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風中花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雨點猛烈地敲打著屋頂,在筒瓦上彈起一顆顆水珠,從板瓦間滾落下來,順著勾頭瓦墜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土坑;不大的風在院井裡橫行,抖落一片、兩片去年遺留的枯葉,落在水坑裡,在雨水裡打著旋兒。
小敏做了一個夢,夢到小九兒孤零零坐在雨水裡哭喊,哭啞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織在他的小臉上……她冷不怔從睡夢裡醒來,蹭到窗前,撩起窗帘,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夢是清晰的。她飛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間屋,正間屋裡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滅了,風拖著雨推搡著堂屋的兩扇木門,少許的雨水溜進了屋裡,灑在門檻下面;東間屋裡飄出一股股淡淡的煙味,繚繞在空氣里;煤油燈的光鑽出了門縫,像一條閃光的線繩鋪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輪廓。
孟祖母一隻手裡拿著一根燃燒的紙媒子,一隻手裡托著水煙袋,一雙不大的眼睛眯著,黯然無神。
聽到房門口的腳步聲,老人趕緊用抓著紙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淚水,不露聲色地把吸管塞進嘴裡,「咕嚕咕嚕」吮吸著,一團團的煙從她的嘴角竄出來,煙霧瞬間瀰漫在每個牆角旮旯。
小敏在東間屋門口外面彷徨,她下定決心今天要離開孟家,不知道怎麼跟老人家開口,自從她進了孟家門,老人對她不薄,不曾高聲與她說過話,可,小九兒的事情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先不說巴爺對她有救命之恩、潘嬸對她如同己出,小九兒跟著她吃糠咽菜、忍飢挨餓一年多,不是親人又是什麼?想到這兒,小敏轉身默默走回了西間屋,從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爺送給她的藤條箱放在炕席上,打開箱子蓋,找出母親給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帶在身上,巴爺送她的義和拳令牌也要帶走。她又找出巴爺給她買的長袍穿在身上,長袍短了,蓋過膝蓋;外面套上一件長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鎮的林伯母送給她的,由於時間太久顏色有點發白,再破舊的衣服小敏也穿過,她不嫌棄,為了小九兒她做好了顛沛流離的準備。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牆根的桌子上,一進門就能看到,孟家給的禮金一直放在藤箱里,這是舅老爺讓她帶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囑她說,如果有一天離開孟家,要把人家的禮金留下,這幾樣金器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瞅一瞅,沒當會兒事,進門那天陶秀梅提起過,趙媽沒讓她拿出來,如今要離開了,讓它們留在孟家吧。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嘩嘩流淌,東間屋窗台上的煤油燈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過了窗玻璃,在雨水裡跳躂,孟祖母把手裡的水煙袋放在窗台上,從盛紙媒子的鐵盒裡摸出通針,挑挑燈苗,陡然躥起豆大的火花,屋裡一下亮堂了許多。老人跪著身體爬到炕沿,雙手摁著旁邊的桌子趿拉上鞋子,從桌子夾縫裡摸出拐杖,捻手捻腳走出了屋子,拉開兩扇木門,扶著門框往院井裡張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隨風飄揚,院外的榆樹枝無力地抽打著牆頭上的青瓦,伴著「窸窸窣窣」的雨聲,像個瞎子拉著一把破舊的二胡,聲音幽怨又凄涼;老人盡量往上挺著腰,黯淡無光的眼神瞄過長廊,幾隻無家可歸的鳥兒躲在屋檐下面,「嘰嘰咕咕」叫著,聲音悲慟又怯弱。
老人心裡一顫,拄著拐杖趔趄到西間屋門口,伸出手想敲敲門,她想勸勸丫頭不要離開孟家,外面到處都是荊天棘地,有風又有雨……老人哆嗦著的手停在半空,她與丫頭相處雖然沒有太長時間,她清楚丫頭的脾氣秉性,倔強又善良,知恩又忠義,事已至此,丫頭下了決心離開孟家,即是是九頭牛也拉不轉動。
街上的雞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躥上了枝頭,清涼涼的風掠過了牆頭跑出了院子,院井裡只留下一窪窪的水,還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裡抱著一疊碗筷走近火房,「黃叔叔……」
黃忠不在,火房門口外面落著帶著泥水的鞋印子,沿著長廊往前院而去;兩扇木門大敞著,白天的亮跑進了屋裡,地面清掃的乾乾淨淨,黑乎乎的灶堂里沒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燒成灰的煙味飄到了院子;靠著案板的地上有一個大木盆,盆里堆放著用過的碗,水面上浮著竹筷子和菜葉子。
小敏從案板上拿起一個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邊,又從灶台上抓起一塊抹布,提提褲腿,蹲下身體抓起木盆里的碗,從裡到外刷著,把刷了一遍的碗放進旁邊的小盆里,她時不時抬起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眺望著院井,這個時間點怡瀾去上學了,深深的院井裡沒有太多的聲音,清風撩撥著牆邊下的蘋果樹,敲打著牆頭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裡,蘭姐小心翼翼從衣櫃里拿出一件斜襟長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兒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剛買的旗袍,還是滾邊長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妝鏡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鏡面,氣勢洶洶地跺跺腳丫子,扯著嗓子吼叫:「還不快去拿塊抹布來,你來瞧瞧這面鏡子,上面落滿了灰塵,照不出人樣子。」
「是,太太,您不要著急,俺馬上給您搞定。」蘭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著自己的衣袖拂拭著鏡面。
「這家不像家,瞅瞅,這羅紋帳臟成什麼樣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這個丫鬟做什麼,整天吃乾飯不做事,哼,不要給你好臉子,你把俺當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願意干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羅紋帳扯了下來,隨手扔在地上,磨牙鑿齒,「今天你把它給俺洗乾淨了,還要掛上去。」
「是,是太太,這幾天……」蘭姐垂著頭眨著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諾諾,「太太,最近兩個多月咱們主僕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沒顧得上家裡,俺想給您商量商量,讓那個敏丫頭過來幫您收拾收拾屋子,讓她把您的臟衣服洗洗,好不好呀?騰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於您身邊沒個支使……」蘭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襖袖遮住臉,生怕喜怒無常的陶秀梅聽不進她的話甩她一巴掌。
見陶秀梅沒有反應,蘭姐來了底氣,趕了一句:「她是您的養媳婦,您做婆婆的有權使喚她做任何事,太太,咱們街上有好多人家有養媳婦,都不像您這麼慣著她,哪家養媳婦腳丫子不沾地呢?沒有,威縣地界這麼大,俺還真沒聽說過,您是頭一個有測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沒有吭聲,她的眼睛盯著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雙手,她在永樂街上盤下了一個門面,準備開個戲園子,最近幾天她天天與滿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還要到處搜羅年輕漂亮的女子,幸虧李奇找了幾個親信幫她,否則她一個人單打獨鬥非扒幾層皮去不可,外面她還能應付,她卻敷衍不了家裡的大小姐,目前已經引起了女兒的不滿,埋怨她憑著安安穩穩的好日子不過,去找罪受,埋怨衣服髒了沒人洗。如果再雇傭一個丫鬟,丈夫不開口,她也拿不出多餘的錢。
此時蘭姐提起敏丫頭,讓陶秀梅躊躇不決,按老輩規矩,養媳婦就是個不花錢的丫鬟,讓丫頭過來幫忙收拾屋子、洗洗漿漿理所應當,只是丫頭進門三個月了,她不管不問,甚至都沒踏進後院半步,突然強迫丫頭幫她做事,老太太那一關也過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買的旗袍拿過來,讓俺穿穿試試,今天天氣不冷,適合穿旗袍,把那條披肩找出來,一條披肩半件小棉襖,能遮風。」陶秀梅把臉轉向蘭姐,隻字不提讓小敏過來幫忙的事,「今天晚上有個飯局,俺必須要穿得體面一些。」
「是,太太。」蘭姐嘴裡痛快地應答著,一邊打開衣櫃,一邊用眼角斜睨著梳妝鏡里,從鏡子里觀察著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這幾個月蘭姐跟著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沒時間洗,髒了只用濕布擦擦,時間久了,穿在身上有股發霉的味道,她覺得黃忠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帶搭不理。
蘭姐是自作多情,黃忠不只是不願意搭理她,也不願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聽了李奇的建議準備開辦個戲園子,供日本人消遣娛樂,這是辱門敗戶的行為,令人不齒。
「太太,剛才俺看到敏丫頭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過來見見您,有什麼吩咐您當面告訴她。」蘭姐還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樣她輕鬆好多,有時間待在火房裡,即是黃忠不說話她也願意靜靜地看著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蘭姐臉上掃了兩圈,抓起梳妝台上的金釵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給俺看看,這幅金釵好看嗎?」
「太太,成不成您撩個話,您可不能心慈手軟,孟粟少爺能自己走路了,那丫頭空了下來,每天湊在前院拉閑散悶,可不能讓她站隊到大太太那邊……」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緊拳頭砸在梳妝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嘩啦蹦到了地上。
蘭姐把手裡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撿拾地上的描眉筆,嘴裡依舊喋喋不休:「太太,您別生氣,別生氣,只要您不給她空閑時間,只要您一句話……」
火房裡,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進了筷子籠里;把擦乾淨的碗倒扣在木盤上,放在案板上,然後用衣襟擦擦手邁出了屋子,她站在門檻前瞭望著前院的方向,沒聽到黃忠的腳步聲,不知他去哪兒了?今天她到火房來的目的是想最後見見黃忠,跟他道個別。
天完全晴了,空氣清爽了許多,簇簇的雲朵從東邊拖出了橘紅色的晨陽照在蘋果樹上,橢圓形的葉片上落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閃閃熠熠,映著光的影子。
小敏沿著長廊往後院走著,她腳步沉重,精神沮喪,失去了來時的喜悅。
突然從長廊西側傳來一聲喝叱:「丫頭,你去哪兒了?看見俺怎麼不打聲招呼呀?!」
小敏趕緊站住腳,順著聲音看過去,陶秀梅一手挑著門帘,一手搭涼棚,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粼粼的波光越過了廊檐照在她濃妝艷抹的臉上,照在她穿金戴銀的身上,一襲春秋錦緞旗袍包裹著她前凸后翹的腰身,如果她臉上少一分怒氣,就會多一分媚態橫生銷魂處,飄然漫步飛燕騷。
陶秀梅真的不醜,穿衣打扮也很時髦,像一隻翩翩欲舞的蝴蝶,儀態萬千,她的旗袍外面搭著一件大紅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著她豐腴的大屁股,隨著她邁動的腳步左右搖擺。
小敏雙手放在腹部,垂下頭,「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麼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嘖嘖……」陶秀梅的舌頭頂著上牙槽,很響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麼很少到俺屋裡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小敏低頭不語。
「你也不小了,這張小臉長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講究,像你這個年齡要曉得愛好,千萬不要像那個余媽子,每天邋裡邋遢,她不曉得臉面,旁邊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丟的是她主子的臉,你呢?你是俺未來的兒媳婦,穿戴不好,外人以為你在俺身邊受氣,質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頭,你說是不是這個情理呀?」
余媽可不是陶秀梅嘴裡髒兮兮的老媽子,她也喜歡乾淨,每天頭髮梳理的光光的,衣服雖不能說一塵不染,也乾乾淨淨,她常常右胳膊彎下抱著針線笸籮,坐在前院的長廊邊上,石榴樹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動不動用頭髮磨磨針,小敏懷疑余媽頭髮又光又稀是經常磨針磨掉的……姌姀也會手裡拿著一個小凳子走過去,二人相視而笑,靜靜地談一點從前與日後的事情,一個人無論有多少苦,總有一件兩件事情值得回憶。
想起余媽和姌姀的好,想起她們的一言、一笑、一個眼神,小敏心裡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辭而別,卻不能與她們當面告別,心裡突生歉疚。
「怎麼,丫頭,你在想什麼?你不願意跟俺說話嗎?你,你是俺未來的兒媳婦,你要知道誰近誰遠,不能好賴不分。」陶秀梅一邊從雪白的牙齒縫裡擠出虛情假意的笑,一邊走過來,一邊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領,「瞧瞧你,這是去做什麼了,衣服都弄濕了,火房裡的營生不是你該做的,你只管照顧好咱們孟家二少爺即可,唉,俺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麼考究,不講旁的,衣服上沾一點水,裙子上打個折,馬上就會脫下來,找丫鬟洗凈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裡酸腐的異味直衝小敏的腦瓜子,她想打個噴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著頭,緘口無言。
蘭姐胳膊上搭著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著門牙,「太太,天擦黑的時候有點涼,俺怕凍著您,俺又找出這件衣服給您禦寒,您瞅瞅可以嗎?」
「蘭丫鬟,你不要打斷俺的話,沒告訴你嗎,俺說話的時候你在一旁侯著,難道你沒聽見俺跟丫頭說什麼嗎?」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裡哼了一聲,「該說話的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不該說話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說得一點也不差,俺來孟家六七年了,從來都沒有看到太太您穿髒的衣服,哪怕有一點煙灰,您都要換下來,在永樂街上很少見到像您這樣清秀優雅的女子,回頭率百分百。」
蘭姐很會溜須拍馬,她用手掌指著陶秀梅的頭,「從早到晚沒見您釵橫鬢亂,真真的超脫世俗之外。」
小敏很討厭陶秀梅主僕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馬上要離開孟家,她不想多事,隨她們暢所欲言。
「蘭丫鬟,這兒沒你的事情了,去門口看看滑竿到了沒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轉,換了一副笑臉,「丫頭,過幾天婆婆要在永樂街上開個戲園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幫忙打理,咱們娘倆是一家人,勁要往一處使,粟兒是俺的兒子,你是俺的兒媳婦,俺為誰忙活呀,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明兒俺帶你去戲園子轉轉,熟悉熟悉,你不願意待在家裡,就去那兒幫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開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雙眼珠子賊溜溜轉,這丫頭長了一副討人喜歡的眉眼,培養兩年定會成為戲園的名角,想到這兒,她喜上眉梢,忘記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囅然一笑,「丫頭,你喜歡唱戲嗎?」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話里的意思,她剛要搖搖頭,後院的方向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抬頭看過去,孟祖母拄著拐杖,腳下踩著雨水出現在月洞門門口。
陶秀梅極不情願地曲曲膝蓋,傾傾上身,雙手重疊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個萬福禮,「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對陶秀梅視而不見,把手裡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幾下,目不斜視地盯著低頭垂目的小敏,亮著嗓子呵責:「丫頭,你去哪兒了?怎麼去了這麼久?孟粟在找你,還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個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潑,他卻不允許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時老人沒有正眼看她一眼,嘴裡的話帶著惱怒,讓她不寒而慄,「婆婆,俺先去永樂街處理一些事情,有話咱們娘倆回來再嘮。」
孟祖母心裡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內心抵觸她,只有孟粟這根線牽強硬拽把她們扯在一起,這個女人朝三暮四罷了,還勾搭上了狗漢奸李奇,兒子都束手無策,她也不會拔草尋蛇。
老人挺挺胸,背過手捶捶腰,往長廊里蹣跚了兩步,給陶秀梅讓出一條路,摁著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戶里探探頭,窗玻璃上飄過陶秀梅匆匆離去的背影,老人蠕動蠕動乾癟癟的嘴巴,扭臉看著小敏,溫和地說:「敏丫頭,扶俺回去。」
小敏攙扶著孟祖母走回了後院,一踏進正間屋,她「噗通」跪了下去,雙手摁著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給您老磕個頭……」
老人站在屋門口,佝僂著身體,長嘆了一口氣,「丫頭,不必多禮,快起來,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東西吧,把門口的菜籃子帶上。」
「祖母,謝謝您老的照應,俺會回來看您。」小敏的頭「咚咚咚」磕在地上,兩串眼淚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著菜籃子走出了孟家大車院子,迴轉身放下籃子,向站在耳門旁邊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皺巴巴的手,擺了擺,沒有一句話,兩行淚水順著她臉上的溝壑墜落,晶瑩地掛在她的嘴巴下,「走吧,走吧。」
颼颼的風扯動著一片片雲彩,太陽從東南邊完全露了出來,天地間明朗了許多,一草一木被雨水沖洗過,愈發嫩綠透亮,空氣之中洋溢著泥土清新的芬芳,一隻黃鶯掠過高高的榆樹,撲棱撲棱色彩斑斕的翅膀飛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裊裊餘音。
永樂街是趙莊最繁華的街道,無論過不過節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叫賣豆腐、餃子、餛飩、麵條的……聲音像彌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藝的賣力表演節目,換來一陣陣喝彩聲;從巷子里鑽出幾個頑童跑上了大街,在人與人之間、人力車與板車之間追逐嬉鬧,車夫為了躲避孩童偏離了正路,車子上下顛簸,遭到車斗里客人的大聲責罵。
翟子也夾在人群里,他的車子由碼頭方向往東而來,車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脖子上纏著一根藍白格子的圍巾,手裡攥著一個公文包。
車子跑過葫蘆街口時,年輕人向北瞭望了兩眼,猝然打了個直眼,眼前出現了一個小丫頭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躊躇的腳步落在照相館門前。
「翟師傅,您到前麵茶樓停下來,俺想去那個後巷子里方便一下,唉,在碼頭貨場喝了幾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邊單手握住車子橫杠,一邊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臉上的汗珠子,一邊敞亮地應答著,「好,孟大少爺,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邊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斕的旗子,隨風飄揚,長長短短、方方圓圓、綢子做的、粗布做的爭奇斗俏;妓院門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態,對著路人搔首弄姿;酒館、菜館、茶葉行門前站著拘謹的小夥計,一般都是學徒,為了能讓他們張開嘴說話,掌柜的安排他們站在門口外面招攬客戶。
小敏的身旁是整條街最扎眼的走馬樓,這座走馬樓是仿照南方的青雲閣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頭牆把這座陳舊不堪的走馬樓圈在中間,它東面有個月洞門,月洞門對著一條南北巷子,巷子南頭是永樂街,北頭是葫蘆街;院里有十幾間矮屋子,朝南臨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館,還有一家炸果子的攤位,還有一家酒鋪兒;朝北的房子租給了抗力和小生意人,盧茗就住在這個院子里。
小敏見過沙河街的語笑喧闐,見過青峰鎮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樂街肩摩轂擊,雀喧鳩聚,比它們要熱鬧很多。
盧茗肩上挑著錮鑥挑子走出了茶樓東面的巷子,一頂破爛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張臉,一雙警惕的大眼睛穿過了眼帘的碎發掃視著街面,只見翟子弓著脊背拉著人力車由遠至近,他赤裸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著顆顆汗珠子,隨著他鏗鏘有力的喘息滾到了地上,在石頭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實的腳板下。
盧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顧俺……」翟子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落下車子,雙手使勁摁住車杠。
孟數提著長袍前衽邁下車斗,走到巷子口與盧茗打了個照面,徑直往巷子深處走去,走到一堵斷牆旁邊站住腳步。
盧茗把肩上挑子掉了個頭,往巷子里退著走了幾步,靠近孟數,壓低聲音問:「大少爺,有事嗎?」
孟數耬起長袍塞進腰裡,瞅了盧茗一眼,「盧大哥,您等到王曉了嗎?」
盧茗搖搖頭,「俺還沒見到他的影子。」
「盧茗哥,在照相館門口俺看到了敏丫頭,她以前從沒有走出葫蘆街,俺猜測她要去八里庄……您見過王曉后馬上去八里庄,跟那兒的同志吱一聲,丫頭的安全交給那邊的同志。」
「好,俺明白了。」
目送著孟數坐上翟子的黃包車,盧茗挑著錮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頓然又站住了,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門口,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寬邊禮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纖細的腰身像個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門前的樑柱上,雙腳穿插,腳尖點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夾著一根細長的煙捲。
盧茗斷定這個西裝男子就是女扮男裝的雪蓮,他趕緊往後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樓屋山牆角,從竹筐里拿出一個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裡拖著長音吆喝了一聲:「鋸盆,鋸碗啦__」
少頃,他從腰裡拽下煙袋,捏了一些煙絲塞進煙窩裡,又從懷裡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煙窩上,撅起嘴巴不緊不慢吮吸著,一縷縷煙圈遮住了他鬍子拉碴的臉。
盧茗一點也沒猜測錯,女扮男裝的人的確是雪蓮,她現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務。
雪蓮怎麼會出現在趙莊呢?那天許洪亮出殯,許洪黎沒有把雪蓮和春兒帶去坊茨小鎮,而是帶去了日本憲兵隊。
日本人在中國到處培養間諜,他們把一些青年男女抓進監獄,先恐嚇,再利誘,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漢奸。雪蓮和春兒被鬼子帶進了刑訊室,看著牆上的刑具,看著地上的血水,春兒跪了,雪蓮嘴角只有一抹冷笑……從那天開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務,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軍抗日游擊隊的情報。
雪蓮嘴裡叼著一根香煙,雙手操在懷裡,狡猾的眼珠子眺望著大街上的行人,驀地,她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張大了嘴巴沒吐出一個字,嘴裡叼著的煙捲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裡有事,她沒心情看光景,更沒心思去琢磨從身邊走過的行人,她的腳步匆匆邁過了照相館,準備繞過炸油果子的攤位,身後傳來了一個小女孩的呼喚:「你,你是敏小姐嗎?是孟家的……」
小敏轉過身,還沒等她開口,小女孩雙手扶著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小敏不願意跟日本人說話,無話可說,但,她心裡隱隱對秋代子心生可憐,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愫?她也說不清楚。
秋代子身上穿著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長吊在她的小腿之上,赤裸的細腿上黏著零星的泥巴,小腳上一雙襪子看不清顏色,一雙木屐掉了底下的齒子,兩塊平板上系著兩根繩子;她背上綁著一個年幼的孩提,孩提手裡攥著一個撥浪鼓,隨著秋代子的腳步發出沒有節奏的「咚咚咚」聲。
「你,你怎麼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著頭,盯著腳趾頭,她有點緊張,嘴裡嚅囁著:「我,我聽到袁家鋪子女人喊你……我想問問您,孟粟,他好嗎?」
小敏點點頭,孟粟嘴裡雖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每天手裡攥著秋代子給他的瓷娃娃,甚至還摟著它睡覺,可見他心裡多麼喜歡秋代子。
小敏不想冷落秋代子,畢竟她是孟粟的玩伴。「你媽媽身體好了嗎?聽巧姑姐說你的媽媽病了。」
秋代子一邊背過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一邊向小敏點點頭,「我媽媽去學校上課了,她讓我在家照顧妹妹,媽媽如果躺在家裡,沒有糧食吃,妹妹沒有奶粉喝。」
小敏脫口而出:「你的爹呢?」
「我父親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頭,兩行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線垂落,砸在她的腳面上,轉瞬,她抬起頭看著小敏的眼睛,補了一句:「我父親不是被你們中國人打死的,是被我們日本軍人打死的,因為他是一個逃兵,妹妹的父親是你們中國人,他也死了,在媽媽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個好人,他在我們日本留過學,是我母親的同學……」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憐的秋代子,在這個日本女孩臉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囂張跋扈,只有悲傷與沉重,她小小的年齡挑起了幫著媽媽照顧家的責任。
小敏為秋代子難過,為秋代子的妹妹難過,她也為她自己難過,如果日本人不發動侵略戰爭,她和秋代子都會有個完整的家。
「那個人向這邊走來……」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著小敏的身後。
小敏下意識地轉過身來,差點和來人撞個滿懷,她倉促往後退了幾步,瞪大眼睛打量著來人,站在眼前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寬寬的帽檐壓著他一雙眉眼,蓋住他半張臉,一個血紅色的舌頭舔舐著嘴唇。
「你,你找誰?」看著步步緊逼的陌生男人,小敏驚愕失色,在趙莊她認識的人很少。
來人冷笑了一聲,用手背掃掃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著長長的假睫毛,轉動著一雙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頭,這麼短的時間你把俺忘了嗎?」
「孫小姐……你,你怎麼在這兒呢?」
「聽說你嫁給了孟家,俺們還聽說你的小丈夫是個殘疾,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蓮答非所問,一撇一捺,裝模作樣像個巫婆,小小年紀說話多了風霜,「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是,孫小姐說得一點都不假,俺命不好,自小死了娘親,沒人疼沒人愛……許老太太天天念著您,她還以為……」
「不許在俺面前提起那個老太婆,哼,她巴不得俺死了。」雪蓮傲睨自若,嘴巴靠近小敏的后脖領,咬牙切齒地說:「還有那個舅老爺,他們兄妹二人恨不得俺死在外面,他們怕俺與那些小姐、少爺爭家產,把俺當成眼中釘,他們以為俺不識字眼瞎,不,他們的嘴臉俺看得清清楚楚,虛偽,自私,自大,狂妄……比那個許洪亮的婆姨還惡毒,他們是假善人,笑裡藏刀,嫌棄俺沒有教養,俺是有人生沒人養、沒人教的主兒……」
一股煙臭味從小敏腦後跑到了她的臉前,她想吐,她忍住了。
「沒有,不是這樣的,許老太太為你們的事情去找過洪黎小姐,問她你去哪兒了,她說讓老太太放心……」
「是嗎?!俺怎麼不信呀,你這個丫頭真是吃誰家向誰家,凈替他們說好話,不過,俺與你沒有意見,俺還想幫你脫離苦海。」雪蓮把右手伸進衣兜里,摸出一根煙送進嘴裡,用嘴唇含住,又從褲口袋裡掏出個打火機,「咔嚓」一聲,從鐵傢伙上竄出一團火苗,她一邊斜楞著眼角看著小敏,一邊把那團火苗送到煙頭上,歪著頭深吸了一口,又呼了出來,噴在小敏的臉上。
小敏為了躲避臭煙味連連後退,泥濘的地面出溜滑,她身體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旁的秋代子眼疾手快,伸出雙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是誰?!」雪蓮好似剛看到秋代子姐妹倆,她把小敏的身體扒拉到一邊,走近秋代子,畢恭畢敬地問:「你是日本人嗎?」
秋代子在中國出生,在中國長大,不僅會說日語,還能聽得懂中國話,雖然她不能完全明白雪蓮和小敏對話的意思,她也能聽出好歹,眼前趾高氣揚的雪蓮不是好東西。
秋代子向雪蓮彎彎腰,抿抿嘴角,「敏小姐是我們日本人的朋友,她要陪著我去前面的鞋店買鞋子,如果您沒事,我們是否可以走了?」
眼前的秋代子只有八九歲的年齡,語氣傲慢,神態冷漠,讓雪蓮不敢隨意造次,她急忙低頭哈腰,「你們去吧,俺不打擾你們啦。」
陽光在雲層里遊動,照在巷子口幾棵梧桐樹上,時而有喜鵲站在枝頭歡叫,青青的葉子在微風裡撩撥著光的影子,鑽出枝杈縫隙投在路面上,投在路人的身上;雨水的濕氣還沒有完全被地面吸收乾淨,像是在石頭上抹了一層油,秋代子的木屐踩在上面站不穩,小敏用手攙扶住她的胳膊,二人並排著走在永樂街上,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呶呶不休。
小敏無心與秋代子說笑,她主要想快點擺脫雪蓮的糾纏,她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路旁的景物,在迎春院門口一側有棵玉蘭樹,樹榦粗壯挺拔,枝葉繁茂蔥綠,橢圓形的花朵潔白如玉,在這單調的街上那麼顯眼,潔若清荷不染塵,色如凝脂嫩荑紛,微風吹過,枝葉簌簌顫動,玉蘭花如雪花蹁躚而下,更像許家魚塘里綻放的荷花,小敏伸出了手,她想接住那一片片墜落的花瓣,不知不覺走過去,蹲下身把一片片花瓣撿起來放在手心裡。
秋代子弓著腰,拖著木屐「嘎噠嘎噠」走近小敏,「敏小姐喜歡玉蘭花?」
不是俺喜歡,是俺大姐喜歡,她喜歡德國的矢車菊,因為她的養母養父是德國人,她喜歡玉蘭花,她說玉蘭花有玉一般的高雅,是最純潔的花……這些話小敏沒有說出口,她只說:「是,是俺在坊茨小鎮認識的一個姐姐喜歡玉蘭花……」
耳邊傳來幾個女人嬉笑聲,順著聲音看過去,幾個女子手持紅色、白色羽毛團扇,頭上簪珠釵,鬢角插著鮮艷的花束,不濃、不重、不淡的妝束配上一顰一笑風情萬種;曲卷的劉海垂在飽滿的額頭,朱唇輕啟似笑非笑,一行一動千姿百媚。
小敏想起了在青峰鎮認識的錢瑩,她情不自禁向她們弓弓腰,算是打了個招呼,她們禮節性地向小敏點點頭,依舊有說有笑,一雙雙桃花眼眺望著街對面的茶樓。
李老槐矮小的身影夾在人群里,他的腳步停在了百客居茶樓門口,茶樓門口台階上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前,手掌指向店裡,低頭彎腰:「長官,您,您需要什麼?店裡請!」
「滾一邊去。」李老槐不耐煩地揮揮胳膊,走近玻璃櫥窗,用兩隻黑乎乎的手整整頭上的大蓋帽,拽拽兩邊的衣襟,把褲腰上的皮帶解下來系在黃軍裝的外面,系得太緊,兩個衣服口袋向外鼓鼓著,他用警棍掃掃衣襟,挺挺腰讓衣服平整一些,外人看著他是在整理衣裝,其實他的眼睛盯著迎春院門口的光景。
梁子推著煤車子從東面街道上走過來,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吆喝:「閃開了,別碰著,弄髒了衣服俺不管。」
兩個女孩有說有笑從煤車旁邊走過,梁子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認出了走在日本女孩身邊的小敏,一年多不見,丫頭比在潘家村時長高了不少,他真想與丫頭打個招呼,可,他今天有任務,不僅僅是到永樂街送煤,還要給王曉打個策應,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敢與丫頭相認,只能擦肩而過。
站在茶樓窗前的李老槐也看到了小敏,他蹙蹙額頭,用手裡警棍撓撓後腦勺,這丫頭怎麼會和日本女孩在一起呢?在李老槐心裡凡是日本人都是他的主子,他都要高看一眼。
就在李老槐發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梁子洪亮的聲音,「李叔,您在這兒做什麼呀?想買茶嗎?還是想喝茶?俺請客。」
白客居茶樓是八路軍在趙莊的一個聯絡站,梁子故意大聲嚷嚷是給茶樓里的人提個醒。
李老槐走近梁子,用警棍敲敲煤車上的筐子,佯怒道:「梁子呀,你吆喝這麼大聲做什麼?俺耳朵不聾。」
梁子雙手握著車把,昂著汗津津的臉,笑眯眯地看著李老槐,「李叔,不好意思,俺見到您高興,一高興有點忘乎所以,嗓門大了點。」
「不是大一星半點兒,瞅瞅你,把迎春院的那一些女人都嚇跑了。」李老槐翹起一根手指,用指甲蓋剔剔牙,三角眼瞥斜著街道對過,鹹嘴淡舌:「梁子呀,你也夠勤快的,沒有半工夫的閑,這是給哪家去送煤呀?」
梁子放下車子,從脖子上拽下一塊灰不溜秋的布條,摔打摔打褲腿上的煤灰,誠實地說:「李叔,俺車上四筐煤有迎春院兩筐,還有姜家麵館兩筐,這是他們兩家昨天訂好的,俺本想先去八里庄趕個集,俺又一想,咱們不能耽誤人家做生意不是嗎,所以,俺早早過來了,放下這四筐煤俺再去趕集也不晚。」
李老槐把抓著警棍的手背到身後去,用另一隻手捋捋唇角上面兩片鬍鬚,在煤車旁邊踱著四方步,嘬嘬牙花子,「梁子呀,昨天你嬸子說……唉,你說讓俺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開口呀?」
「李叔,您有話直說,咱們爺們的關係不是一天兩天了,您不要把俺當外人。」
「梁子,昨天俺忘了問你,聽說你換了主家,讓俺猜猜,這煤是不是許家煤店的,他家的煤多少錢一筐呀?」
梁子聽出了李老槐話里的意思,心裡罵道:這個老狐狸還學會了繞圈子。「喔唷,李叔呀,什麼事情都瞞不住您的眼睛,這煤是許家煤店的,聽說他家的大東家是日本人,日本人開煤礦,賣的煤自然便宜,薄利多銷,再說天氣越來越熱,燒煤的只有永樂街上幾家店鋪,其他莊稼戶誰燒煤啊,飯都吃不飽,哪敢買煤燒火做飯呀。」
「梁子,俺也是莊稼戶呀,卻沒有半畝地,全靠吃俺這點俸祿……俺家裡的那丑婆姨也懶,她就不能去河道撿點樹枝子,耬點乾草什麼的,燒炕做飯偏偏用煤,敗家娘們,不說了,說起她俺這氣不打一處來。」
梁子用手背揩揩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褂上擦了擦,「李叔,您哪裡是莊稼戶,您是吃皇軍俸祿的,是鳳凰暫時居住在雞群里,有朝一日大權在手,不再與那些佃戶做鄰居,住進日本小洋樓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哈哈哈,梁子,你的話重了,孟家不是也住在葫蘆街上嗎,俺一個小小巡警與孟家相差萬八千里,不提了,不提了。」李老槐背著手在梁子的煤車左右轉了一圈,眼珠子落在煤塊上,「瞧瞧這煤色黑亮黑亮的,燒火做飯煤煙定不會滿屋子躥。」
「李叔,家裡需要煤嗎?好說,俺先去一趟八里庄給鐵匠鋪子送車煤,然後給其他夥計交代一聲,給李叔您家送兩筐煤,老規矩,錢算俺的,今天天黑之前保准給您送過去。」
「這怎麼好呢?」李老槐一邊推辭謙讓著,一邊把一隻手塞進懷裡摸了半天,磨磨蹭蹭捏出一盒皺巴巴的煙遞到梁子眼前,「梁子,你是知道的,俺也不在家吃飯,這一年多,俺家用的煤都是你送過去的,你也不收俺的錢,俺真的不好意思再張口,來,抽大叔一根煙……」
「李叔,咱們誰跟誰呀,俺來到趙莊后都是您罩著俺,您以後不要再與俺客套,俺一個光棍,只有一張嘴,多一口少一口餓不死,喝口涼水也能湊合一頓。」
摳門的李老槐掂掂手裡的煙,重新揣進了衣兜里。「梁子,咱們爺倆有緣,其他話就不多說了,等俺有了錢,你結婚成家之時俺送你個大紅包。」
梁子拱手作揖,「好說,俺先把車上四筐煤送到姜家麵館和對面的迎春院,天黑之前,俺讓許傢伙計給您家送兩筐,兩筐不夠三筐也可以,省得來回折騰。」
「梁子,你先去忙吧,順便告訴姜氏一聲,俺晚上到她那兒喝酒,讓她提早準備幾樣下酒菜。」
正在此時,李家管家狗頭右手裡拎著幾包茶葉,左手裡捏著一根插著玉煙嘴的煙捲,晃著細瘦的脖子跨出了茶樓門口,一抬頭,迎春院門口搔首弄姿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支棱著兩片薄薄的鼻翼,目酣神醉,他忘記了腳下的台階,一腳踏空,身體往前趔趄,手裡的茶葉和煙捲摔了出去,他的身體「啪嘰」趴在梁子的車上,兩個膝蓋重重磕在板車的橫杠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嗷嗷直叫。
車子倒了,筐里的煤撒了一地,四個煤筐在街道上滾著,有一個滾到了茶樓櫥窗下面,有一個被一根電線杆子擋在下水道的旁邊。
就在狗頭嚎叫時,從南邊巷子里走出一個溫文爾雅的長褂青年,他的胳膊彎下面夾著一個公文包,另一隻手裡抓著一把雨傘,他的鼻樑上夾著一副金邊眼鏡,像個教書先生。
長褂青年與幾個叫賣的小商販擦肩而過,他喊住一個賣香煙的少年,把雨傘夾在胳膊彎下面,騰出手撩起長褂,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銅板扔給少年,「小兄弟,給俺來一盒香煙,這一個銅板夠不夠呀?」
賣香煙的少年雙手接過銅板,把掛在脖子上的煙箱子往上提了提,從箱蓋上拿起一包煙遞到長褂青年的手裡,「先生,錢夠了,還多呢,您等等,俺給您找錢。」
「不用了。」長褂青年扔下三個字,漫不經心走到盧茗待著的巷子口,把手裡的雨傘杵在牆角,打開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靠近盧茗,抱抱拳說:「師傅,借個火。」
「嗯,」盧茗使勁嘬了一口煙桿嘴,煙窩裡冒出星星火花,他往前湊湊頭,低聲說:「王先生,您遲到了。」
來人正是王曉,他把嘴裡叼著的煙捲湊到盧茗手裡的煙窩上,吧嗒吧嗒嘴唇嘬了兩口,眼睛向茶樓門口張望,他看到了李老槐佝僂著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冒出兩團怒火,他擎起手摘下眼鏡,揉揉眼睛,又仔細辨認了一下,沒錯,是那個狗漢奸。
「莫衝動,他在幫著余乘楓辦理良民證,咱們需要他。」盧茗聲音壓在嗓子眼裡,「打死他得不償失,別忘了你今天的主要任務不是來找他報仇的。」
王曉全身哆嗦,嘴唇含不住一根煙,「俺,俺要殺了他。」
「他早晚要死,不是今天……晚上你住俺那兒吧,這幾天俺可能回不來,孟大少爺讓俺去一趟八里庄。」盧茗說著翹起一隻腳,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插進了褲腰裡,彎腰抓起錮鑥挑子放在肩上,晃悠悠邁上了大街。
茶樓門口,梁子上前攙扶起狗頭,忙不迭地賠不是,「對不住了,對不住了,是俺的錯,俺該死。」
狗頭抓著梁子的胳膊從煤車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走上茶樓門口的台階,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伸出蓮花指指著梁子,厲聲呵斥:「你,你眼瞎嗎?你是活膩歪了嗎,膽敢擋老子的去路……哎呀,疼死俺了,今天你不給俺個合理的交代,你哪兒也不許去。」
狗頭臉上的汗珠子與煤灰攪合在一起,嘴角肌肉一抖一顫,掉落一層煤灰。
幾個婀娜多姿的女子扭著纖細的腰肢,甩著手帕從對面的迎春院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女子繞過煤車走到狗頭身邊,伸出兩根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眼角瞥斜著地上倒扣著的煤筐,嗲聲嗲氣,「吆,苟管家,這事俺們姐妹們看得真真的,怨不得送煤師傅,是俺們不對,勾了您的魂,俺給您賠個不是,您消消氣,今天晚上到俺們院子里喝杯酒,俺們姐妹幾個一併伺候您。」
聽著耳邊嬌滴滴的聲音,看著幾張花枝招展的臉,狗頭扶著門框顫巍巍站了起來,他好臉面,絕不會在漂亮女人眼前撒潑耍賴,他呲著稀疏不整齊又附著黃色煙垢的牙齒,抬起手往後抿抿油乎乎的頭髮,脅肩諂笑:「不好意思,讓你們笑話了,俺是,俺是被各位姐姐俏麗容顏勾去了魂魄,沒有提防腳下,所以,所以……」
狗頭的腦子很活泛,心裡的狡猾勝過表面的圓滑,他很小被父母賣到了李家,伴著李奇長大,真是跟著什麼人學什麼人,他在老奸巨猾的李老爺身邊學會了處世之道,在什麼人面前說什麼話,在精明人面前,裝糊塗;在漂亮女人面前,高粱稈子點火,順稈兒往上爬。
他明知道漂亮的女人不可靠,他偏偏喜歡漂亮的女人,但,他絕不會把這些女人娶回家當媳婦,為什麼呢?十年前他在花樓買了個漂亮女人,沒半年,那個女人跟著李奇的一個朋友跑了,這個親身經歷讓他耿耿於懷,無論是花樓里的女子,還是戲樓里蹩腳的戲子,給不了他一個溫暖的家,她們都是曲意逢迎他。隨著他的歲數越來越大,他感到惶恐,他需要女人,需要一個能寄託後半生的女人,他喜歡巧姑,巧姑不僅有美貌,還有一份家業,他托程四娘去袁家提親被無情拒絕,沒留給他一絲迴旋餘地,他又氣又恨又急,他又想到了賈氏,那個女人雖然不再年輕,容貌姣好,如果能與他攜手後半生也未嘗不可。
另一個身披粉紅色絲綢的女人走到狗頭面前,把她蔥白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酥軟的身體貼在他的後背上,莞爾一笑,「苟管家,您今天出門是不是沒看黃曆呀,古人說,禍不妄至,福不徒來,您今天是不是要交好運呀?」
這時從茶樓後面走出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她與櫃檯里的掌柜的交換了一下眼神,快步擠進迎春院的女人堆里,她頭上梳著嘈切的雲朵盤頭,烏黑油亮,像黑色的錦緞柔軟順滑;翡翠簪子上垂著珍珠吊墜,隨著她的腳步搖曳;淺黃色長袍,寬大的衣袖,衣襟上綉著紅綠色風景,一排衣扣半系半露,吹彈可破的肌膚觸手可及。
躲在招牌後面的李老槐見有人出面調和,這些人不是別人,還是迎春院的花娘,他連忙把警棍插進了皮帶里,大搖大擺走了出來,他向狗頭奴顏媚骨,「苟管家,好久不見,什麼風把您吹到街上來了?您可是個大忙人呀,俺多次喊您去喝酒,您都不給俺面子,俺這張老臉都不知往哪兒放,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們哥倆去酒樓不醉不休。」
李老槐說著彎腰從地上撿起狗頭的煙嘴,在軍服上擦了擦,「苟管家,俺剛才碰到了熟人多聊了幾句,轉身工夫出了這檔子事,這不是事兒,俺與您共事多年,還不了解您嗎?有憐憫之心,不會與啼飢號寒的煤黑子小肚雞腸,來,來,咱們去茶樓裡面,讓他們重新給您打包一份茶葉,在他家店門口出了差池,理應他們負責。」李老槐雙手托著煙嘴送到狗頭面前,「咱們哥倆今兒能在街上邂逅是老天的安排,您可不能再悖俺這張老臉,俺還有話與您詳說,那個賈氏住在袁家鋪子,有空俺帶您去……」
「待會再說,你沒看見俺正忙著嗎。」狗頭從李老槐手裡奪過煙嘴,面對著幾個女人眉飛色舞,「各位姐姐,俺先把主家交給俺的營生做完了,晚上你們等著俺……」
「好,苟管家,晚上見。」幾個女子甩著手裡的手帕一步一回頭,一回頭一拋眉眼,翩然離去。
茶樓夥計走到櫃檯前,把身體趴在櫃檯上,看著低頭擺弄算盤珠子的掌柜的,低聲說:「掌柜的,外面,外面那個巡警說……」
掌柜的向樓上瞭了一眼,故意大聲地唉聲嘆氣,「今天認栽吧,本來那一斤茶葉沒給錢,一忽兒又要賠上一斤,二斤呀,二斤茶葉……」
掌柜的嘴裡一邊絮叨著,手裡一邊撥弄著算盤珠子,眼睛一邊偷偷瞄著茶樓外面的動靜。
狗頭的眼睛從幾個女人身上收回來,瞬時換了一副囂張跋扈的臉色,狠狠白愣著收拾煤筐的梁子,怒目切齒,「今天不是她們替你說情,俺絕不會饒恕你,快滾!」
「別生氣了,跟煤黑子生氣撈不著任何好處。」李老槐沒有狗頭個子高,他跳著腳抱著狗頭的肩膀,嘴裡嚼著人話,「您宰相肚子能撐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見識,得饒人處且饒人,老天會眷顧好人逢凶化吉。」
梁子向狗頭和李老槐邁進茶樓的背影摧眉折腰,他的眼神掠過眼帘幾根亂髮,眄視著街上的風吹草動。
雪蓮嘴裡叼著一根煙捲,雙手插在褲兜里,腳上黑皮鞋踢著路面上的煤塊,走近茶樓門口,眼睛死死盯著對面鞋店的方向,小敏和秋代子說說笑笑走出了鞋店,兩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各奔東西。
雪蓮徒然把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扒拉開身前的小商販,擠過熙攘的路人,風風火火地追趕著小敏踽踽獨行的身影,兩個破衣爛衫的乞丐尾隨在她的身後,她也沒有發現。只見一個乞丐的手伸到了雪蓮的后腰上,一眨眼,一把小手槍握在他的手掌心裡,他飛快地與另一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一溜煙鑽進了旁邊的巷子。
梁子把裝滿煤的筐子一個一個重新擺放在車子上,然後推起車子追趕著雪蓮的背影,他一邊急沖沖往前走,嘴裡一邊焦急地大聲呼喊:「讓開,讓開,小心煤灰蹭髒了衣服。」
梁子的身體往前磕絆,車軲轆傾斜,車上四筐煤再次滾到了地上,一筐煤不偏不倚砸在雪蓮的腳上。
「你?!不長眼嗎?」雪蓮想跳起腳大罵,怎奈她的腳被煤筐砸傷了,疼得她齜牙咧嘴,她想低頭看個究竟,一陣風吹來,她頭上的禮帽飄落到了地上,她趴著身體想去撿起帽子,腳丫子不聽使喚,邁不動半步。
「吆,是個女子呀!」迎春院門口傳來驚嘑:「大家快瞧瞧,漂亮的女子怎麼穿著男人的衣服在大街上逛游呀?」
梁子也亮著嗓子連連喏喏:「小姐,對不起,對不起,是俺不小心……」
走進茶樓的李老槐猛然回過頭,他的眼睛落在雪蓮的身上,他心裡打了個激靈,這個女子面貌生疏,甚有可能是到趙莊打探消息的女八路,既然撞到了他的槍口上,說什麼也不能讓她跑了。李老槐做夢都想得到日本人的賞識,在皇協軍里混個一官半職,像李賴那樣吃穿不花錢、送禮的擠破門、美女主動投懷送抱,每天耀武揚威,獨霸一方,這樣的生活他期盼已久,其他事都是小菜一碟,他扔下狗頭,小身體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跳出了茶樓,腳尖「騰騰騰」點地,頃刻間躥到了雪蓮的身後,伸出雞爪子般的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領,疾言厲色,「你,你是八路軍。」
雪蓮正撅腚哈腰盯著被砸傷的腳急赤白臉,身後冷不丁竄出一個小老頭,嚇得她花容失色,她急轉身體甩開李老槐的爪子,把手插進后腰裡,什麼也沒有掏出來,她驚出一身冷汗。
李老槐不慌不忙從皮帶上抽出警棍,在雪蓮頭上晃了晃,「別動,你想做什麼?」
「放開我,我是……」雪蓮討厭別人用警棍指著她的頭,她眼睛冒火,雙手攥成了拳頭,看看四周圍攏的人群,一雙雙猜疑的眼神讓她害怕,她不怕別的,只怕暴露身份無法與日本特高課交代。
「你想說什麼?說!」得意忘形的李老槐嘴裡噴著唾沫星子,咋咋呼呼,「如果你在這兒不想說,跟俺去鄉公所再說也可以,走……」
霎那間,人群攛哄鳥亂,有的人說李老槐抓到了八路軍游擊隊的人,有的人以為雪蓮真的是女八路,對她充滿同情,把憤懣的眼神投給了眉飛色舞的李老槐,指手畫腳罵他是狗漢奸。
李老槐踮起腳尖,齜著一口臭熏熏的黃牙往雪蓮臉上湊了湊,用警棍挑起雪蓮的長發,冷笑了兩聲,「瞧瞧你這小身段,怎麼打扮也逃不過俺的火眼金睛,說,你們到趙莊來做什麼?有多少人?」
雪蓮挖睺了李老槐一眼,惡哏哏地說:「你想知道什麼?知道多了小心你的狗頭搬家。」
李老槐把警棍在雪蓮面前晃了晃,兇巴巴吼著:「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你們八路軍都不怕死嗎?再罵一句俺敲掉你滿嘴的牙。」
雪蓮不會怕一個小小的偽軍,只是眼前看光景的人太多,她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懷裡的證件,眼前是個油鹽不進的醜八怪,不會看眉眼高低,更不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但,她怕毀容,她全身上下最得意的是她的一副臭皮囊,五官精美,目脈如媚。
雪蓮的口氣軟了下來,她看李老槐的眼神也嫵媚了許多,「我不是八路,請你放開我,不要耽誤我們的任務。」
「你們有任務,俺早知道你們有任務,什麼任務?快說!」李老槐用警棍揉揉鼻子,從雪蓮身前轉到身後,一字一板地說:「俺是個小小的巡警,你知道俺吃誰的飯嗎?是日本皇軍給俺開薪水,俺端誰的碗,服誰的管,俺是專門替皇軍抓你們這些抗日分子,趙莊每條街道都是俺的管轄之地,今兒你撞在俺的槍口上,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李老槐得意揚揚之際,「嗖」「啪」不知從哪兒射出一發子彈擦著火星子穿過了李老槐的頭皮,射進了雪蓮的肩胛骨。
頃刻間一股血水順著李老槐的頭頂淌到了他的臉上,他哪兒見過這麼多血,他身體往下堆萎,「噗通」橫躺在街面上,暈死了過去。
槍聲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抱頭四處逃竄,嘴裡岔了聲地尖叫:「殺人了,殺人了。」
樹枝上和屋頂上跳躂的鳥兒如同火燒著了翅膀,驚叫著飛了起來,飛過屋脊,像束束閃電極速而去。
雪蓮身體往前撲,整個前身趴在地上,她咬著牙用手捂住傷口,血水很快溢出了她的指頭縫隙,她忍著疼痛,趔趄著走近李老槐,從他手裡奪過警棍,又向他臉上啐了一口,「滾!懦夫。」
雪蓮是個狠人,李氏的藤條打得她皮開肉綻沒有喊一聲疼,這點傷她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她把額前的劉海抿到腦後去,撿起地上的禮帽端端正正扣在頭上。
從日本商行里躥出幾個穿著和服、腳上踩著木屐、手裡攥著長刀的日本浪人,他們一個個滿臉殺氣,皺著光禿禿的額頭,瞪著一雙雙充著血絲而且膽戰心驚的眼神東張西望。
街上除了躲在各家店鋪門口的幾個小買賣人,其他的路人都竄進了巷子,向外探頭探腦;迎春院門口打情罵俏的女人大眼望小眼,看著昏死過去的李老槐,再看看地上的血水,很快反應過來,爭先恐後竄進了身後的院子,兩扇油紅色的大門「哐當」關上了,只剩下門檐上的紅燈籠在風裡上躥下跳。
走進茶樓里的狗頭聽到槍聲打了個激靈,腮幫子不能自已地哆嗦,身體站不住,頭拖著雙腿撲在櫃檯上,掌柜的被狗頭嚇了一跳,胳膊肘撞在身後的貨架上,幾盒茶葉「咕嚕咕嚕」滾到了地上。
狗頭出現了幻覺,他以為在地上滾動的茶葉盒是他的頭,他潛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腦袋,出了一身冷汗,鼓鼓的眼球愈加往外凸凸,闊大的嘴巴扯成了一張彎弓。
掌柜的拉開櫃檯旁邊的小門,走到狗頭身邊,攙扶住他的胳膊,「苟管家,進屋坐坐吧,喝口茶水壓壓驚。」
「不,不了,給俺稱一斤茶,俺給錢,兩份的錢,俺還要感激那個送煤的,俺不是撞在他的車子上,俺也許……俺的小命早丟了,一定是鋤奸團來了,只要是與日本人有交際的,他們不問青紅皂白格殺勿論。」狗頭全身像篩糠,嘴裡的話顛三倒四,哆嗦著手從懷裡掏出幾個銅板拍在櫃檯上,「掌柜的這錢夠不夠啊?」
掌柜的一邊抓起櫃檯上的銅板,一邊仰著頭向樓上招呼了一聲,「給王老闆沏一壺丁香茶,花茶喝多了醉人。」
二樓,神槍手王曉坐在靠近窗戶的茶桌前,他手裡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茶水,不疾不徐送到嘴邊吮吸著,裊繞的茶霧蒙在他鼻樑上的眼鏡片上,他放下茶碗,從懷裡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上面刺繡著一朵連枝的玉蘭花,花瓣上落著一隻藍蝴蝶,雪白的花萼與緞面一樣潔白如玉,素雅、嫻靜,纖纖無塵埃。
那天他負傷被呂安背到了灣頭村夏婆子家,由於傷口發炎,他開始發燒說胡話,江德州從坊茨小鎮把仟溪送到了他的身邊,當他醒來時仟溪已經離開,只留下一些消炎藥和這方手帕。
年前他見到了顧慶坤,酒桌上他喝醉了,把心裡藏著的秘密吐露了出來,他說三年前在鳳凰村時他愛上了仟溪,只可惜她有男朋友。
「哈哈,你小子比俺還榆木,俺丫頭把手帕留在你身邊,什麼意思?她的意思很明了,早中意了你。」顧慶坤哈哈大笑,「俺丫頭眼光不差,俺心裡最敬佩英雄好漢,你王曉不僅英勇善戰,還是遠近有名的神槍手,值得俺把丫頭託付給你。」
顧慶坤一席話讓王曉如夢方醒,他讓楊同慶帶話給仟溪,打跑了鬼子他就娶她做婆姨,想到這兒王曉笑了,他把眼鏡重新掛到鼻樑上,抓起桌上的茶壺給茶碗里添了點茶水,半掩上茶蓋,傾斜著送到嘴邊,悠然自得地啜飲著,淡淡的玉蘭花的香氣沁入心脾,讓他陶醉。
上次他去許家與閔文章接頭時,與海秉雲推杯換盞,相談甚歡,頗有相見恨晚之感,真是英雄惜英雄,就此結為忘年之交,離開時老人送給他兩種自製茶,一種是桂花茶,一種是玉蘭花茶,他對茶沒有什麼嗜好,仟溪喜歡玉蘭花,他是愛屋及烏,只收下了一包玉蘭花茶,走到哪兒沖一壺,端在手裡,聞著、看著,似乎仟溪就坐在他的對面,笑盈盈地看著他。
昨天他追著雪蓮的行蹤到了趙莊,暗地裡與孟正望見了一面,了解了趙莊碼頭上的情況,然後馬不停蹄返回了蟠龍山,把鬼子到處找抗力的消息告訴了羅一品。
羅一品百思不得其解,鬼子為什麼無緣無故安插特務隱匿趙莊?正在她愁眉不展時,孟正望又託人送信來說日本人的貨船準備在半路卸船,她登時明白了,狡猾的鬼子明面上是說半路卸貨,其實還是想在趙莊碼頭停泊,為了貨船順利靠岸,日本鬼子想提前掃清障礙,派遣特務打頭陣。
如果鬼子的貨船在趙莊碼頭靠岸,八路軍游擊隊即使成功奪下武器,撤離趙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想辦法逼迫鬼子在半路卸船。
羅一品剛生下一個男孩,沒有隨丈夫去日照,山上只有身懷六甲的許婉婷和閔文智,還有幾個年老體弱的老游擊隊員,還有幾個年幼的孩子,她想到了盤踞在龍口峽的褸衣幫會,他們是乞丐幫,專門與日寇作對,許連成曾多次想收編這支隊伍,派出多人奉勸無果,年前幫會的頭領捎來一封信,信上只有六個字:井水不犯河水。
時間緊迫,羅一品一邊安排游擊隊員埋伏在離著趙莊碼頭兩公里的淺灘壩口,一邊讓人通知顧慶豐,讓各庄的民兵做好戰鬥準備,一邊讓王曉潛伏進趙莊見機行事,讓他敲山震虎,嚇唬雪蓮一下,警告她不要助紂為虐,同時給趙莊的地下工作者提個醒,小心隱藏在趙莊的日本特務,還有個主要的目的,讓鬼子知難而退,打消在趙莊碼頭停靠貨船的決意。
王曉沒想到會在永樂街上遇到李老槐,這個小老頭不僅人面獸心,喪心病狂,為了討好日本鬼子誣衊沈家老爺子,讓他猜測對了,沈老爺子做鞭炮有一手,做炸彈更是精雕細琢,最近幾年老人為八路軍游擊隊做了好幾車的炸藥包,那些炸藥包在每次戰鬥中發揮極高的價值。
沈老爺子在日本憲兵隊受盡酷刑,他怕忍受不了極刑咬斷了自己的舌頭,束手無策的鬼子砍下了老人的頭掛在沙河街桅杆上,八里庄的村民斗膽寫信為沈老爺子喊冤,鬼子才把老爺子的屍首交給了村民,大家把老人埋葬在他女兒沈鳳仙身旁……這件事讓大家心疼不已,代前鋒得到消息悲痛欲絕,連夜從青峰鎮趕到了鳳凰村,在老爺子墳前磕頭祭奠,一個堂堂男人哭暈過好幾次,沈老爺子活著時把他當兒子,並且幫他在八里庄買了一處院子,就是代府。
王曉想殺掉李老槐,被盧茗制止了。
雪蓮和李老槐兩人都不能殺,讓王曉犯了愁,羅一品只准許他發射一發子彈,第二發子彈會暴露目標,必定引起鬼子的大搜捕,連累趙莊的地下黨不值得。
不愧是神槍手王曉,他稍微撥弄撥弄焦距,一發子彈一石二鳥。
茶樓小夥計手裡提著大鐵壺跑上二樓,走近王曉,把肩上搭著的長毛巾抽下來攥在手裡,一邊擦著桌上滴啦的茶水,一邊向王曉翹翹大拇指,「王老闆,俺掌柜的說給您換壺茶,您喜歡丁香茶嗎?那茶香味太濃,帶點苦味……」
王曉擺擺手,調皮地眨眨眼鏡後面的眼睛,淡然一笑,「不用了,俺只喝俺自己帶的茶,喝完了這壺茶俺去對過的迎春院玩玩。」
小夥計撇撇嘴,把手裡的毛巾甩在肩膀頭上,盯著王曉手裡的手帕,「是嗎?!俺不信,你想把顧家的大丫頭讓給誰呀?誰說的要娶人家?」
「俺去做正經事,俺不給你青瓜子插科打諢了,明兒見。」王曉說著把手帕揣進懷裡,彎腰抓起桌底下的雨傘,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夾在腋下,慢慢走下樓去,他聽了聽前廳的動靜,掌柜的在和苟管家東扯西拉胡謅謅,他轉身鑽進了後院,沿著後院的石基路直奔院門口。
聽到槍聲后,小敏鑽進了一條南北巷子,遲遲沒有離開,她的身體靠在身旁的牆上,清澈的瞳目掠過鞋店的布招牌,雪蓮在日本商行門口停留了片刻,向四處瞭望了幾眼,斜歪著身體踉蹌進了店裡;舉著長刀的日本浪人一邊往後退,一邊扯著喉嚨「哇哇哇」吼叫,也不知他們嘴裡喊些什麼,如驚弓之鳥。
小敏把雙手攥在胸前,摁住顫抖的胸口窩,她曾可憐雪蓮命運多舛,在親爹眼皮底下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今天卻勾結惡人朋比為奸、黨邪陷正。
「敏丫頭,是你嗎?」小敏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那麼柔軟細膩,那麼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