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蘭花開(一)
霖霖來到這座光怪陸離、以繁華聞名的城市時,是她剛過完十七歲生日的第一天。
山城小鎮,伴隨黃昏時分清脆地鳥叫聲,霖霖在一碗素麵前假裝吹滅了生日蠟燭。
她從小過得拮据,不像隔壁家的女娃娃,每到生日時都有父母買來的奶油蛋糕,她只有這樣清湯寡水的一碗面。
自從爸爸生病後,霖霖已經三年沒有過過生日了,她已經記不清以前是怎麼過生日的了,對外面世界的渴望讓霖霖在她第十八歲生日時,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爺爺曾告訴過她,女孩子到十八歲,就是一個大姑娘了。
霖霖想在十八歲之前,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霖霖是個膽大的女孩兒,臨行前的晚上,她跟同村的阿杏說要到外面去闖蕩。
阿杏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她:「霖霖,阿公阿婆都說大石外面的世界沒有山、沒有水,只有刺鼻的灰塵和虛偽的人,你會後悔的。」
可霖霖不怕,她拍拍灰塵,第二天凌晨只收拾了一個小小的行李包就出發了。
她買來一張地圖,指著地圖上一個地方對火車站裡的售票員說:「我要去北京。」
霖霖是有些得意揚揚的,因為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覺得自己就要變成爺爺口中的大姑娘了。
記不清在逼仄的車廂里顛簸了幾天幾夜,窗外的景色變了又變,霖霖終於到達了她只在電視里看到過的城市。
在北京的第一個禮拜,霖霖找到了一份工作。
公司的老闆是個看起來很謙和的中年男人,他瞧著在家政所攥著行李徘徊的霖霖,很親切地招了招手:「小姑娘,從外地來找工作的,是吧?我們正好缺人手。」
霖霖高興壞了,本因人生地不熟還有些害怕的心一下子撥雲見日,變得明朗起來。
連工作的地點都沒有問清,霖霖就跟著他上了一輛麵包車。中年男人一邊開著車,一邊跟她寒喧。
「小姑娘,這北京大呀,一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個像你這樣的小丫頭來找工作。你得慶幸今天遇上我,不然想在這裡站穩腳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霖霖拼了命地點頭,一直說著謝謝。
她沒有半分防備心,以至於在麵包車開進荒涼的郊區時,霖霖還傻乎乎地小心翼翼地問著男人:「工作的地方原來離市區這麼遠呀?」
男人沒說話,直到拐到了一座小山坡前才卸下道貌岸然的偽裝,面容猙獰地向霖霖撲過來:「小丫頭,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得先付出點代價!」
霖霖尖叫,這才知道他居然是個騙子。
她狠狠地踹了男人一腳,男人不知道她力氣這麼大,吃痛地彎下身。霖霖看準機會,隨手拿起車座上的玻璃水瓶朝他頭上砸去。
開了車門,霖霖跌跌撞撞想逃跑。突然腳下一滑,她滾下了高高的山坡。
李越遇見霖霖時便是這樣的局面,他起先在夜幕下的草叢中看到一道人影時,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直到走近看了看,李越險些被嚇了一跳,只見草叢裡竟躺了一個小姑娘,蒼白的臉上眼睛緊閉,額頭上還有斑斑血跡。
身旁的幾個朋友也嚇得不輕:「這大晚上的,怎麼會有人躺在這裡?」
他不是什麼見義勇為的好人,不想攬些不必要的麻煩,隨手打電話報了警就打算離開。
可走了兩步,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微弱的聲音,他蹙了蹙眉,蹲下身去想聽清楚。
「疼……好疼……」
李越猶豫了片刻,抱起草叢中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影。
「你幹什麼?」有人驚詫。
他不痛不癢地拋下一句:「送她去醫院。」
李越沒有想到會再見到霖霖。
巴洛克式建築的高級酒店,霖霖在門口纏了前台半個小時。
「你就帶我去見見主管吧,她要是覺得我不適合這份工作,我保證立馬就走。」
霖霖低垂著睫毛,手裡攥著一張招聘啟事。這是她好不容易在報紙上看到的招聘消息,她想服務生應該是對學歷、經驗沒什麼要求的工作吧,可妝容精緻的女前台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她。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這裡是高級酒店,接待的不是外賓就是華僑,英文達標是我們最基礎的招聘條件。」
霖霖仍不死心:「我學東西很快的,只要你們···」可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前台示意過來的保安請了出去。
九月的天,炙熱的陽光曬得人的皮膚滾燙,霖霖蹲在台階上,拚命給自己打氣,她不能這麼輕易就放棄。
只要有一雙手,總會找到機會的。
霖霖不知道遠處有一個人就這樣瞧著自己,看著她自說自話的模樣,又看著她從布包里拿出一個鋁製飯盒,裡面是早已糗成一坨的面,霖霖就這樣就著白開水一點點將面咽了下去。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的院,額頭上還有尚未癒合的傷疤,細細一道青痂,布著密密麻麻的汗。
李越掀開帽子,買了一碗牛肉飯,走到霖霖的面前。
「光吃這樣的東西可熬不到這家酒店招你的時候。」
霖霖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大男孩,她並不認識他,可她還是羞赧地笑了笑:「謝謝你。」
霖霖吃得狼吞虎咽,最後看見李越身上的制服才後知後覺地問:「你也是這家酒店的服務員?」
李越點了點頭,霖霖頓時興高采烈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聽完他的回答,霖霖若有所思地念著:「李越,是越來越好的越嗎?」
霖霖笑得眉眼彎彎:「我叫霖霖,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李越拍拍灰塵站起身,他很高,低下頭看她的時候,斑斕的陰影落在地上像海浪的波紋。
他就這樣瞧了一會霖霖,然後拍拍她的頭說:「霖霖小朋友,回家睡一覺,明天來上班吧。」
霖霖直到第二天被人領去酒店換制服時,腦子還是暈乎乎的。
她沒想到別人一句話就真的能讓她如願以償,霖霖以為他有什麼大來頭,小心翼翼地向人打聽他的來歷,才知道他其實也是在酒店工作的人。
主管給他面子,是因為那天酒店弄糟了客人的晚宴,李越主動承擔起責任罷了。
這真是一個好心人呀,好心人是要報答的。於是從第一天起,霖霖就做起了李越的小跟班。他走到哪兒,霖霖就跟到哪兒,午休一小時的時間她跑老遠幫他去買他愛吃的飯,連他換下的衣服也被她洗得乾乾淨淨。
霖霖做這些事情時,第一個譏諷她的人卻是主管。
「陳霖霖小姐,你有空幫別人跑上跑下,能不能做好你自己的本職工作?」
酒店的工作並不輕鬆,因為初來乍到,再加上有時反應慢,霖霖常常搞砸很多事情。
搞混了VIP客人的名字;客人點的咖啡,她卻送去了果汁;別人用英文詢問,她結結巴巴回答不上來。
在這連擦地工都得打扮得一絲不苟的五星級酒店,霖霖就是個笑話。
被主管批評的時候,霖霖會下意識地朝李越望去。
可他每次都神色淡然地從她身邊走過,就像那日給她一碗牛肉飯的是個陌生人一樣。
好幾次霖霖想跟李越說句謝謝,可看著他的身影,話到嘴邊了又開不了口。
蹲在酒店的角落裡,霖霖扯著狗尾巴草的根莖,沮喪地想,自己那麼笨,他幫了她一定覺得後悔吧?
霖霖這天又犯了錯。
李越老遠就聽見主管嚷嚷的聲音:「你怎麼能帶老鼠進酒店呢?還讓它跑進了梁先生的房間,幸虧人家梁先生素養好沒有跟我們計較,不然早就讓你捲鋪蓋走人了!」
說著,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主管瞥一眼李越:「你帶進來的人,爛攤子留給你收拾。」
霖霖的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她像孩子般微黃細軟的頭髮。
李越嘆了口氣,朝霖霖伸出手:「給我。」
霖霖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什麼?」
「老鼠。」
霖霖使勁搖了搖頭:「不是老鼠,它是花栗鼠,很可愛的。」
李越覺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別的女孩養寵物都養貓養狗,她倒好,養只這麼奇怪的東西
可霖霖又再次反駁他:「這不是我的寵物,這是我的朋友。」
酒店逼仄的小隔間里,霖霖把懷中那隻毛茸茸的花栗鼠放到地上,瞧見他難看的臉色,才拘謹地扯著衣角:「對不起,李大哥,又給你添麻煩了。」
李越沉默著,他沒有看霖霖,只是徑直站起身,然後拋下一句:「你走吧。」
沒有猶豫,也沒有半分迴旋之地。也許她是個沒有背景的可憐人,可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悲慘的故事。
他不是慈善家,沒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幫一個人。
他走了幾步,沒有得到預想的阻攔,回頭望去,霖霖正靠在門邊,她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一雙杏仁眼裡已經有了氤氳的淚意。
那隻花栗鼠還在她腳邊吱吱地轉悠著,明明是最小號的酒店制服穿在她身上都還是鬆鬆垮垮的,這真是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
李越的心忽然像被什麼東西溫柔地撞擊了一下,便聽見霖霖哽咽著說:「我不想離開,我想賺錢,只有賺錢才能學舞蹈,才能跳舞。」
是的,這是霖霖從未對人開口說起過的夢想。離開大石時,當阿杏預言霖霖會後悔時,霖霖曾在心裡默默地說,自己不可能會後悔。
因為她在書本里看到過,北京能包容所有卑微的人不切實際的夢想。
霖霖也不想一輩子當個服務生,她也有自己的夢想。
三百塊錢一個月的地下室里,李越看著那套被細心地晾在床頭卻洗得褪色的舞蹈服,問霖霖:「你來北京就是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