真俊,白白凈凈,眉眼清清亮亮,說話聲音好聽,像黃鶯打蹄。」

院井裡,耳房的門打開了,石頭揉著惺忪的大眼睛、打著哈欠邁出了屋門檻,正巧四嬸拎著馬提燈急匆匆從他身邊走過。

「四嬸,天還沒亮,誰來了?」

「是住店的,你困就去多睡會兒,你歲數小能睡覺,不用乾的陪著濕的賣。」四嬸沒有停下腳步,直奔院井牆角的玉米秸垛子,彎腰用一條胳膊夾起一捆玉米秸,轉身鑽進了火房,她一邊把馬提燈掛在進門一側的牆上,一邊從牆上抓下圍裙系在腰上,一邊走到鍋台前打開鍋蓋,抻頭向鍋里瞭了一眼,自言自語:「鍋里水夠了,做什麼給他們吃呢?這麼多張口,擀麵條,麵缸里的麵粉不夠,」

四嬸嘟囔著躬下腰從灶口旁邊掏出一個木墩子,一屁股坐下去,捅開灶堂,把幾根玉米秸在手裡撅折了續進鍋底,又抓起風箱上的火柴,「呲啦」擦著火花送進灶堂,火苗舔舐著灶口,映照著她憂心忡忡的臉。

巧姑走進了火房,「四嬸,你和四叔去廂房聊聊天吧,你們好幾年不見,心裡一定有許多體己的話要說,去吧,俺給他們擀麵條,再炒個大白菜。」

「哪那可以?還是俺來吧。俺看還是做四碗疙瘩湯來的快,俺去和面。」四嬸想說麵粉不夠,她沒說。

「不用那麼忙活,這麼早喊醒你們,真是過意不去。」邵強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火房門口,「俺們去了國軍部隊,在部隊上待了三年,秋末前俺們被鬼子打散了,在黃河邊上轉悠了幾個月,然後徒步回來了……本指望除夕趕到……到處都是鬼子,一走又一個多月。」

四嬸轉身走到案板前,雙手摁著案板沿,遲遲不動身,她的眼睛里滿是淚水,一溜溜溢出了眼眶,低低哽咽,她盡量上牙咬著下嘴唇,默默忍受著傷心,看到丈夫她想起了他們的四個孩子。

巧姑走近四嬸,低低說:「四叔是去打鬼子了,他沒有忘記仇恨,是好樣的,三年多了,他們槍林彈雨不容易,能全須全尾地活著回來,您要高興不是嗎。」巧姑說著幫她解下腰裡的圍裙,「四嬸,您不要這麼難過,看著您流淚,俺心裡凄涼凄涼的,你們兩口子好好去敘敘話吧。」

四嬸掀起衣角抹抹眼淚,「俺不去,他還不如死在外面好,俺替他一個大老爺們臉紅,逃兵這兩個字俺以前在戲文里聽說過,沒想到會出現在俺的家裡。」

邵強像個犯錯誤的孩子,老老實實站在屋門檻外面,默然無語,他也不知道怎麼向婆姨解釋。

邵強年歲和四嬸差不多大,如果臉上沒有一圈絡腮鬍子,看上去他還要年輕幾歲,灶堂里躥出的火光在他亂頭粗服上閃閃爍爍,他的頭髮不長不短,遮著半張臉,鬍子拉碴的臉上滿是污垢,通身唯一顯眼的地方是他腳上的黑皮鞋,皮鞋露著腳指頭,總歸那是皮子做的鞋,飄忽著柴火的亮兒。

巧姑走到洗手架前,把手在水盆里沾了沾,又走到四嬸跟前,幫她抿了抿額頭上的散發,「四嬸,您去吧,快去吧,四叔是一個醇厚的男人,他心裡不會忘記你,更不會忘記刻骨的仇恨,以後怎麼打算,你們兩口子還須好好合計合計。」

四嬸點點頭,走到屋門口又折回身,瞅著熱氣騰騰的鍋,「巧姑,你做兩碗面的疙瘩湯就行了,多扔上幾塊白菜葉,倒幾滴豆油,明兒俺再給他們做幾個玉米餅子。」

「好。」巧姑把圍裙系在腰上,抓起案板上的面盆走到麵缸前,用碗從裡面挖了三碗麵粉,把碗再次續進麵缸里,卻舀不出麵粉。

巧姑慌亂地趴下身子低頭看下去,缸的四周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她用空碗刮擦刮擦缸底,半天才刮出半碗,看著僅剩的半碗麵粉,巧姑的心揪了起來,很快,她把半碗麵粉也倒進了面盆里,又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子水兌進麵粉里,用筷子輕輕攪和著,眼睛瞄著院井,她腦子裡琢磨著去哪兒買點麵粉,青黃不接的時候,聽說孟家糧店也沒有白面賣,只有玉米碴子,玉米碴子也可以,無論怎麼樣明天都要跑趟孟家。

這時,江德州腳下打著趔趄走出了西院,遠遠地向巧姑喊了一嗓子:「巧姑娘,俺想向你討壺熱水,有沒有呀?你這麼早生火做飯給誰吃呀?」

「有,老伯,您怎麼這麼早就醒了,這天還沒亮呀,對了,您昨天晚上怎麼那麼晚才回來呀?」巧姑把麵疙瘩用筷子撥進鍋里,用鍋鏟划拉划拉鍋底,放下面盆在圍裙上擦擦手,神秘兮兮地問:「老伯,您別嫌棄俺多事,那個,那個女人出去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去了哪兒?」

江德州身子微微一怔,沒有回答,他懷疑是四嬸與巧姑說了什麼,唉,女人的嘴不能信。

「如果不是孟家大太太昨晚上問了俺一句,俺還不知道她出去了,夜裡,石頭趁送水的工夫幫俺掌了一眼,他告訴俺說那個女人沒在屋裡,俺記得她沒有走正門啊,她是從哪兒出去的呢?」巧姑眨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呲著潔白整齊的牙齒,調皮地反問:「老伯,您真的不知道嗎?」

江德州鬆了一口氣,暗道,這個巧姑娘不簡單,夠詭秘的,什麼事情也沒逃過她的眼睛。「她是來找一個女孩。」江德州用右手捋捋下巴頦上的鬍鬚,卯不對榫:「巧姑娘,那個四嬸她是你的什麼人啊?她這個人怎麼樣?」

巧姑打了一個直眼,這個老頭還沒說半句話就迫不及待地問起四嬸,什麼意思?莫非是他看上四嬸了嗎?「老伯,四嬸的男人回來了,他們兩口子在屋裡說話呢。」

江德州再次大吃一驚,腦子裡的問號脫口而出,「他男人?!」

乍然又覺得失態,他慌亂地用大手撓撓額頭,「聽說,聽說日本人害死了她的三個孩子。」

江德州心裡卻在問:四嬸說她的男人參加了國軍,去打鬼子了,她的男人怎麼會突然不聲不響地來到了袁家旅店呢?

「老伯,鬼子殺害了四嬸四個孩子,是四個孩子呀,太可憐了,最大的是個丫頭,那年剛滿十五歲,已經找了婆家,男方準備秋收以後上門接親……」巧姑伸出右手四根手指頭,努了努嘴巴,「日本鬼子沒有人性,他們也是娘生娘養的,如果咱們跑到他們的國家亂殺人會怎麼樣?」

「咱們中國人不會去那麼做,咱們祖祖輩輩安分守己,與世無爭,遵循祖宗的教訓:樂助為善,德無限,修吾身,律己心。」

「老伯,您的話什麼意思?俺聽不懂,俺外祖母活著時告誡俺串門子不能隨便拿人家東西,更不要欺負人,他們不僅槍咱們東西,還殺咱們的人,您說這是什麼道理呀?」

「他們不是人,是鬼。」江德州語氣氣憤,他的眼睛瞄著黑黝黝的半空,嘆了口氣,轉移了話題,「巧姑娘,四嬸去哪兒了,她怎麼不幫你的忙呀?」

巧姑瞜睺了一眼江德州,沒好氣地說:「老伯,您還想問什麼?直來直去,不要拐彎抹角。俺腦筋不夠用,不過,俺好心給您提個醒,俺看您歲數不小了,不要胡思亂想,四嬸真的有男人。」

巧姑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讓江德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巧姑把手裡的鐵勺子在鍋沿上敲了敲,忽而,她的手停在半空,這個老人是孟家人送過來的,他與孟家是什麼關係呢?那個黃忠喊他江叔,看樣子他們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夠近乎。

片刻,江德州打破了沉默,「巧姑娘,你認識孟家新進門的敏丫頭嗎?」

「敏丫頭?!俺認識,俺昨天還與她聊了半天,她稱呼俺姐姐。」想起小敏,巧姑心裡喜滋滋的,「她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頭,乖巧可愛,俺與她很投緣。」

這時灶堂里掉出一截燃燒的玉米秸,江德州撩起長袍躥進了屋子,他蹲下身抓起地上燃燒的玉米秸塞進了鍋底,眼睛瞄著灶口的火苗說:「的確,你說的一點也不假,她的確非常懂事,走到哪兒都招人喜歡。巧姑娘,你知道嗎?和俺住一個屋子的老頭是郭家莊許家的人,是許家舅老爺,許家有那麼多丫頭,他偏偏篤愛敏丫頭。巧姑娘,你說的那個與俺們在一起的女人是敏丫頭的乾娘,自從丫頭離開許家,她開始坐立不安,舅老爺也不放心丫頭,昨天我們借著來趙莊觀花燈之名,順路來瞅瞅丫頭,聽說孟家二太太脾氣暴躁,他們怕丫頭在孟家被欺負,俺們準備在你店裡多住一些日子,好好觀察觀察,唉,如果丫頭有母親,她也不會給人家做養媳婦。」江德州左一句右一句不按套路出牌,「小丫頭心底溫良,有先人後己品行,希望她在孟家住得慣,也希望她不被欺負。」

「是,是,小丫頭是個好姑娘,非常懂事,俺沒想到您們是許家的人。」巧姑臉露窘態,她覺得她先前誤會眼前的老人了,「老伯,不好意思,俺今天起的有點早,直到現在還暈頭暈腦,說話顛三倒四,俺多一句,您不要在意,俺想問,許家怎麼捨得讓小丫頭給人家做養媳婦呀?俺不是說孟家不好,除了孟家二太太主僕三人,其他人都是好人,孟數和孟粟二位少爺都是好人。」

聽到巧姑幾句毫無掩飾的話,江德州大體摸清了她的性格,是一個直來直去、快人快語、沒有什麼私心雜念的好姑娘。

江德州一邊封了灶堂,一邊站起身拍拍后衣襟,「巧姑娘,咱們爺倆是布衣之交,所見略同,俺走了,俺再去睡一口回籠覺,不打擾你們了,別忘了給俺們送壺熱水,舅老爺早晨起床喜歡喝一壺茶,不用你們的茶,俺們昨兒過來的時候特意帶了一盒青島綠茶。」

「好,沒問題,俺店裡白開水管夠。」

江德州佝僂著脊背往門口走了一步,嘆了一口氣,「……唉,不知剛剛進院子里來的是一些什麼人?俺看他們的舉止行為像是當過兵的人。」

「老伯,您也發現他們不是一般人……」巧姑用上牙咬咬下嘴唇,她敬佩眼前雪鬢霜鬟的老人,這個老人不簡單,眼光獨到,並且沒有把她當外人。

「他們是國軍,是從河北戰場上逃回來的……」巧姑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她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兒和盤托出呢?

江德州撩起長袍衣擺邁出了門檻,背著手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仰視著半空,聲如蚊蠅:「巧姑娘,今天咱們爺倆說的話,在哪兒說在哪兒了,不要告訴外人。」

「嗯,俺明白。」巧姑使勁點點頭。

「這天快亮了,瞌睡蟲迷糊了俺的眼睛,巧姑娘,俺回了,俺回去再眯一口。」江德州一邊念念叨叨,一邊往西院方向而去。

東廂房裡,邵強替婆姨往下拉拉挽著的袖口,又摸摸她的額頭,嘴裡囁囁嚅嚅:「瞧瞧你的衣服,多少個補丁?大過年的也不知給自己買件新衣服,那個,那個巧姑娘對你不好嗎?」

「不許你說胡話。」四嬸生氣了,白愣了一眼丈夫,「俺在袁家風不著,雨不著,有吃有住有喝,俺非常知足。巧姑是個好姑娘,俺把她當做咱們的大女兒,她,她也不容易,每個月掙的錢還不夠交稅的,近幾年日本人的稅收壓倒了不少鋪子,這是什麼世道呀,咱們中國老百姓在自己家門口做生意,還要給外寇交稅。」

邵強曾在袁家旅店住了大半年,知道巧姑也不容易,婆姨能好好活著他心滿意足,他沒有再問下去,沉默了一會兒,他攥攥大拳頭,一雙悲涼的眼睛瞄著院井,嘴裡冒出一句,「國弱民孱,只能任人宰割。」

「俺不懂,但,俺知道一個道理,只要大家都擰成一股繩,就會讓那一些日本人害怕。」四嬸語氣裡帶著埋怨:「可是,你們怎麼會當逃兵呢?」

「不是逃兵,我們部隊剩下一個連的兵力,連長死了,排長死了,俺是一個老兵,看著倒在眼前的一個個兄弟,俺淚目,他們有的歲數才十幾歲呀……鬼子的炮火壓得緊,俺們手裡沒有一顆子彈,俺從炮灰里鑽出來時,身邊只有這幾個兄弟,俺只能帶著他們撤退。」邵強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蹙蹙眉頭,壓低聲音,「在葫蘆街上俺遇到了孟家大少爺,雖然三年多沒見,俺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似乎也認出了俺,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質疑,俺沒理睬他,他還向俺欠欠身,俺心裡一直為這事兒忐忑不安。」

「孟家大少爺是好人,雖然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巧姑說起過她與他小時候的事情,俺知道他是一個好孩子,年前他從青島回來了,回來幫他爹打理永樂街上的生意。」四嬸轉身走到炕櫃前,從柜子頂拿下一個包袱,放在炕上打開,裡面放著幾雙鞋墊子,她抓起來抱在手裡,頭也不抬地說:「這是俺給你納的鞋墊,四雙,每年給你納一雙……」四嬸用手背揩揩眼淚,「這裡面有俺的淚,也有俺對你的思念。」

邵強眼眶濕潤,上前一步緊緊抱住婆姨的手,「俺知道,俺知道你不會忘了俺,這麼多年,俺讓你惦念了。」

四嬸掙脫丈夫的大手,垂下頭喃喃著:「你們是男人,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狗熊,不能讓人瞧不起。」

邵強知道婆姨心裡還是念念不忘他們是逃兵的事兒,他無言以對。

四嬸轉身走到屋門口,眺望著院井的棗樹,兩隻喜鵲掠過了牆頭,飛落在枝頭上,一縷拂曉的光映在它們的小眼睛里。

「住在袁家西院有兩位老人,他們是好人,值得大家敬重,他們本可以在家享受天倫之樂,可是,他們還在……」

正在這時院里傳來巧姑呼喚石頭的聲音,「石頭,你幫西院送壺熱水去,江伯說他房間的水涼了。」

聽到「江伯」兩個字,四嬸陡然收住了話匣子,轉移了話題,「你們還走嗎?」

「走,俺回來看看你就走。」

「走?!去哪兒?」四嬸抬起淚眼仰視著自己的丈夫,燈窯里的煤油燈忽閃著微弱的燈花,丈夫的眼睛里住著兩顆星星,閃著堅定不移的光,這兩束光讓她高興,又讓她激動,又讓她擔心。

「去蟠龍山!」邵強嘴裡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就在此時,「咚咚咚」院門再次被人從外面敲響,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敲在巧姑的心上,她手裡的鐵勺拿不住,滑進了鍋里。她不知道邵強帶來的幾個人身上有沒有通行證。

想到這兒,巧姑趕緊蓋上鍋蓋,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屋門檻,她扶著門框往前堂屋撩了一眼,石頭手裡提著燒水壺踏進了屋子,屋子裡傳來盧茗和他兄弟的笑聲,他們完全沒有聽到敲門聲。

江德州蹉跎的腳步落在西院月亮門前,聽到敲門聲,他遲疑了一下站住身體,緩緩轉回身看著火房門口的巧姑,不慌不忙地問:「巧姑娘,需要幫忙嗎?如果你不討嫌俺瘋瘋癲癲、垂垂老矣,你儘管開口,開個門的力氣俺還是有的。」

江德州的意思是告訴巧姑,這個門必須要開,無論門外是人是鬼都要坦然面對。

巧姑往前一步跨出了火房門檻,她的腳步踏在石基路上,向江德州弓弓腰,「老伯,您的話就是一顆定心丸,讓俺高興,有您在俺心裡踏實,勞煩您幫俺先去院門口瞭一眼,俺去告訴他們一聲,讓他們先去躲一躲。」

「好唻,沒問題。」江德州用手背掃掃棉襖前襟上的玉米秸,一邊大踏步往院門口方向走,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巧姑娘,你千萬要穩住神,不要著慌……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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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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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 拂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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