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互相制衡
嬴天心撥弄著碗邊,將之推上前:「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夾走一些。」
反觀秦揚這邊,已經夾著餃子蘸好醋,就準備下咽。
「你先吃,吃不了的給我。」
此情此景,和二人初在函峪關吃餃子時頗為相像,但又有些不一樣的微妙。
秦揚也感覺出來些異常,便象徵性地夾走兩個餃子,隨後低下頭,默默吃飯。
見嬴天心沒有動靜,他又抬起頭,只見她正閉著眼睛,似是在思索什麼。
「你怎麼不吃?」
嬴天心睜開眼,也拿起筷子:「剛剛在祈福。新年將至,願大秦國泰民安,母後身健體康。」
秦揚聽罷,放下筷子,也學著她那般閉上眼。
嬴天心已經吃了兩個餃子,還不見他睜眼,不由問道:「你祈福什麼要這麼久?」
秦揚睜開眼,笑道:「祈福的對象比較多——」
他頓了一下,說:「祝願大楚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見嬴天心沒有反應,繼續說道:「祝我親人萬事如意,這裡首先是我父母和師尊,然後排名不分先後,是我大伯和大嬸、大堂兄和大堂嫂、二堂兄和二堂嫂、三堂姐和三姐夫——」
「打住!你不會是把村中親友挨個祈福一遍吧?」
秦揚點了點頭:「那些都是陪伴我至今的親友,既然是誠心祈福,麻煩一些也無所謂,要面面俱至才行。」
嬴天心擺手道:「等你說完天都要亮了。」
「那便不說了。」
她忽然戲謔地看著秦揚,問:「怎麼不見你祈福出山之後所遇之人——比如那些等你回晉國的人?」
秦揚再度放下碗筷,沉默良久。
「我已經出來半月有餘,本以為可以一切順利,卻不想落得險些身死人手,哪裡還有臉面去想他們。」
「掃興,趕緊吃。」
嬴天心抄起筷子,在碗邊磕了一下,又看向他:「我就煩這沒事自怨自艾的慫樣。天無絕人之路,新年就拿出些精神氣來,沒準就後面會有好事。」
秦揚突然狡詐一笑:「您說有好事,那就必定有好事,我便替那些等我回晉的人先謝了您的恩典。」
「你敢誆我?」
嬴天心揮起拳頭,又停下來,只是在他手腕上輕輕拍了一下:「看你現在是個殘廢,就饒了你。」
伙房內也是其樂融融,許大娘一邊笑著給許辛夾餃子,一邊小聲嘀咕:「兒啊,你看看那個秦大人,年紀輕輕就做了大官,你其實也不差。你和他就差在一個婆娘上,他的婆娘一看就是旺夫相——」
許辛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門帘,擔心道:「娘,不可亂講——孩兒尚未立業,無心成家。」
「哎,那就請老天保佑我的兒今年能討到個喜歡的婆娘。」
飯吃得差不多時,忽然屋外喧鬧起來,一群裹得嚴嚴實實的孩童破門而入,看見秦揚和嬴天心這等生面孔,紛紛站住,一個個小臉兒上露出怯色。
許辛趕緊從伙房出來,奔向門后,取出一個麻袋。打開之後,從裡面拎出一掛紅鞭和幾個爆竹。
「走,一起出去放炮仗!」
那些孩童喜笑顏開,將許辛團團圍住。
秦揚雖未親眼所見,卻曾經聽說過,十分好奇。
「走吧。」
嬴天心放下碗筷,和他一起跟了出去。
剛剛踏出門檻,一陣噼里啪啦的巨響傳來。許辛正用根木竿挑著紅鞭,火星四濺。那群孩童圍在不遠處,拍著手叫喊,身後則站著些村民,一手提著紅燈籠,同時將他們護在身旁。
等那掛紅鞭放完,一個孩童突然跑到許辛身邊:「九叔,俺想點爆竹。」
許辛當即拒絕:「胡搞,讓你爹過來——二哥,你整柱香,帶你娃子放炮仗。」
許辛隨後騰出手,來到秦揚和嬴天心這裡。
秦揚不禁問道:「那爆竹里可是火藥?火藥不是禁品么?」
許辛略感驚訝,不過還是回答道:「正是火藥,也確實是禁品——不過,每逢新年,官府都會定量製作些賣給民間,但不可多買,且需要登記。」
「這是怎麼回事?」
許辛向西行禮道:「這還得多謝英明神武的神威皇帝。此事還有個典故,神威四年除夕,陛下在皇宮邀群臣共賞煙花,可自己卻移駕永安周邊縣郡訪查民情。城內夜空絢爛繽紛,城外百姓卻只能翹首望著那些零星煙火,陛下便下旨,要新春時節舉國同樂。」
秦揚看向嬴天心,可她似乎沒有聽見,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些放爆竹的孩童。
不一會,幾個孩童跑了過來,拉住許辛,
「九叔九叔!」
許辛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小串銅板,說:「你們這幾個小機靈鬼——」
秦揚向他揮手:「快過去吧,孩子們都盼著你呢。」
許辛點了點頭,隨後被孩童們簇擁而去。
秦揚轉過頭問:「過了子時,便是神威九年了吧?」
嬴天心「嗯」了一聲,感嘆道:「光陰似箭啊,一晃九年過去了——」
她看向秦揚,忽然笑了笑:「等你將來再來秦國,便是神威十二年了。」
秦揚不禁咋舌:「您可真夠壞的,非得在這麼高興的時候擠兌我。」
嬴天心報了在屋子裡被誆騙的仇,心情大爽:「此言差矣,你將來能回來,說明不久之後可以回去,現在不該高興?」
兩人並肩而立。孩童的嬉鬧,讓夜幕中的群山顯得更加靜謐。冷氣入喉,卻有寧神之感。
嬴天心不著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復如常。
「要是能永遠留在此刻,也挺好。」
秦揚側過身,問道:「方才爆竹聲太吵,您說什麼?」
「沒什麼。」
……
許辛回來之後,嬴天心和秦揚不得不睡在一個屋子裡。
不過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乖乖把床讓給嬴天心,自己在地上打坐一宿,困極時便倚靠著牆小睡。好在他之前休息充足,就算打坐一宿也無傷大雅。
挨到清晨,秦揚和嬴天心穿的嚴嚴實實,在許家村附近閑轉。華陵北雖然已經打了起來,可眼下並不安全,他二人不敢外出太遠,只能在村附近徘徊。
秦揚已經可以正常行走活動,兩人走了一個上午,反倒是嬴天心先累的直喘氣。不過為了能讓他加速恢復體力,嬴天心一聲不吭,始終陪伴在他身邊。
兩人如此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平時還是暢聊家國政事,也偶爾談起些閑雜趣事,過得如同隱居山林的賢士。
期間,秦揚又多次將之前變革之策斧正改良,供嬴天心參考。她也再度袒露心聲,對於文官集團,古往今來有一個非常好用的管制辦法——內部制衡。
自古文人相輕,文官集團大多內部會圍繞著幾個巨頭形成勢力圈,互相傾軋鬥爭。為帝王者,只要保證內鬥控制在手心裡,這種你撕我咬的局面反而會暗中支持。
畢竟內部鬥起來,就可以互相檢舉監督,不至於擰成一塊來找上位者的麻煩。就算是嬴天心這種深諳人心的鐵血帝王,也不可能將所有人完全控制,她自然也懂這種道理。
在嬴天心繼位時,文官集團分為兩大派系。一派以前丞相岳正卿為首,這一派中大多經歷過璟帝甚至桓帝時代,看盡秦國的沉浮,大多位高權重,且政見相對保守;另一派以現丞相錢書之為首,多為新科少壯官員,入仕時多為獨孤敬外戚干政時期,不滿於頑固老派,渴望權力重分,支持革新。
岳正卿和錢書之在推倒獨孤敬一案上均有從龍之功,按理說保守派人多權重,再有岳氏父子一文一武,本可以在神威年間大放異彩。
然而,在嬴天心繼位后,岳正卿連上辭呈八次,任她如何挽留都堅持告老還鄉,其子岳誠也主動辭去金鵬衛總領大將軍一職,平日深居簡出,閉門謝客,掛了個賦閑的虛職,只在嬴天心需要其時才領旨行動。
岳正卿辭官后,文官集團的保守派勢力銳減,再加上嬴天心支持變法新政,以錢書之為首的革新派得以大放光彩,雙方儼然形成制衡局面,隱隱有反壓一頭的趨勢。
而最讓嬴天心詬病的地方在於,不論是新老文官,都逃不掉為官者的通病——一個官字兩個口,獅子大開口、阿諛奉承之口。
那些官員的底子,嬴天心不是不清楚。之前她一心解決秦國門閥權貴問題,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處理個別膽大包天者以示懲戒。
可隨著氏族權貴倒台,文官集團越發猖獗。嬴天心恨得咬牙切齒,想殺卻又不能妄動——若其中一派殺的多了,這種制衡就會被打破,最終只能把另一派也殺光。
然而最近兩年,隨著保守派諸多官員年紀漸長進而告老辭官,錢書之為首的革新派風頭愈盛。
不過,錢書之自推翻獨孤敬后一直鼎力支持嬴天心,可謂她的肱股之臣。嬴天心固然擔心革新派坐大,但對於錢書之本人依舊信賴有加。
……
斜陽即逝,白雪皚皚,兩人從山坡上小心翼翼地下來,朝許家村歸去。
秦揚舒展身體,一臉輕鬆。
「我現在基本已經恢復如初,明日初四,我們就動身前往新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