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靜夜觀想
戌時,皓月當空。
樓下宴席已散,眾客回房休息。
甲字房內,月光照亮窗檯,清風徐徐而入。
劉彥坐在床邊泡腳閉目養神,回想這兩日種種經歷……
先是『還陽詐屍』,后又『夜遊山崗』,今日『花舫赴宴』,中間遇過女鬼、結交異人、明了儒術真學玄妙。
這些經歷堆積在一起,似一桌鬼神宴席,令人應接不暇,許多他都來不及消化。
「我忘記一件事,忘了跟舫主打聽打聽『阿香』。」
「誰是阿香?」
聽他自語,收拾床鋪的平兒隨口一問。
劉彥停頓少許道:「是個……典故中的女子。」
「我和王兄品茶的時候,他說起一個故事。內容是善女阿香死後成鬼,幫助過往商客躲避倀鬼虎精的謀害……」
「王兄說她生前是青花舫的人,本想問問舫主,結果忘了。」
「公子不要掛懷這些鬼神事,子不語怪力亂神,想多無益讀書。」
平兒蹲下試水溫,問要不要再換一盆多泡會兒。
劉彥含笑提起雙腳:「不必了,你可打一盆自己泡。今日吃酒過多,我想早些休息,你洗洗腳也早點睡。」
平兒給他擦腳端盆下樓。
等再上來,公子已經躺下。
不過劉彥並沒睡,只是在閉目養神,為『觀想』做準備。
所謂『觀想』,即集中心念去想某一對象,看得到想象之物,便是觀想成功。
佛家常用此法來觀想佛陀、菩薩、羅漢,借諸佛之像養自身佛性,能治諸般雜念,通達禪心無我。
道家有相似的法門,用於凝練神魂、養育道心,或借神明法相鬥法,亦可內察五臟六腑機能。
王寅所傳的《書屋觀想》脫胎於佛道觀想,既不用來養命,也不用來坐禪,只用作讀書修學、研磨經意。
「王山君說,觀想前先定心,入定摒棄雜念,才能進入觀想之境。」
「我該怎樣驅除一切雜念,達到專心致志的狀態?」
「昨晚我睡前回想所讀書籍,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恐怕不能用於入定。」
劉彥沉寂內心,有感窗外清風吹入,一絲涼意撩撥心神,讓他想到外面的月色。
不經意的,李白那句『床前明月光』流入思想,彷彿真的月光照入內心,使他看到一片窗前月下之景。
霎時他一念心神坐起,走到窗前瞭望月色,把整首《靜夜思》誦讀出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四句讀完,詩意流淌於神思,內心空靜無雜想。
跟著他照《書屋觀想法》,集中心念去想臨安家鄉那間書屋……
一回頭,客房變成了他的書房!
一切都很熟悉,比夢中所見更真實,好似從思想映照出來的一樣。
此刻他明白,自己入了觀想之境。
「真奇妙,像在做一個清醒的夢。」
環顧書屋。
屋內上下兩層,上層存書下層讀書,四壁書架、樓上書閣存著歷年所讀書籍,算下來有千卷了。
鼻子一嗅,有股陳舊的書氣,不知從何而來。
「書屋是我觀想出來的,這氣應該出自我身。」
「山君說,鬼神可以看到讀書人的『學問』,可以嗅到文章里的『文氣』……」
「通過這觀想法,莫非我能內嗅自身,見鬼神所見,聞鬼神所聞?」
劉彥心竅一明,
到書架前隨意拿一本《大學》翻看。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
「咦!」
剛讀兩段,他隱覺這書中文字能與自己內心交相呼應。
彷彿心中有一點熒光照亮文字,又似書上文字點亮他心中那點熒光,玄妙奇異……
「這就是『做真學』『點文光』?」
劉彥精神爍爍,回想王寅講的話。
「講完兩篇典故后,他說……」
「儒士做真學,便是將經詩典籍中的學問嚼碎吃透,如吃五穀雜糧消化入身。那些『學問』就會在身中自釀,產生文光。」
「積攢學問的過程,會不經意間有感『靈光一閃』,或是讀書時,亦或寫詩做文章時。」
「何時學問攢足了,以一篇文章為寄託,文章合道,心中爍爍,便是點亮了『文燈』!心中有文燈,才算立道入學,才是步入儒學真境。」
「我觀想讀書,心有靈光與文字呼應,便是達到了做真學。那學問在我內心閃爍,所以看見瑩瑩光亮。」
「好,此間儒術如同道法能夠通玄!諸子微言大義,夫子浩然正氣,皆可化作玄通!」
劉彥激動喜悅,想要繼續通讀,發現手中的書不見了,書屋也消失了。
自己不知何時脫離了觀想之境。
明白是自己一時高興,使得心有雜念,從而觀想消失。
劉彥想故技重施,再借《靜夜思》來入定。
但這次不靈了,無論默誦多少遍『床前明月光』,始終達不到此前的心境。
如此反覆多次后,不知何時睡著了。
窗外烏雲遮月,王寅攜帶阿九從風而入,顯身房內。
見劉彥無夢無想的香睡,百竅清光明亮。
阿九贊道:「真叫主公說對了,劉公子是奇才。昨夜只見他一寸清夢,今夜卻見百竅透光,才一日就叫人刮目相看,不枉主公一場點撥。」
王寅兩手持扇笑說:「劉世才正直而聰明,眼下明珠暗投,正好被我所遇,這不是天意嗎?想來他回到客棧后,用了觀想法,有所悟……」
主僕觀賞議論,睡在長桌的平兒夢裡聽到,口中痴問:「誰人說話?」
阿九到他身旁指鼻子:「與你何干?好生睡覺。」
王寅走到床頭叫魂兒,呼喊:「世才,世才……」
連叫了三次,劉彥陡然驚醒!
醒來的是他神魂,肉身依舊熟睡在床,他卻不知這些。
看到才結交的朋友站在床前,疑惑問:「兄長几時來的?」
王寅相視笑說:「今夜有詩會,來接你一同赴會。」
「詩會?」劉彥想坐起身待客,只覺得渾身無力。
這時阿九搭手臂扶起,他才魂兒離了肉身下床。
王寅道:「今夜高家辦重陽詩會,廣邀天下才子。我與高老是故交,已收請帖不可不去,卻不想獨去,故請賢弟作伴同往。」
「兄長厚愛小弟,只是他們並未請我,我去……」
劉彥不太好意思蹭吃蹭喝。
王寅摺扇打斷:「多慮了,你同我去無需請帖。不多說,隨我走。舫主在碼頭等你我。」
劉彥不好推辭,看平兒在睡覺,想叫醒告知一聲。
王寅算準時機,忽然指他身後:「世才,你看他是誰!」
劉彥回目,看到自己還躺在床上,驚得魂身顫慄,瞠目道:「他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