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閑人碎語
......
半月後,夏天從戲院歸來,一路上碰上不少打招呼的居民,夏天也同樣一一回應。
距離搬到黔城已經一周多,她很快找到了一家戲院,用以養活自己和季淮安。
從懷裡掏出一塊銀元,來到肉攤前,買了點肉,提溜回最角落的一戶院子里。
一推開門,便瞧見季淮安搬了把躺椅坐在院子里,手裡拿著把扇面早已破損的扇子,微微晃動著。
瞧見夏天進門,也只是稍稍掀起眼皮,隨後又閉上繼續躺著。
夏天本想打招呼的動作微頓,隨後腳下微轉,朝著一旁的廚房走去。
自將季淮安救下后,除卻第一日說過幾次話,兩人之後幾乎是無聲交流,當然,主要是季淮安單方面的閉麥,對於夏天的照顧倒是享受得心安理得。
這不,才來黔城一周的時間,左鄰右舍都知道這家住著個金貴人物,什麼活也不幹,就單單讓那唱戲的姑娘養活,就是不知道二人關係,畢竟瞧著並不親密,但偏生抵不住夏天任勞任怨的照料,眾人猜不透這心思,對夏天的態度倒是越發好了。
廚房裡,夏天蹲在柴火灶前生火,原本細膩光滑的手指變得有些粗糙,上面橫亘的幾條深紋極為刺眼,這是即便十五歲之後夏家沒落了,自己也未曾受過的勞作。
往日的她,只需要將戲唱好便行,根本無需顧慮生活方面。
如今倒是將過去的一併補回來了。
從一開始只會煮糊糊,到現在能炒出幾樣能看能吃的菜,進步很快。
她不是沒想過去渝城找班主,只是...
視線掠過窗邊看向院子里,季淮安還跟在身邊,他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若真跟著自己長途奔波,怕是會經受不住。
其實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為何會對並不特別了解的人這麼放不下,甚至不惜自降身份去照顧人,這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將這類行為一概歸結為,腦子有問題,生怕自己活好了與這個世道不符等一系列腦殘行為。
這裡面不少辭彙都是如同那次「渣女」一般,從腦中蹦出,新穎奇怪,但意思表達明確精準,夏天接受良好。
想來自己能犯病,也跟這些時不時蹦出的稀奇古怪的字眼有關吧!
總不過生活也是這麼忙碌,多張嘴吃飯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不,總歸還是有點不舒服的吧!
夏天端著菜盤子走到院子里,「季淮安,吃飯了!」
喚狗一樣,唯有在心底唾罵,嗟來之食!以此來緩和心中的怨氣。
但每每這樣說完,心中也不免有些愧疚,終究是自己犯賤,抵不住心中那股聖母心作祟,要去照顧人家。
季淮安慢悠悠地起身,來到亭子石桌前坐下,一如過去少爺般的姿態端起碗筷,吃著飯菜。
夏天就沒這麼優雅了,她吃飯一向迅速,猛夾了幾筷子菜便起身朝著廚房走去,照看鍋中正燒著的洗澡水。
以至於沒看見身後季淮安看向她的複雜眼神。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夏天借著每日外出,能打聽到外面的消息。
漢城自季家敗落後,已經易主了兩次,東邊地區愈發混亂,各地勢力層出不窮,再加上國外軍隊的湧入,這片大陸上幾乎每天都要死成千上萬人,同時,流亡人數也不斷增加。
黔城這邊偏僻,地理位置並不是很好,但像夏天這樣逃亡過來的人也不少,可他們沒有夏天的積蓄,只能在城外隨便用東西搭建臨時住所,以求得暫時的庇護。
城內還算安寧,交通比較閉塞,但並不影響民眾對精神生活的追求。
自夏天進到戲班子后,聽戲的人引來了又一波高潮。
讓人耳目一新的唱腔,雖然戲台上嘗嘗只有夏天一人支撐,但曲調故事就足以吸引觀眾。
是以,夏天在戲班子里還算混得不錯,周圍的人待她也算尊重。
聽說她是帶著一男人逃難過來,即可便猜想是她的丈夫。
想著如今亂世,靠著唱戲為生,夫妻也是艱難。
他們一眾人曾去過夏天租住的並不大的院子,看見過季淮安。
那是一個看上去就不一般的男人,身上的氣質與他們相比,竟是多了几絲貴氣,襯得他們倒是匪氣不少。
面對他們時,季淮安臉色也一直板著,不怎麼說話,甚至於待夏天都不見得有多親熱。
是以,在去過一次后眾人再也沒有說過拜訪。
但每每看見夏天前來,總是忍不住用帶著幾分憐憫的眼神看過去。
夏天自然知道這其中的關鍵,只當做不知道,依舊是匆匆來去,在外不做多的停留。
時間久了,周圍人也便知道了這院子里的情況。
見季淮安一個大男人始終像個未出閣的姑娘藏在屋裡不出門,端著一副大少爺的模樣讓夏天伺候的情景,總歸是會惹人閑話。
當著夏天的面不好說,好事者就會尋著她去戲班子的時間來到門口或者院牆外,對著裡面有意提高聲音嘲諷。
「真就是小娘們出身,當自己還是哪家府上的少爺呢,整天就知道等人伺候!」
「對啊,真是不要臉!白當了男人!」
「男人?稱得上男人?讓個女人拋頭露面地養家,算什麼男人?怕不是早就被閹了吧!」
......
話語越說越難聽,鄰對門的一家婦人聽得,實在受不住,耳朵遭罪,趕忙舉著棒槌衝到了巷道里,將那群好事者驅走。
隨後又看了眼對面緊閉的大門,想到那張時刻都保持一張笑臉的夏天,無奈地嘆了口氣。
難遇良人哦!
外人聽了都覺得臟污不堪的話語,正主季淮安倒是沒有任何錶情,依舊雷打不動地躺在椅子上,手中拿著那柄扇子,視線落在石縫鑽出來的一株野草上,眼神冷漠。
他的確不算個男人。
甚至,他根本不想做人了,恨不能在漢城動-亂的那天早上與母親一起陪著父親和大哥離開這世間。
他一向驕傲,成長到二十歲之前從未有過任何磕磕絆絆,受盡了寵愛。
然而,一朝便從天堂墜進了地獄,身邊的親人盡數在一日之內離開自己,而他,更是被一個從前根本看不上的戲子救下。
如今更是如吸血蟲一般,受她照料。
他從出生起,就只當過少爺,沒人告訴過他在面對這種情況時該如何去做,又該如何去消化。
不知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他從未想過離開夏天,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種可怕的念頭。
自己就是要跟在這個女人身邊,吸她的血,啃她的骨頭,看她為自己忙碌。
這種瘋狂的想法無法壓制地在腦中亂竄,讓他不得不分出大半的心神去考量其中的對錯。
他明白,救自己,只是出於對方的好心,養著自己,更是因她的善良。
但他剋制不住內心的齷齪,帶著一種隱秘的報復快感,讓他只想躺平享受。
對於外人的說辭看法他並不在乎,他本就是少爺,本就該享受這樣的待遇,是夏天,她自己非要帶著自己離開漢城,這便是她要承受的!
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本來這件事可以就這樣過去,奈何沒過兩天,夏天從戲班子提前回來時,就撞見了又在院牆外-陰陽怪氣的幾個人,頓時一股怒火衝上了頭。
隨後拿起角落堆放的破碎的磚頭就沖了過去,大喊著:「滾!」
「碎嘴的,真當屋裡沒人了是吧?」
「一個個的,正事不幹,就學會了在別人家門前說教,真當自己孔聖人轉世?」
「有閑心管別人家的事,不如想想自己家下一頓吃什麼?可別幾個大老爺們在這兒說閑話,讓屋裡女人累死累活服飾你們!」
「丟臉!」
......
一連串不帶停的話懟得幾個男人神色灰灰,弓著背快速離開。
原本想出來趕人的對門鄰居此時也拿著棒槌走了出來,見到夏天笑了笑,帶著讚揚,
「罵的好,這幾個傢伙前兩日就來過,被我趕了去!」
說著,靠近夏天,悄聲道:「裡面的那位肯定早就聽見了,也不知道出來說說,真忍得下去?」
夏天詫異地看了眼站在跟前的婦人,年歲應該也就三四十歲上下,臉上帶著幾道皺紋,眼神良善,看向她時還夾雜著幾分擔憂。
「多謝您了,這事我倒是今日第一次遇見,季...他也沒跟我說過,真是對不住,擾您清凈了。」
夏天臉上帶著幾分感激和抱歉,「下次若是再來,還得麻煩您再給我說說,他不太管事,之前家裡遭遇變故,還沒緩過來,不太提得起精神。」
「啊?」
婦人微微張大了眼,立馬點頭,看向夏天的眼中更是憐憫,她自是知道誰都不樂意離開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若非遭了難,誰願意背井離鄉?
想到那位男人通身氣度,想必家中遭遇更難,原本對季淮安的不滿瞬間消散,有的只有憐惜。
看著眼前獨自支撐家中開銷的姑娘,不禁笑了笑,「姑娘你放心,我潘家大嫂可不是好惹的,若是他們再敢來,我必然會出手驅趕!」
......
夏天和潘家大嫂又說了幾句后,才回到自家院子里。
看著一如既往躺在椅子上的季淮安,她沒有去打攪,一如往常般地進到廚房。
飯桌上,夏天還是沒忍住,看著維持著矜貴動作吃飯的男人。
「你心裡不覺得生氣?」
季淮安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將嘴裡的飯菜吞盡,才緩緩抬眼,眸子里沒有多少情緒起伏,「我為何要生氣?」
夏天飛快地蹙了下眉。
她知道季淮安自來到黔城情緒就不對,一直想著給他時間和空間好好想想,但顯然,這並沒有什麼用。
「漢城已經容不下你我,若是還待在那兒,必然會遭受各種困難,保不準哪日咱們頭上就會響起炮彈的聲音。」
「我知道你是不樂意離開,但你母親,還有季府的所有人都為你爭取到了生機,難道不該好好活著?」
「我原以為你只是需要時間,但現在看來,你根本...」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季淮安直接出聲將其打斷,夾起一塊青菜放進碗里,帶著最後一口飯送進嘴,待到吞咽后,放下碗筷,緩緩起身。
「我吃飽了。」
轉身離開。
一副並不想交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