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誰為黃雀(下)
魯肅道:「消息確實無疑。剛接到這個消息時,我也不敢確認,因此又動用了數條路子多方求證,傳回的消息都指徐庶確已離開北地,於月初到了荊州。」
周瑜皺眉道:「吳晨的戰況真的如此兇險,以至於連徐庶都要到荊州來搬救兵?」邊說邊拿起桌案旁的燭台,走到營帳左側的帳壁旁。燭火映照下,帳壁正中是一幅三尺余寬的地形地勢圖。周瑜指著地圖中的一角,說道:「我記得前些日子傳回的戰報上說,吳晨穿浮息山後,到了東郡地界……他現在何處,有消息么?」
魯肅搖了搖頭,道:「仍未有消息。」周瑜哦了一聲,眉頭皺緊,望著地圖沉吟半晌,突然轉過身,提聲向帳外喊道:「傳龐功曹到我帳中來。」
魯肅有些愕然,說道:「龐功曹?公瑾的功曹不是周尰么?何時換成這個龐功曹了?」周瑜笑道:「周尰忠心是有的,但軍務繁雜,僅靠忠心如何應付得了?現在這個功曹可就不同了,軍中、府中一應事宜,無論大小,片刻便斷,其治政之才,便是與張公相比,也不遑多讓。」
這個張公便是指張昭張子布。張昭徐州蓬城人,從白侯子安學習《左氏春秋》,與琅琊的趙昱,東海的王朗相互親善而享名鄉里。徐州刺史陶謙因其名聲,推舉其為茂才(即秀才,東漢為避劉秀的諱,改「秀」為「茂」),張昭卻因嫌棄陶謙的名聲而不願應召,陶謙一怒之下,派人將張昭抓了起來,若不是趙昱多方搭救,張昭已死在獄中。其後陶謙的部下貪圖曹操父親曹嵩的財貨,在泰山附近伏擊曹嵩並將隨同的曹操親族全部殺死,惹怒曹操,領兵血洗徐州,張昭遂同鄉里逃到長江南岸。孫策征江東時,聽說張昭之能,以弟子之禮親自拜訪,張昭感激之際,投入孫策麾下,成為孫策的幕府長史,孫策每在外征伐,張昭便在內領政事,其在孫策軍中的地位僅在孫策一人之下。孫策臨死前,將孫權託孤於張昭,張昭也不負孫策所託,在孫策猝死、孫權年幼,江東將士人心惶惶、江東民心土崩瓦解之際,力挽狂瀾,用一年時間使江東的境況轉危為安,因此江東自孫權以下都稱張昭為「張公」,以示敬意。
魯肅有些動容,說道:「是么?如此人才,公瑾是從哪裡找來?」周瑜還未答話,帳外腳步聲響,接著嘩的一聲帳簾挑開,一人挑簾進入帳中,見了周瑜也不行禮,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魯肅,便將目光轉了回去,說道:「我聽兵士說,周都督找我。」
周瑜也不生氣,將案上的布條拿起,遞了過去。龐功曹微微欠了欠身,就著桌案上的燭火看了起來。火光下,就見龐功曹年紀在三十上下,額頭高聳,顴骨也高聳,眉毛又粗又黑,直入兩側太陽穴,鼻樑不但不高反而微微有些塌陷,還露著兩個鼻孔。從側影看,龐功曹的下巴微微前凸,從額頭到下巴,便如一彎新月一般。魯肅平生還從未見過如此奇形怪狀的長相,尤其此刻龐功曹站在桌案左側,周瑜立在桌案右側,兩相對照,更如一顆老鼠屎掉到了米缸中,愈發顯得屎黑米白來。魯肅就覺一股笑意從胸口湧起,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周瑜和龐功曹都將頭轉了過來,魯肅自覺失禮,強忍笑意,乾咳一聲,說道:「雖是同處一地,但城內城外的濕氣大為不同,我初到營帳,頗有些不適,失禮失禮。」接著又清了兩聲嗓子。
周瑜道:「那是自然,城內人口稠密,城外人煙稀少,濕氣難免重一些……」龐功曹雙眼一翻,並不搭理魯肅,打斷周瑜的話道:「信我看完了,都督想知道什麼?」
魯肅心想普通人看完布條上的消息,也不過是知曉徐庶去荊州而已,即使是自己因為掌握的情報更多而知道得更多,但徐庶此行對江東是福是禍卻也掂量不輕,不想這龐功曹竟是一副全局瞭然於胸的架勢,魯肅心中訝異之極,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龐功曹來。
周瑜也不客套,說道:「我想知道徐庶此行對江東是禍是福?」這正是魯肅最想知道的事,聽周瑜問了出聲,不由得將目光轉向龐功曹,急切想知道龐功曹怎麼說。就聽龐功曹接道:「對張子布來說徐庶到荊州是福,但對都督……」目光轉向魯肅,「和這位魯子敬來說,卻未必是福。」
魯肅詫異道:「怎麼說?」龐功曹嘿的一笑,說道:「張子布世受漢恩,漢室傾頹,其常有切膚之痛,所思所想,實是欲效齊恆公、管仲故事,九合諸侯以匡漢室。即便江東不濟,曹操若能興復漢室,張子布亦樂觀其成,而貴兩位嘛……」周瑜打斷道:「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名為扶漢,實是漢賊……」龐功曹笑了,說道:「伊尹、周公、霍光臨政之時,三人居心不良之說豈非也是朝野皆傳?但最後又如何?不到最後,誰又敢說曹孟德非是霍光、伊尹?」
周瑜哼了一聲,道:「其殺大臣、弒皇子之舉,也配和霍光、伊尹相提並論?」龐功曹笑道:「伊尹逐太甲,霍光廢昌邑王,豈非更過於曹孟德百倍?」
魯肅見兩人就要吵起來,急忙插嘴道:「龐功曹的意思,徐庶來荊州,是戰況大利於曹操,而不利於吳晨嘍?」龐功曹搖頭道:「當年在荊州時我和徐元直曾有數面之緣,其人恢宏大度,退能守靜,進能不苟,而他卻突然跑到荊州來,全然棄涼州基業於不顧,這即是說,戰況非是不利於吳晨,而是戰況很糟,極糟,吳晨有身死軍滅之危,以至於以徐元直的恢宏大度,也病急亂投醫,尋求荊州出兵以助吳晨。」
周瑜向魯肅道:「子敬,徐庶到荊州的事,你是先向仲謀(孫權)稟報了再來我這裡的么?」魯肅道:「茲事體大,消息還沒確實,我如何敢向主公稟報?」
周瑜一把抄起放在案頭的兜鏊,一面向帳外走,一面說道:「走,子敬,我們這便去見仲謀。」挑起帳簾,快步走出營帳。魯肅跟在周瑜身後,當走到龐功曹身旁時,忽然停了下來,深深一揖,說道:「魯肅不知先生大才,方才多有得罪,望先生多多見諒,魯肅這裡先賠罪了。」龐功曹估不到魯肅竟然如此大度,神色一鄂,咧嘴笑了,扶起魯肅,說道:「我自己長什麼樣我還不清楚么?人初見我時,多是一臉驚怖,魯子敬不過微微一笑,可比旁人強得太多啦。」
魯肅聽他自嘲自笑,心知此人宏闊大度,心中更多了幾分親近,順著龐功曹的攙扶直起身,拱手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龐功曹笑道:「有什麼尊姓大名,我姓龐,單名一個統,字士元……」剛說到這裡,一陣腳步聲從遠處響起,一人高聲叫道:「周都督,周都督,孫府君有急事要見都督,請都督速進府去見他。」
原來孫權為會暨太守,因此江東軍中都稱孫權為孫府君。
龐統笑了,向魯肅道:「貴軍中看來不單子敬掌管荊州消息,還有其他人亦負此責。」魯肅點頭道:「不錯,據肅所知,蔣公奕(用字稱蔣欽)、董元代(用字稱董襲),凌永平(用官職稱凌操。凌操出身輕俠,因此無字,而用其擔任的永平長相稱)都在荊州布有耳目。」龐統點頭道:「這便是了。」魯肅道:「依先生看,我家主公召都督前去也是為徐庶到荊州之事?」龐統笑道:「**不離十,否則深夜請周公瑾進府,難道是去看戲?」
魯肅道:「敢問先生,公瑾此行吉凶如何?」
龐統搖了搖頭,說道:「那既要看孫府君如何看目下局勢,又要看周都督是如何看目下局勢。竟長江所極,乃是江東底定之策,但要竟長江所極,必竟荊州。要竟荊州,江夏不可不伐。但若在江夏動兵,劉表必然不會兵出宛、葉。沒有了荊州之患,曹操便可全力圍剿吳晨。吳晨一去,涼州傳檄可定。涼州傳檄可定,河北亦不過苟延殘喘而已,不過一兩年間,曹軍便可挾擊破河北涼州之勢,鋪天蓋地從宛葉進入荊州。荊州一失,江東門戶洞開,又有何憑恃與曹操划江而治?但若不進軍江夏,劉表出兵宛葉也不過五五之數,若劉表不出兵宛葉,吳晨依舊難逃滅頂,而江東更失去進伐江夏之機……」說到這裡,龐統頓了頓,道:「這些不過淺顯之見,常人皆可看出,但細想之下卻又有分別。孫府君可保證不伐江夏,但不可保證劉表會出兵宛葉。兵法有云:故善戰者,求之於勢,不擇於人,將江東大計全系在劉表一念之間,豈非與兵法大異其趣?更何況孫府君與劉表又有殺父之仇,將自家生死存亡交到殺父之仇的手中,哈哈,那更是不可想象之舉……」
魯肅道:「依先生的意思,我家主公必定是會出兵江夏了?」龐統掃了魯肅一眼,淡淡一笑,說道:「坊間傳聞,竟長江所極之策不正是你魯子敬所提么?孫府君出兵江夏豈非正如你意?」
原來魯肅第一次面見孫權時便為孫權籌謀了今後之策,其中說道:「昔高帝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保守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耳。若因北方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此王業也。」兩人說這番話時是在內堂,孫權坐於榻上,因此這一番對策又稱「榻上對」。其時官渡之戰剛剛結束不久,漢室復興的言論在江南士大夫之中喧囂一時,魯肅這番言論在士大夫聽來實在是大逆不道之言,張昭就曾多次直斥魯肅夸夸其談,「為人粗疏」。此時龐統將這事提出來,魯肅也不知他是在誇自己還是在損自己,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先生說笑了。」
龐統哈的笑了出聲,正在此時,就聽到周瑜在帳外呼道:「子敬,子敬……」魯肅應了一聲,挑簾走出營帳。周瑜快步走了過來,說道:「子敬,仲謀要我去府中商議要事,你和我一起去吧?」
魯肅有些猶豫,道:「……張公見到我和公瑾在一起,難免又要嘮叨公瑾,我還是不去了吧……」
周瑜道:「子布並非是非不分之人,他對子敬有些誤會,正是因不知子敬為人,子敬正該在此事上一改子布對你的舊觀。何況此事茲事體大,我也希望能多一個人來商議,子敬,走吧!」魯肅心想這次決議確實決定這數年、甚至十餘年後江東的前途,微一沉吟,點了點頭,道:「好,只是……龐功曹無論眼光、言辭都百倍於我,不如將他一併帶去見主公如何?」
周瑜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子敬,你有所不知,這龐功曹是南郡人……」魯肅登時恍然,心想江東與荊州為世仇,周瑜卻重用荊南人士,這事若給程普、韓當等人知曉,必然鬧出大事,這節骨眼上,確實不宜將他帶去見孫權。
龐統此時已跟著走出營帳,向魯肅促狹的眨了眨眼,轉身揚長而去。周瑜也不以為忤,向魯肅道:「子敬來時是騎馬還是……」魯肅道:「我是走過來的。」周瑜道:「哦,仲謀專門派人送了馬車過來,既然子敬沒有馬帶路,便和我一起坐車吧。」說著,在前引路,帶著魯肅來到后營。孫權派來的使者早已恭候在營寨前的馬車旁,見周瑜和魯肅到來,急忙打開車門。兩人坐定,車夫吆喝一聲,拉車的兩匹健馬一聲長嘶,沿著碎石子鋪成的驛路,向柴桑縣城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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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瀾之際,猛聽得牢房的大門吱得一聲推開,杜畿睡意正濃,混沒在意,擁著稻草繼續入睡。就聽得腳步聲由遠及近,快速向這邊移了過來。火把光隨著腳步聲不住晃動,映照著牢房的木欄的影子不住移動。就聽的腳步聲忽的停住,一人說道:「是這間啦。」一聽便知是本獄獄卒的聲音,隨行的似乎並非熟知的另一個獄卒,咕噥了幾聲,杜畿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心知也沒什麼好事,倒不如繼續睡覺,翻了個身,縮到靠牆的一角,這時鐵索格楞數聲,接著吱呀一聲,牢門推開,獄卒沖著地上的杜畿喝道:「杜畿,有人來看你啦。」杜畿咕噥道:「深更半夜,擾人清夢,這種人非奸即盜,杜畿雖非什麼正人君子,但平生最恨小人,不管什麼人,不見!」
那獄卒怒道:「你他奶奶……」就聽身旁那人像是說了句什麼,那獄卒罵罵咧咧的走了。
腳步聲響一人緩步走入牢中,杜畿砰然心動,心想此人可以半夜說服獄卒走進牢房,必是吳晨軍中要人,若趁他走近,自己猝然發難,豈非可以以其為人質,趁機逃出牢籠……心中越想,越是心動,連帶著整個心都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就聽那人緩緩走向自己身後,三尺、兩尺……越來越近,杜畿整個手心都被汗水浸濕,就在那人走近到身後一尺,杜畿猛地翻身,探手抓向那人咽喉。那人大吃一驚,撤步後退,杜畿早就預想那人被驚后的各式退路,手起之際,跟著前仆,蓬的一聲,已將來人壓在牢房的獄柱上,頂梁的草灰在一撞之際,撲簌簌的往下落,整個牢獄之中灰濛濛一片,杜畿手肘壓著那人咽喉,喝道:「你還想不想要命了……」那人被叉得臉色通紅,用力推託杜畿壓在咽喉上的手肘,啞聲喝道:「杜伯侯,是我,我是來救你的……」
杜畿吃了一驚,向後退了退,接著牢外的燈光打量了一下來人,大驚道:「竟然是你,你……你不是死了么?」這時腳步聲響,數名獄卒奔了過來,叫道:「做什麼……」「杜畿,你想幹什麼……」「杜畿,快放了郭軍侯……」
郭淮趁時推開杜畿壓在咽喉上的手臂,退到牢門旁,向那幾個兵卒揮了揮手,道:「只是誤會,誤會,你們回去吧,等我有事再來叫你們。」那幾個獄卒大是掃興,狠狠瞪了一眼杜畿,向郭淮道:「郭軍侯,這杜賊厲害得緊,抓他時,還是咱們成將軍親自動得手,即便如此還廢了咱們幾個弟兄,郭軍侯一個人和他說話咱們怎放得下心?咱們還是在一旁看著,萬一這廝狂性發作,也有個照應……」
郭淮笑道:「說得哪裡話,當年程軍師關在水牢中,翟奸商一番言辭,程軍師大徹大悟,終為我軍棟樑。我終究是來得晚,未曾見翟奸商一面,但每思其風儀,實是不勝神往,今日有心向他學學一二。眾位可曾聽說翟奸商見程軍師時,還有第三人在場的么?」那幾個獄卒哈哈大笑,說道:「我們就說哪怎麼郭軍侯今天突然會到咱們這裡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好好,我們就在外面等著,就等郭軍侯的好消息啦。」嘻嘻哈哈一陣大笑,幾人竟然真的轉身而去。
杜畿笑道:「原來今日郭軍侯來見我竟然是學人說項來啦。可惜軍侯高估了我杜畿,我杜畿不過朽木一根,只配和這腐草為伍,成不了程軍師那般的棟樑,郭軍侯還是請回吧。」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是暗恨不已。方才若不是突然見到來人是以為早已經身死的郭淮,大驚之下岔了氣,讓郭淮趁機脫出掌握,此時已將郭淮擒下,至不濟也可以和獄卒討價還價,以作脫身之資。此時再動手捉郭淮,郭淮有了防備,豈能還在三招兩式間再將他擒下?驚動獄卒,更是得不償失,倒不如故作大方,鬆懈郭淮的防備。
郭淮嘻嘻一笑,說道:「如果杜伯侯以為我來此是遊說你投降吳并州,那杜伯侯不但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我郭淮。」杜畿道:「哦,此話怎講?」趁機向前走了一步,郭淮笑著退向門邊,道:「不錯,不錯,我便知杜伯侯非是輕易放棄之人,但伯侯別急,等我把話說完,否則你我都將遺憾終身。」杜畿心知今日已捉不住郭淮,笑了笑,翻身躺倒在稻草中,懶洋洋地笑道:「好,郭軍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讓我杜畿聽聽,到底是什麼不聽竟然會遺憾終身。」
郭淮隔著牢門盤坐下來,說道:「徐庶去了荊州……」
杜畿啞然失笑道:「徐元直原本便是荊州人,去了荊州又有何大驚小怪?若是他來到這牢房,和我說些不聽便終身遺憾之事,那倒是有些驚世駭俗啦。」
郭淮也不生氣,笑吟吟地道:「是啊,徐庶去了荊州雖然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事,但要配上吳晨已經去了河北的消息,不知是不是夠驚世駭俗啊……」
杜畿霍得坐直身,喝道:「他去了河北……他竟然去了河北……」郭淮雙手抱膝,將兩個膝蓋攬在身前,笑道:「是啊,這就叫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勞師遠征,去國千里,任哪一條都是身死軍滅之局,吳并州不但犯了,還一犯就是兩條,這就難怪連徐元直也沉不住氣,跑到荊州去搬救兵啦。」
杜畿見郭淮一臉的幸災樂禍,詫異道:「你不是……你怎麼……」郭淮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道:「所謂君擇臣,臣擇君,小賊雖然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但我卻不知為了什麼,總是看他不順眼。三輔大敗之後,咱們退到弘農,執金吾賈詡突然來見我,向我打聽吳晨的事,因為全軍中只我一人曾親眼見到過小賊。我和他說了咱們在涇陽大敗的事,也說了我詐降的事,賈詡突然笑了,說已有破吳良策,我便問他是何良策,賈詡道,秦居關中之地,若出關而戰,不出河東,便下漢中。漢中張魯蒙昧、益州劉璋暗弱,,現時朝廷有事於河北,小賊若取漢中、巴蜀,朝廷鞭長莫及,怕就怕朝廷芟平河北袁氏,小賊已下了漢中、巴蜀。那時小賊羽翼已成,再想剿滅,兵連禍結,更不知要死多少兵卒、耗費多少民力,因此必要牽制小賊,使其難以先圖漢中。」
杜畿長哦一聲,道:「哦,所以你又是詐降?」郭淮笑了,道:「是啊,當時執金吾要我再次詐降,我也是嚇了一跳,但執金吾卻說『第一次識破詐降,吳晨必然不會防備第二次還是詐降,伯濟此去,必然成功。伯濟若被收用,便可獻下漢中之策……』」杜畿詫異道:「方才你不是還說必要牽制小賊,令其難以先圖漢中……」
郭淮大笑道:「我人輕言微,更是新投之人,不獻下漢中之計,必然讓吳晨輕視,弄的不好反倒露了馬腳,豈非得不償失?這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之計。而我所獻之策,與吳晨心中的計較相同,他自然不會防備於我,於是我便可逢人就說是我獻取漢中之策,吳晨也只會當我少年得志,一時輕狂而已。於是取漢中之策,從此人盡皆知。而取漢中,必經氐人所居之地,馬超與氐人的關係非同小可,我這邊散布取漢中,那邊執金吾便令人假扮氐人挑撥馬超……」
杜畿大吃一驚,道:「那些氐人使者竟是咱們派人假扮的?」郭淮笑道:「其時大雪封路,氐人即便要來,也是先去找身在三輔的吳晨,怎會先去遊說遠在潼關的馬超……」杜畿一拍大腿,叫道:「妙,實在是妙,執金吾之策,當真是神鬼難測……」
郭淮笑道:「伯侯現在不譏笑我了?」杜畿此時已對郭淮佩服的五體投地,站起身,深深一躬,道:「伯濟兩次詐降,有膽有識,杜畿佩服得很,先前的無禮,伯濟千萬別放在心上。」郭淮回了一禮,道:「伯侯身陷囹圄,但矢志不移,我才是佩服得緊。」杜畿笑道:「咱們不要在這裡佩服來佩服去,再多佩服幾句,天就亮了。伯濟此前不是說有要事要對我說么?快說罷。」
郭淮道:「我來是想請伯侯幫忙的。」杜畿慨然道:「伯濟有事,但說無妨。」郭淮道:「先前我與執金吾商議的破吳良策是為『縛鹿之策』,其策一是引吳晨出河東,而朝廷大軍在河東擊之,稱為『角抵在前』,二是煽動羌氐暴亂於後,稱為『拖腳在後』,鮮卑人以此法捕鹿,沒有不當場倒地的。之前的事,想必伯濟也已聽說,魏諷已成功挑撥馬超出走河東,而皇甫酈也已說服羌氐在西海起事。但羌氐一年前才經大敗,信心萎靡,裹足不敢向前,必要有人在內部誘引、盡去小賊之政,方能令羌氐大亂隴西,而我才將吳晨引出潼關,就被他發覺有異,傳回將令,不得重用於我,因此三輔局勢我只能袖手旁觀,幫不上什麼忙……」杜畿道:「伯濟是想讓我繼續詐降之策?」郭淮一揖到地,說道:「願伯濟看在扶危漢室的份上,幫我這一個忙。」
杜畿笑道:「伯濟何不早說?最難的伯濟已經做了,留下的不過是最簡單的事,我杜畿再不肖,些許小事還是辦得到的。」頓了頓,提聲道:「來人,來……」郭淮急忙制止,道:「伯侯,我身處嫌疑之地,若讓程游、沈思等人知曉我曾見過你,難免會疑心伯侯,那便得不償失了。我先走一步,我走後,伯侯便可去見成宜,行詐降之策,切切。」說著深深一揖,轉身快步而去。
杜畿聽著郭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胸中湧起一股豪情,聽得郭淮與獄卒的嬉鬧聲漸漸平止,猛地提聲呼道:「來人,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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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桑位於江夏郡西南角,處在江夏郡、鄱陽郡、豫章郡與廬江郡四郡之間,東臨彭蠡澤,北帶長江,南依廬山,西面地勢平坦,湖澤廣布,無論是魚產還是稻米都冠稱江夏郡,戰船水師從鄱陽湖順彭蠡澤便可直達長江,扼守盆口關則又可庇翼鄱陽與豫章,因此戰略地位極為緊要,成為東吳西北的屏障。建安八年,趁吳晨圍困夏侯淵、曹操欲進兵三輔,而劉表因心存疑慮下令劉備進軍西平的空當,孫權從吳郡出兵,進伐黃祖。兩軍大戰,以劉表命劉備從西平撤軍、令蔡瑁從江陵出雲夢大澤側應黃祖而告終。此戰之後,荊州軍丟失江夏郡位於長江南岸的陽新、鄂等縣,江東勢力滲入荊州。從江夏退返吳郡、路過柴桑時,江東水師遭鄱陽水寇騷擾,孫權隨即命令呂范率軍蕩平水寇,進而佔據了水寇在鄱陽的營寨。隨軍督軍的周瑜見鄱陽湖湖面浩瀚,加之出入長江便利,利於就近出擊黃祖,便將水軍營寨從吳郡遷到鄱陽。而孫權也將會稽太守府從吳郡遷到柴桑。
其時距江東勢力遷到柴桑還不到半年,無論是水軍營寨、還是柴桑縣城都還是草草創立,一路之上,入眼是一望無際的灌木與荒草,木草的間隙又夾雜著大大小小的池沼水窪,車輪碾壓碎石子路發出的轔轔聲,不時將三三兩兩的水鳥從草叢中驚起。
周瑜微仰著頭靠在車廂側,雙目緊閉,呼吸悠長低平,像是睡著了。魯肅知這數月來周瑜為建水寨的事廢寢忘食,多日沒有好好休息過,因此見他入睡不敢打擾,百無聊賴之下抬手挑開窗帘一角向遠處眺望。馬車先由彭蠡澤向西,轉入到官道后,再轉向北,廬山山脈出現在左面的地平線。星光有些晦暗,因此山影也有些模糊。
遠處天邊,一點火光出現在視野中。便在這時,馬車猛地一頓,接著急劇顛簸起來,魯肅正想開口詢問出了何事,周瑜身子一震,突然睜開眼,提聲問道:「出了什麼事?」車夫高聲道:「稟都督,起風了,看樣子是要下雨啦。」周瑜探手伸向右側的窗帘,還未觸到窗帘,呼的一聲,帘布已被風吹開,一股疾風順著飄起的帘布一角吹來,只吹得周、魯二人衣衫颯颯作響,耳畔儘是呼呼的風聲,周瑜大笑道:「好風。」向魯肅道:「子敬,你還記得當年咱們從曲阿到吳郡,過長江時也是這般大風。」右手敲擊窗棱,高聲唱道:「對酒歌,少年時,功名王侯皆糞土。呼朋走東西,義結骨肉恩,江天水海闊,暢寥有魚龍……」
這正是當年兩人同舟渡江時所唱,魯肅笑道:「公瑾好興緻……」周瑜道:「哈哈,這些日子儘是些瑣碎之事,難得有今日這般悠閑時日……」魯肅緊接著道:「公瑾以為明府找公瑾進府所為何事?」周瑜笑道:「子敬還真是一刻也不讓我得閑呢……」哈的一笑,頓了頓,道:「仲謀請我進府和子敬到營寨找我不過前後腳的事,我想所為都是一事,即徐庶到荊州搬救兵的事。」魯肅道:「其實還有些事我還沒說。」不等周瑜追問,魯肅已接著道:「徐庶來荊州的這一個月,先後去了南陽和江陵,拜訪一應荊州名宿。單據我所知,他就曾拜訪了龐德公、黃承彥、司馬徽、謝該和綦毋闓等數十人。黃承彥自不必說,并州功曹從事黃睿便是黃承彥的親子,而吳晨在襄陽停留時,就曾借住在綦毋闓家,綦毋闓為吳晨的事和劉表鬧翻也是襄陽人盡皆知的事。謝該雖然和并州軍沒什麼干係,但謝該與綦毋闓卻是姻親,這些人聚在一起,極有可能說動劉表出兵宛、葉。」說到這裡,魯肅眉頭皺了皺,輕輕嘆了一聲。周瑜詫異道:「我不是很明白子敬想說什麼,子敬有話直說好啦。」
魯肅道:「那我便直說好了。我憂心蕩寇將軍會說服主公在劉表牽制曹操時,進軍江夏。」周瑜淡淡一笑,說道:「這有什麼不好么?」魯肅急道:「好當然是好,但要知前次我軍所以能一戰而勝,全是因廬江之戰後我軍便一直隱忍不動,讓劉表和黃祖產生錯覺。有了前車之鑒,劉表和黃祖還會將我們不放在心上么?」
周瑜鄂了鄂,笑道:「原來子敬是這麼想的,是我會錯了意,還以為子敬是憂心吳晨的生死……」魯肅沒好氣得道:「公瑾如何會這般想?」周瑜擺手笑道:「吳晨崛起涼州之速比之伯符當年橫掃江東也不遑多讓,多少讓我有些想見見其人的念頭。原以為子敬與我心意相同,這才會有方才的誤會……」魯肅道:「公瑾也不贊成出兵江夏?」周瑜笑道:「錯,我倒認為此番正是出江夏的良機。」魯肅吃了一驚,道:「公瑾為何這般想?」周瑜道:「我倒想先問問子敬,為何認為此時不是出江夏的良機?」魯肅皺了皺眉,道:「我原有個念頭是這樣的,即經過去年的江夏之戰劉表已對我軍有了忌憚之心,這次若他還出兵宛葉必然會先想好應對我軍的策略,我軍若再次出兵江夏,難保誰是黃雀,誰是螳螂。但今日與龐功曹的一番話令我茅塞頓開。」周瑜道:「哦,你們都說了什麼?」魯肅道:「龐功曹言道『善戰者,求之於勢,不擇於人』,便是這句令我受益匪淺。我軍去年也與黃祖交過戰,為何最後沒能趁勝追擊,一是蔡瑁出江陵,順流而下,側擊我軍後路,二是劉表聯軍山越,使我軍腹背受敵。當年荀文若就兗州大亂諫曹操時曾說過『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終濟大業』,我軍亦同此理,江東六郡便是我軍的關中、河內,若不能深根固本,如何能以之制天下?由此來看,山越實乃我軍心腹之患,平滅山越,深根固本,將我軍的勢做大做強,即便曹操滅掉吳晨、河北南下荊州又能耐我軍何?」
周瑜點頭道:「子敬說得有理。」魯肅道:「就怕主公念及世仇,加上程公、韓公等人在旁出謀劃策,說動主公出兵江夏,那便大失深根固本之要了。」周瑜拍了拍魯肅的肩頭,笑道:「子敬放心,子敬的一番心思我會如實轉告仲謀……」話剛說到這裡,猛然間一道閃電掠過長空,照得車廂內外睜目如盲,跟著咔啦一聲,巨雷便像是在頭頂炸開一般,所有聲息都湮沒在轟隆隆的雷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