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北天涯(二)
聽到這兒,劉子政捋了一下頜下長須,對眾人說道:「老夫與殿下也有數月未晤,彼此通信全靠書信往來,與鄭氏之事,殿下曾在信中明言。一來,鄭氏今在江左擁兵近十萬眾,又據金陵,秉偽朝政,為今後大計,實不宜立即交惡,仍應以招撫為主。二來,鄭氏閥主芝龍之子鄭森,曾隸於主上麾下,今已返回乃父身邊,或有斡旋之可能。若能順遂,則大兵不動而功克。」
陳邦聽罷,「嘿嘿」乾笑了幾聲后陰沉地說道:「主上為長遠計,的確深謀遠慮,但若陳某在主上身邊,定會力諫阻止主上北巡。先不說鄭森雖系芝龍長子,以芝龍之梟雄心懷,稚子妄談焉能動其心乎?便說鄭閥之本質,陳某與沈兄、迪馬斯來廣東,在數月間與鄭氏打過多次交道,是早就看透啦。鄭閥明為朝廷效力,穩定東南沿海;實則借用朝廷命官身分,掃除海上異己勢力,以達到壟斷閩粵海外貿易之目的。所以表面上看來,近年來東南沿海河清海晏,片板不曾出海,海患幾無,實際上他鄭家卻賺得缽滿盤盈,累成東南首富。若吾等是披著盜皮的官兵,人家卻是實打實披著官皮的海盜。此番犯闕,鄭芝龍絕無臣貳擁護之心,而是要趁機爭奪大明之半壁江山。與虎謀皮,其可成乎?這明眼人都早就看明白了,不知主上為何還對鄭氏抱有幻想。陳某說的這些,大人若不信,可以再問沈兄,若仍不能信,大可日後到任上,仔細訪察民情,便知陳某所言不虛。」bxwx.org
劉子政色變,向已除下軍帽,端然穩座的沈仲玉望去,對方也斷言道:「鄭氏不除,閩粵難平!」
陳邦接著說道:「現在,劉老大人既將控制兩廣局面,正是我們該大展拳腳之時。陳某以為,鄭氏棄其根本而北上,所謂天賜良機!而今,只要出奇兵克其老巢,自不愁鄭氏慌忙南下保家。到時侯,主上垂手得江南數郡,我等也可因此底定東南,建不世奇功!」
劉子政心中為之一動,他對獻王執意北上一事,心中也多有腹誹,這時正是一拍即可,當下追問道:「兄可知其老巢何處?」
「福建中左所」,陳邦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據沈兄派人偵知,鄭氏因經營東南多年,早無對手。此次犯聞竟全無顧忌,水步軍十之七八北上,守備因之單薄。留守主將鄭莞功、鄭芝豹雖系鄭氏嫡親,但前者為人怯懦,膽小如鼠,後者遇事魯莽,漫無主見,文武才具均遠遜其兄鄭芝龍。他們雖然也曾領兵做戰,但並無大戰經驗,我軍若適時發動突襲,當可一擊得手。」
劉子政沉吟良久,方才說道:「此事還需稟明殿下定奪,否則師出無名,又有趁人之危之嫌,小心壞了主上大計。」
聽老大人這麼說,不僅沈仲玉、陳邦、迪馬斯三人面露失望之色,就連甫到香江便欲一展身手的金志炫與陳逸飛也若有所失。
陳邦見機又鼓噪道:「有道是『無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大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果得手,還有大量實惠可賺。」
劉子政聽到這兒,把已舉到唇邊的茶杯猛地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怒道:「陳邦,你這是什麼意思?仆等身負皇恩,嘔心瀝血,孜孜以求的是為了江山社櫻,天下蒼生,你怎麼就想到了什麼實惠!諸位心中清楚,老夫在戶部任上得到的一分一毫都奉主上之命投在這香港島上,莫不是你們以為老夫真是貪鄙之人?」
這話一摞出來,一籃子一筐的,先期來島的三人立馬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會議室一下子寂靜下來。過了一小會兒,才由金志炫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他素知老大人狷介的脾氣,對付這老頭兒可不能太直,當下便委婉地三人解釋道:「老大人有所不知,陳先生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呢。」金志炫數月前初到中原時說起漢話來口音還有些不純,現在聽來卻是一口道地的京腔,看來是沒少下功夫。
劉子政發過火后,也有些悔意,他這番話倒也不是全然針對陳邦去的,只因陳邦說的事恰好觸到他的傷心處。劉老頭向以古時的士大夫品行為自身榜樣,近幾個月來卻在戶部任上因「貪墨」之事,沒少被清流身前背後的斥罵,就連馬、阮一黨的「同僚」也妒羨他銀子來得容易,多有擠兌。此番出京,朝野竟無一人相送,可見他在士林中已經是何等形象!陳邦這時偏偏提到實惠,那能不讓老頭敏感得發怒!
金志炫見總督大人沒吱聲,便接著說了下去,「天朝萬曆年間,倭賊入侵朝鮮。大明皇帝派兵出援,歷時七年方將倭寇逐出朝鮮本土,史稱『壬辰』『丁酉』之戰。七年峰火,天朝先後出動二十萬之眾浴血藩疆,但水師主力卻一直以朝鮮為主。當倭奴入寇,陸境幾近全沒之時,朝鮮水師卻屢戰屢勝,督率這支水師的主將便是高麗人的大英雄李將軍舜臣,可悲可嘆的是李將軍卻在勝利前昔的露梁海戰中不幸中流彈身亡,將軍留有子三人,女一雙,末將的曾外祖母便是這位李將軍的大女兒。」
在場諸人除了西洋人迪馬斯不曉得中日朝之間這段恩怨之外,都對這場「萬曆三大征」中耗資最多、折損國力最大的戰爭有所了解。但若說到朝鮮水師如何厲害云云,大多數人還都存著「天朝上國」的心態,對蔓爾小國的什麼東西都是不屑一顧的。說這話的人若不是金志炫,他又與那位「李將軍」有那麼深厚的淵源,只怕早有人出言不遜。
金志炫來天朝日久,對大明官民的想法當然非常清楚,當下也不再為祖宗表功,只繼續說道:「末將家族世襲水師任職已有五代,對水師折耗多少有些了解,更明白一個道理,水師的每一艘強力戰艦都是用金子搭起來的。便說主公為籌建南洋水師先後投入的五十萬兩白銀,放在其他事上稱得上一擲千金,但於南洋水師的籌建投入而言,末將卻以為這飽含民脂民膏的五十萬兩白銀才是個剛夠起步的資費。末將舉一個近例,『壬辰之戰』休戰議和期間,倭奴先使出『離間計』,迫使李舜臣將軍離職,待和議破裂后突然不宣而戰。要跨海作戰,首先要打掉的正是朝鮮水師,於是被倭奴稱為『海賊大名』的九鬼嘉隆率領龐大的倭國艦隊偷襲停泊在漆川島的朝鮮水師。面對裝備有巨型鐵甲船的敵艦隊強勢進攻,朝鮮水師猝不及防,三道水軍都統制元均陣亡,失去統帥的朝鮮水師於是役幾乎全軍覆沒。迫不得已之下,朝鮮朝廷只好再次起用李舜臣將軍,李將軍上任不足兩月,果然取得『鳴梁大捷』,不僅擊沉倭奴旗艦及其他三十一隻戰船,更一舉擊斃倭軍主將來島通總,為元均都統制以及冤死在漆川的高麗兒朗們報了仇雪了恨。相傳李將軍是役只率有戰船十二艘,而樓奴海船卻有一百三十三隻之多。不曉得此中緣故之人以為是有海神相助,卻不知復職的李將軍本來有兵無艦,哪裡能夠在數月間就得到十二艘能夠破得鐵甲艦的無敵戰船?」
說到這兒,金志炫停了下來,眾人雖說對那個什麼李舜臣的能耐將信將疑,卻也都急著想聽他到底如何搞到的無敵艦,更重要的是,又跟如今要議的是否奇襲「中左所」一事有什麼關係。
金志炫這時卻故意賣個關子,學足了中原說書人的做派,喝口茶后才又說道「全拜天朝所賜!十二艘戰船全部火炮裝備,船是現成的,炮卻是后配的,諸位可知僅配備火炮一項,天朝撥款幾何?白銀七十八萬兩之巨啊。現今,主公籌組南洋水師,與『壬辰之戰』時人、艦俱全,獨缺火炮利器相比,可謂白手起家,區區五十萬兩不是起步又是什麼?」
劉子政於萬曆四十三年二甲入闈,又長居中樞,更主理戶部數月,不僅熟悉萬曆年間的舊事,就是援朝之戰中的耗費也較清楚,這時發現大家都向自己望來,意在求證,便娓娓道來:「萬曆年間有『三大征』,天朝均取勝算,可那都是太平年間的事了。萬曆初年,江陵秉政,綜核名實,銳意治政,以致民富國強,太倉充實,朝廷自不缺銀兩。但朝鮮要兵,首尾蒼皇七載,民力因之殫竭,據戶部存檔,耗用銅銀高達八百八十二萬兩千餘兩,又地畝米豆援兵等餉約折銀三百餘萬兩,另有兵部及地方自行籌措餉銀者不計。這七十八萬兩之數雖未明見於帳薄,朝廷那時為取勝利倒也捨得。」
「是啊,老大人。陳先生所說的實惠,末將以為當是糧餉無疑」,金志炫說了這麼多,這句話才落到了實處,待他再向陳邦望去時,對方那副「知己難求」眼神卻讓他這個已經「漢化」的高麗人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劉子政此時也猶疑地望向陳邦,陳某人不失時機地應承道:「劉大人,陳某對鄭氏老巢囤積的財富有一個保守的估計,單以黃金論,即有不下百萬兩之數,還有珠寶以百鎰計、白銀以百萬兩計者,當真是富可敵國。除財務外,鄭氏在中左所還存有米粟整整六十萬斛,我軍目前通過海上貿易賺到的利潤大抵是白銀和其他物資,軍隊日需糧食供應,只能上大陸採購。如能得到這批糧食,不僅可解一時之急,而且大人甫上任時,也可展開手腳治政,短期內不必為新軍事宜而剋扣地方,引發民怨。」
陳逸飛剛從近衛軍後勤長官任上卸職,對軍隊後勤保障自有心得,況且此次來粵,獻王除了讓他配合迪馬斯研發火槍外,主要任務便是接手較之近衛軍更加專業化的新軍後勤工作。這時聽陳邦說到軍隊糧餉供應,不由的兩眼發光,集中精神聽個仔細。
劉子政聽到這兒,仍搖了搖頭道:「諸位心情,老夫能夠體會,但茲事體重,還需從長計議。還是那句話,此事成否還需稟明殿下定奪。不過,今晚老夫便會草擬奏摺,向主上力陳此舉之可行性,極力促成之。諸位除定之(陳邦表字)治港務商外,均要專心兵備,俟主上成命到粵,我軍便可揮師閩中,直搗敵巢!」
眾人開始還極為失望,沒想到這番話峰迴路轉,原來總督大人對此事竟也是極力贊同。武官們擦拳磨掌時,陳邦則開始盤算那筆「橫財」到手后,該如何合理化運作,擴大經營。
會議一直開到日落西山,劉子政提議就在這間議事堂內簡單就餐。寬敞的議事堂內遂點起十二盞鶴形落地燭台,這些燭台擺放的位置恰到好處,使得眾人在進餐時既不感覺昏暗,也沒有刺目之感。
餐桌上的菜式由陳邦一手安排,考慮到劉子政一行舟馬勞頓,味口不會太好。所以一律都是些清淡的粵系家常菜,一來清爽可口,二來也讓「客人」們熟悉粵菜的口味。僅此一點,有心人便不得不欽佩這位「日理萬機」的「金海公司總執事」實在是難得地心細如髮。
所有的菜色在眾人眼中看起來都很平常,入口后才感覺味道實是上品,殊不知今日主勺的大師傅可是粵東名廚。世人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位大師傅就是在「金海公司」那些揮金如土的董事們重金禮聘之下,方才應允來到這座荒僻小島。富翁們的目的呢卻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口腹之慾,而是為了討這位履新的總督大人歡心,今後要在兩廣發財,不靠這位「財神爺」,還能指望誰呢?
只可惜他們的這點孝敬心根本入不了總督大人的法眼,當劉子政聽陳邦說起這件事時,老頭兒卻把緊扭兩道長壽眉,曬道:「有錢把爾等燒的。」此間閑言少敘。
次日清晨,劉子政在陳邦及迪馬斯的陪同下視察了他最感興趣的火器工場,然後又徒步趕往尚還在建設中的「金海船廠」。一行人都是步行,劉子政本身不喜鋪張,也樂得邊走邊看,不去講究部院大臣督撫地方應有的氣派。好在島上路面一律鋪有石板,比之中原常見的土道不知方便乾淨了多少,幾個人一路走下來竟沒沾染多少塵土。
外港及島內都尚處在初建期,民舍寥寥無幾,多的是軍營,難得有幾間「高樓大廈」也都是來港務商的商賈們所建。但嶺南濕熱,上午正是一天做工最愜意的時光,是以眾人所過之處,無不人物噪雜,所有的人一一工匠們、商賈們、軍士們、衙門時的職事們都忙碌忙碌,一派熱火朝天的場景。急三火四的勁頭比之內地人的四平八穩,反差之大讓見識過兩京繁華的劉子政也深感吃驚。更可貴的是忙而不亂,一路走來,除了巡邏兵見到他們會立即站住,敬一個標準的「付明式」軍禮外,其他人都做著份內的工作,少有人駐足觀看。宦海經營三十多年的劉子政眼中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在這似乎無序的表象下,每個人實際上都在各司其職。於是總督大人回頭向全權負責島內行政治理的陳邦說道:「老夫來粵前,常聽人贊定之你有經邦濟世之才,今日看來確非謬讚,今後南海政治全賴君力。」
「大人過獎了」,陳邦自然不能把話就這樣一攬子收下來,他理了一下被海風吹得零亂的山羊鬍子,「所謂經邦濟世的能耐於大人來講才算貼切,陳某剛得其皮毛。」
陳邦表面上的謙遜根本掩不住骨子裡頭那不可磨滅的自負,以劉子政的老辣當然心中清楚不過,但他非常欣賞這位勇於任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笑著和道:「那老夫就在廣東省城中敬侯各位的佳音嘍」。
「您放心好啦!」迪馬斯立刻笑嘻嘻地答道,島上的西洋人看起來同「紅夷」一樣也是高鼻深眶,紅頭髮白皮膚,實際上卻都是猶太人,雖然總數不過百人,但他們除了務商外,都從事著會計出納、海關收支以及衙門內與商業管理有關的體面職業。這怎能不讓迪馬斯為同胞高興,也就更堅定了這位前西班牙炮兵軍官對獻王的忠誠度。
劉子政本來對香港島的「全盤西化」頗有腹誹,但此行所見所聞使他打消了部分疑慮,索性一反常態徑自對迪馬斯勉勵道:「適才火器場之演練令老夫大開眼界,深悔從前於火器應用之忽視,獻王殿下的雄才偉略當真令吾等有高山仰止之感。你迪馬斯雖說並非我華夏子胄,但我主胸擁四海,澤被天下,只要你有功勞,主上不會因人而異,不愁封賞,自有高位虛之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