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岳州亂將起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戌正,曰:閹茂,萬物皆蔽。
喧鬧一天的岳陽城漸漸靜了下來,就連大街上搜捕的差役都已不見了蹤影,唯剩的喧鬧之地恐怕也就是那些個風月場所了。
萬家起燈火,偶有一二醉漢踉踉蹌蹌,遇到好心的打更人,上前攙扶一把,再對著四方喊上一句:「人靜,萬物落,小心火燭!」
同來客棧後院,老僕周肆伍給馬添了草料,又於棺前上了三炷安靈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一切做罷,便往馬車邊上鋪好的乾草上一躺,解下腰間的葫蘆,狠狠的嘬上一口烈酒,緊了緊衣領,準備在此處守夜將歇。
自南疆一路行來,每日夜間他都是如此過夜。
不因別的,就怕有不開眼的蟊賊衝撞了主子的安寧。
他是賈府的老僕了,自打二老爺從京城赴南疆時就一直跟著的,同他一起的還有幾名家丁,不過差不多都沒了,大多都把性命丟在了南疆的毒瘴密林里,還有一二個卻是不習南疆的水土,早早便患了疫疾死了。
眨眼二十來年過去,他也已近不惑之年,活到這個年歲,倒也沒什麼不滿足的,畢竟老周家還留了個后。
如今就只盼著二爺此行高中桂榜,好叫二老爺並太太泉下安息。
客棧房間內,燭火旁的賈瑛正捧著一本書看的入迷。
對於科考,雖說賈瑛已經做了十多年的準備,卻也不敢有半點鬆懈。
作為世界史上最早的考試製度,其難度可想而知,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多少士人學子窮盡一生都躍不過的一道高坎兒。
是以,這麼多年下來,溫書便成了賈瑛每日必做功課之一。
不過他所溫習的書本,卻非尋常的經典子集。
借著昏暗的光線,隱約可以看到書封之上寫著「歷朝策論經義考」七個黑色大字。
這是賈氏獨家科考寶典,其撰寫人自然便是賈瑛本人無疑了。
類似的書目還有很多,諸如五屆科考三屆模擬、閉關修鍊一百天、八股寶典、四書集注摘錄及應用模板、時論要義一千題、錯題易錯題收訂集等等。
這些書目中的內容,都是平日里賈瑛自己抄錄下來的,類似於學習筆記,常言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時時溫故而知新嘛。
當然對於這些寶典秘籍,賈瑛堅決堅持自產自銷絕不外流一個原則不動搖。
倒不是擔心會增強對手實力,主要是怕會被有心人盯上。
賈瑛甚至可以預見,這些書本要是流傳出去,定會被一些清流噴的體無完膚,視為歪門邪道。
若是一不小心再傳到朝中,說不定他賈瑛連考試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吱呀!」
房門被推開,喜兒端著一個熱氣升騰的大木盆走了進來。
「二爺,該泡腳了!」
豪門公子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餓了有人喂,渴了有人遞茶,燙了還不行,這不,一路乏累,泡腳的熱水就到跟前兒了。
唉,人生活的怎麼一點追求也沒有!
可惜,報春和綠絨不曾跟來,喜兒雖說也是一把伺候人的好手,可賈瑛畢竟不習慣一個男的給他搓腳。
唉,又是一個寂寞的夜晚!
賈瑛似是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喜兒,你老爹還是守著馬車過夜嗎?」
喜兒沏了一碗熱茶,回道:「前腳剛給老爹送了一床褥子。」
賈瑛無奈搖了搖頭,
他明白周肆伍的擔心,自古湘黔之地便有養屍趕屍一說,民間對於屍體有種特別的熱忱,尤其是配陰婚,不管是男屍女屍,都是有價無市。
有的人家逝者前腳剛入了土,頭七去祭奠,忽然發現,墳沒了。
盜屍之風盛行可見一斑。
所以,古人守墳一事,也不單隻因一個孝字,還有便是怕人死不得安寧啊!
只是他的父母都已過世四年了,如今也只剩下一堆白骨,至於一應陪葬之物,在重新收斂屍骨的時候也都已經取出,留在了南疆的衣冠冢里,卻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當下便交代道:「喜兒,再讓小二開間上房,時下已是入冬時節,眼看著越往北走天氣越冷,你老爹畢竟上了年歲,好好的屋子不住,非要遭那份罪去,去把他喊回房間睡去。」
哪知喜兒聞言,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似的,說道:「二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老爹那脾氣,我這會兒去了不是找罵嘛。」
賈瑛無奈道:「那你便去將他喊來,就說爺尋他有事!」
喜兒自是樂意,轉身便往外而去。
「等等!」賈瑛喊住他,又交代道:「你順便把褥子也抱回來,記得別當著他的面。」
喜兒笑道:「知道了,二爺!」
喜兒到了後院兒,見到他老爹只說二爺找您有事,周肆伍自是不疑,匆匆往客房趕去。
喜兒這邊見老爹進了客棧,這才抱起被褥往回走去,走到一半,又折身回來,把地上的乾草全都扔進了馬棚,這才滿意。
這世上哪有兒子不心疼老子的。
後院一時四下無人。
不過多久,只見一道戴著斗笠黑影翻牆而入,落腳一剎身形卻是有些踉蹌。
緊接著,戴斗笠的黑衣人打開後院門栓,探頭向外,幾聲夜鶯輕啼,一道嬌小的身影走了進來,同樣斗笠遮面,只是那一身衣衫卻眼熟的很。
只聽那嬌小之人悄聲問道:「鐵大哥,接下來怎麼辦?」
可不正是鐵扣、齊思賢二人。
鐵扣聞言指了指馬車上的兩口棺材道:「原先有個老僕守夜,我卻沒有辦法,眼下無人,豈不正方便了咱們。」
齊思賢看到兩口棺材,腳下不由退了幾步,卻又反應過來鐵扣的話中之意。
斗笠之下,綉眉微蹙,心有不忍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鐵扣也是一聲嘆息,他雖是江湖中人,可也懂得孝悌羞恥四字,如今卻要驚擾亡魂,心中自也難安,只是看齊兄弟如此,他卻不好表現出來。
只道:「齊兄弟,你我皆是大仇在身,只有藏身於棺中才有機會脫身,那書生顯然是個有功名的,鮑祀憹的那些鷹爪輕易不會查他,眼下只能冒犯了,大不了事後鐵某任主人家處置便是!」
此刻齊思賢心裡卻是想著要與亡者同棺,心中害怕不已,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只是聲音帶著顫抖道:「鐵大哥,可我害怕!」
鐵扣心道:「這齊兄弟遇事冷靜果斷,怎偏生如此膽小!」
當下開解道:「人死燈滅,沒什麼好怕的,實在不行,我便把你打暈過去,你只當睡上一覺便好。」
說罷也不給齊思賢反應,拉著她便往馬車走去:「先同我把棺蓋撬開!」
這邊二人忙碌不堪,偏又怕人發覺,鐵扣便罷了,齊思賢是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情,但有一絲響動,便先把自己給唬住了,鐵扣無奈,只能讓她在一旁等待,自己動手。
另一邊,賈瑛也很無奈。
任他如何勸說,周肆伍都不答應,哪怕搬出主子的威風,老僕也只是脖子一梗,你能奈何。
賈瑛心計一轉道:「伍叔若是執意如此,倒也好辦!」
轉身向喜兒道:「喜兒,你把爺的被褥也一同搬出去,一介老僕都能如此忠義,沒道理爺這個做兒子的卻知冷怕熱的,傳出去一個不孝的名聲,怕是科考也無望了!」
周肆伍聞言心中一急道:「這怎能行,夜間寒冷,便是二爺身子骨再好,也怕有個萬一,若因此耽誤了春闈,老僕如何同故去的老爺夫人交代......」
賈瑛卻不做理會,只道:「你不必操心這些個,爺只關心別抹黑了爺的臉面。」
周肆伍卻不做聲了。
賈瑛見狀,又說出個折中的法子:「伍叔但凡寬心在屋內休息,若真擔心外邊,只需多起幾次夜,別睡實了就好。」
周肆伍也只能答應。
賈瑛心中方是一喜,卻只聽一陣隱約的的鈴鐺聲傳來。
面色頓時一冷,邁步便要往後院而去。
一旁的老僕反應比之更快三分,抄起一側的腰刀,撞碎了窗戶,直直從二樓跳了下去。
賈瑛反應過來,樓下直通後院,當即也跟著跳了出去。
喜兒雖慢上一線,可一行一動之間,身形也分外靈活。
主僕三人,俱是一身兇悍之氣。
......
鈴鐺聲一響,鐵扣便知壞事,也顧不得撬開一半的棺蓋,拉起一旁發愣的齊思賢便朝著後門而去。
怎知,匆忙之間,尚未回神的齊思賢腳下一歪絆倒在地,腿骨磕在了車楞角上,一時難以起身。
這一拖延,鐵扣更是心急。
方才暗中觀察,他卻是看出了那老僕也非尋常,身上一股悍勇之氣,倒像是軍中的路子,這會兒怕是早已反應過來了吧。
眼見齊思賢短時難以行走,只能一手將其扛在肩上,奪門而出。
......
賈瑛主僕三人來到後院,只看見一口棺蓋上一部分子孫釘已經被拔起,四下望去,卻不見一人,只是後院大門半掩。
三人正待追索而去之時,大門卻又被人推開。
卻是鐵扣扛著齊思賢狼狽返回,一把關緊了大門。
一旁的周肆伍此刻早已長刀出鞘,幾個箭步便向著鐵扣二人撲去,一刀辟出,有去無回。
鐵扣看著閃起的刀光,直指肩上的齊思賢,他又有傷勢在身,反應自然比不得平日。
慌亂之間只能把肩上的齊思賢向著旁邊空地順勢一拋,自己又腳下一個急轉,堪堪避過刀芒,順勢拔出身後長劍迎上化劈為削的刀刃。
那邊被拋出的齊思賢還尚未落地,只見另一側賈瑛腳下幾個起落便飛撲而來,順勢一腳踢在齊思賢的背部。
「哇!」
一口鮮血自齊思賢口中噴出,身體被巨力撞進馬棚,生死不知。
「齊兄弟!」
鐵扣看在眼裡,心中萬分焦急,偏偏眼前這老僕刀法太過霸道,他只能被逼的連連後退。
另一旁的喜兒,雙手之中也不知從哪裡變出兩把彎月短刃,身形一彎,步伐奇快,直向鐵扣的下三路攻去。
鐵扣一時間更是手腳慌亂,巨大的運動幅度連帶著剛結痂的傷口又撕裂開來。
賈瑛卻是不再理會對戰的三人,而是走向一旁,重新將微微翹起的棺木合上。
另一邊,不過十幾個回合,在周家父子二人的瘋狂攻勢下,鐵扣長劍脫手,大腿和小腿上被劃出兩道血淋淋的口子,加之原有傷勢,讓他再難堅持。
單膝一軟,跪倒在地。
下一瞬間,三把明晃晃的刀刃便架在了他的脖頸間,其上還粘著他的血。
周肆伍滿臉殺意,周喜兒也沒了平日的嬉笑,陰沉至極。
賈瑛正待上前拷問,忽然聽得後院外街上一陣腳步嘈雜,還夾雜著刀兵出鞘的聲音。
緊接著,便聽見前院響起咚咚咚的叩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