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過度(五)
文楠無助地看向舒南蘊。
這傢伙是不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舒南蘊朝她眨了眨眼,轉向張諾亞,皺起綉眉,故意兇巴巴地說道,「別吹牛了!老實說。」
張諾亞心中得意,拍了拍胸脯,「南蘊姐,文楠姐,真不是吹牛,這事兒你們運氣真好,找到了制香學院唯一一個能做成的人,就是我張諾亞!」
————在聽完文楠的解釋后,張諾亞心中立刻有了想法。
他之所以能如此臭屁的底氣,來自於前世的潘海利根。
文楠的設計想法,與潘海利根的獸首系列香水幾乎如出一轍。
獸首系列共有17支香水,每一支的香水瓶噴頭都是不同動物的模樣。
張諾亞聞不到氣味,但聽說這些香水的氣味設計與各自所代表動物的形象十分貼切。
不僅如此,獸首系列還有衍生作品——「貴族肖像」故事集。每一支香水在故事中都代表一個人物,且都有非常貼合的動物形象與之配對。
比如這個英倫上流社會家族傳聞的主角,紳士高雅而又不滿於當下婚姻的喬治勛爵,他的代表動物則是深邃而又神秘的麋鹿。
擅長彩虹屁的香評專家們都對它給予了不俗的評價。拋開新穎的營銷方式,這系列的香水質量也都非常硬核。
幽深的森林氣息,成熟男性特有的葯感苦澀,以及故事中出軌后的喬治勛爵,身上獨具的奶油甜膩與歡樂。
最後時刻充斥著檀香氣息,突出這位成熟貴族的穩重與書卷氣,加上曲終之時爆發的麝香迷醉,風騷與氣質完美融合,貫穿整個氣味世界的琥珀,更是使之多了一分清新的綠意。
這瓶充滿戲劇性的香水,名叫「喬治勛爵的悲劇(麋鹿)」,完美詮釋了一款高檔香水所蘊含的文化氣質與豐富的故事性。
「文楠姐,你知道未來高檔香水所追求的會是什麼嗎?」
「是文化,文化底蘊!」
「你設計的這幾個動物系列香水瓶,給我很大的靈感啊!二位真是天才!」
張諾亞誇張地攤開雙手,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文件上的圖紙。
兩個女孩似乎被張諾亞的見解吸引,都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接著他表情一轉,又搖了搖頭,嫌棄地說道,「但是,聽好了啊,但是才是重點。」
「你設計這個動物全身的動機是什麼?你是覺得別人都沒有見過這些動物嗎?大家都沒有見過水牛、火雞、鹿、山羊嗎?再說了,整個香水瓶都按照動物的體態來設計,實用嗎?」
「你是打算以香水的名義,給別人科普動物的習性或者形象什麼之類的嗎?恕我直言,如果真是這樣,那實在有些滑稽。六七歲的小朋友應該會比較喜歡哦。」
「你......」文楠被他嗆得滿臉通紅,但卻不知道怎麼反駁這個她眼中廢柴的話。
自己確實沒有深入考慮過,為什麼的問題。
她只是覺得動物系列香水瓶的構思非常新奇,而且做出來也蠻好看的。
張諾亞連珠炮似的問句,讓文楠內心深處,有些茅塞頓開的感覺。
她欲言又止了數秒,不知道說什麼回應這個囂張跋扈的男子,只好又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舒南蘊。
舒南蘊非常贊同張諾亞的話。
他所說的,是她們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香水的文化底蘊。
以格拉斯島香水學院的水平,很難說能從實力方面,直接碾壓弗朗西斯其他高級香水學院的學徒。
但香水評比是一個非常主觀的過程。文化底蘊這四個字,似乎就是佔據受眾主觀高地的一個重要因素。
她微笑著看著這個表情欠揍的男子,心中感慨——也只有在我面前,才能讓他毫無顧忌地展現自己的才華了。
但為了閨蜜的面子,她還是挖苦了張諾亞兩句,「看來你很懂文化啊,要講下種田有啥文化不?」
張諾亞嬉皮笑臉地說道,「有的,有的,這個我還真熟得很。其實它們之間是相通的,為什麼這麼說呢......」
舒南蘊連忙搖搖手,沒好氣地說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記名學徒、種田大師、廢柴小張。」
張諾亞識趣地閉嘴,雙手合十。
文楠見狀,心中不悅消散了大半。她看著張諾亞,誠摯地問道,「張諾亞,你能具體說一下嘛?」
張諾亞點點頭,認真起來,「每種動物,有不同的文學形象。」
「狐狸是狡詐的,山羊是邪惡的,兔子是溫順的。既然我們長期以來對動物的認識,多半來自於所謂的文學形象,為什麼不在你的動物系列里加入文學元素呢?」
「首先,我建議你不要用動物全身去設計香水瓶,只需要用獸首作為噴頭即可。這樣既有代表性,又方便使用。」
「其次,我現在的想法是,可以為我們的香水系列創造一個故事。每一瓶香水代表一個人物,再用一種動物去代表這個人的性格與形象。」
「這就是香水的衍生文化了。這個系列的故事可以創作地非常浪漫,越吸引人越好。調香的任務,我和南蘊姐可以試著來做。」
「這樣一來,香水的本體——氣味,香水的軀殼——香水瓶,香水的文化——故事,我們都有,並且能完美結合,這就是非常成熟且火爆的作品了啊!」
「我再舉一個例子,你們就能明白這三者三位一體的重要性。小黑裙的弗朗西斯綠野,近年來弗國香水界最偉大的作品,正是如此。」
「先說最難理解的文化底蘊。綠野是西格洲第一瓶醛香香水,代表的是這個時代,這個現代化工飛速發展的時代。在此之前,醛還是一種人們普遍認為的有毒氣體。」
「它的誕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就是它自帶的文化底蘊。作為醛香開山鼻祖,它的這份底蘊甚至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我們既然沒有這樣的背景,那就讓我們自己創造屬於香水的故事!」
「接著,氣味。它作為小黑裙世家香水產業的牌面,最重要的氣味自然是非常完美的,可以說是完美地詮釋了它的名字,綠野。」
「它雖是五年前的作品,但根據香料表來看,已經可以算在甘苔調香水這一類里。它的存在,也完美預言了近年爆火的甘苔調香水的市場前景。」
「總而言之,綠野的氣味,是這瓶佳作中,最重要且成功的因素。」
「綠野香水瓶的設計則是以實用為主,這也是一個關鍵。實用,好的香水是藝術品,但更是日常用品。」
「所以它相對來說最不出彩的實用型設計,反而恰到好處地將一切元素都融合起來,達到了完美的境界。」
張諾亞一口氣說完,口乾舌燥,氣喘吁吁。看到桌上的那個茶杯,直接拿過來喝了一口。
沉醉在他講解中的二人見狀大吃一驚,瞬間從醍醐灌頂的狀態中回到現實。
文楠驚訝地捂住嘴巴,舒南蘊的臉頰則泛起緋紅。她踩著碎步走到張諾亞身邊,重重地拍了他拿茶杯的手一下。
她貼近張諾亞的耳朵,姣好的面容上滿是羞澀的紅暈了。
西裝女子惡狠狠地說道,「這是老娘的水杯!」
張諾亞一愣,下意識地舔了舔茶杯杯沿,忽然感到唇齒留香。
舒南蘊看著這傢伙憨憨的表情,感覺自己被狠狠地調戲了。
她氣不打一處來,從他手中一把奪過精緻的玻璃杯。
在實驗桌一側拿起一瓶軟化劑溶液,直接給茶杯倒滿。
然後重重地將茶杯放到張諾亞面前,氣鼓鼓地說道,「請慢用!」
一旁的文楠忍不住笑出聲。張諾亞尷尬地撓了撓頭,咧嘴一笑。
這下子倒輪到文楠來緩解尷尬的兩人了。
「好啦,南蘊。他講了半天,說得興起,口渴了嘛,也不是故意的,原諒人家吧。」
「那麼,張諾亞,你可以帶著你的想法,加入我的品牌嗎?」
文楠眨了眨水靈的眼睛,驕傲地說道,「我和南蘊的品牌,名字就叫做文蘊風尚!」
「要不加個我的名字?文蘊亞風尚怎麼樣?」
文楠想了想,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難聽。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好再一次看向舒南蘊。
她消了些氣,這時語氣變得非常認真,對張諾亞說,「你只是我們雇傭的調香師。沒有股份哦。」
無情的女人!
張諾亞看著她認真的表情,心裡感到有一點小失落。
但舒南蘊接著展顏一笑,「有一天,你會去為小黑裙工作,為街頭人調香。」
「我們的小品牌,就算能走很遠,但也不過只是你的起點。」
「很感謝你的幫助,但你應該去更大的地方發揮才華。等你準備好了以後。」
張諾亞心中無比地激動。最後那句話只有他們兩個人懂。
是的,他們已經有隻屬於彼此的秘密和默契了。
舒南蘊的鼓勵與讚賞是真心的,他能明確地感受到。
這一刻,張諾亞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舒南蘊對前一個自己,一直沒有對現在的自己的這種感覺。
前身說對了一句話,她在等他。畢竟相識十年,縱使十年只有三個月,但他一直在她心裡有隱秘的地位。
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很早就進入了她的生活。
可前一個自己並不知道她想看到怎樣的他。
不是那個在實驗室里翻廢品箱的純情痴漢模樣,不是那個弔兒郎當除了她以外啥都無所謂的浪子形象。
不是那個隨叫隨到的小跟班,不是那個被趕去種田,還能和她像無事發生一樣地聊天扯皮的學渣。
她想看到的張諾亞是什麼樣子,他此刻已經瞭然於胸。
因此張諾亞很激動,無比激動。
他非常想問她,下午問過系統的那個問題。
「那麼,現在,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張諾亞開口,留下這一刻的遺憾,「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們。」
「那麼,我會去構思第一瓶香水,麋鹿的配方。至於香水背景故事的創作......」
「交給我吧。」舒南蘊自信地說道,「我會儘快完成,有不足之處我們再修改。希望我的創作,能給你的調香帶來一些靈感。」
張諾亞微笑地說道,「好的,那我就等你完成前期的創作再開始構思。南蘊姐你隨意發揮,任何主題都可以。」
既然是要書寫自己的故事,那麼他當然不會把前世潘海利根的ip拿過來進行再創作。
舒南蘊執筆,他和文楠都很放心。
「文楠姐,你需要重新設計一下香水瓶。只要遵循實用的原則,具體如何都聽你的。」
文楠點了點頭。聽完張諾亞一席話,這個記名學徒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經徹底改變。
張諾亞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差不多是時候離開了。
他忽然拿起那個裝著軟化劑溶液的玻璃杯,咕咚喝了一大口,「敬我們的,文蘊風尚!」
兩個女孩徹底陷入了驚慌之中。
這你也敢喝的啊?
張諾亞起身,不回答舒南蘊焦急的詢問,瀟洒地往外走去,留下一句頗有高人風範的話,
「回去在村裡小酒館灌點伏特加,吐了就好,別擔心。」
「再見啦,南蘊姐,明早實驗課見哦!別再讓我提醒你酒精燈滅火要蓋幾次蓋子咯!」
舒南蘊獃獃地看著這個怒灌一口化學試劑的傻小子,離開視線中。
直到耳邊傳來文楠弱弱的聲音,「南蘊,我問一下,你別生氣哈...就是,就是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這個傢伙?」
西裝女子陷入沉思。
————
張諾亞離開制器實驗樓,快步向北門方向走去。
按照他的計劃,今晚還要去市中心的馮多莊園進一批月季種子。
但當他走到北門附近時,發現有不少執法官以及警探裝束的人打著火把,在兩邊的矮牆上貼著告示。
湊近一看,張諾亞發現一個認識的人,歷史課教授,費爾南多先生。
他上前打了個招呼。年輕的教授對這個品學兼劣的記名學徒倒是沒什麼偏見,微笑致意。
接著便繼續抽著香煙,看那個告示上的畫像。
張諾亞隨之看去,幾個紅色的醒目大單詞讓他心裡一震。
「西格洲,一級逃犯!」
他看向那張畫像——畫上的男人是標準的弗朗西斯面孔。他的臉頰瘦削,特徵是鼻子有些大,一雙眼瞪的滾圓。
而且他的頭髮又亂又長,看上去就和野蠻人一樣。
他的名字是——讓葛奴乙。
張諾亞心中一驚,連忙詢問費爾南多這個人幹了什麼事。
費爾南多漂亮的藍瞳雙目緊緊盯著那張通緝令,吐出一口煙,「這個葛奴乙,大有來頭了。」
「你們一直生活在格拉斯島,不知道這些事情倒也正常。」
「我也是聽古提的一個法院朋友說的。他本來是古提人,出生在郊區一個惡臭熏天的魚攤下。」
「他的母親白天賣魚,晚上賣身子,意外懷孕了好幾次,在葛奴乙之前的每個孩子一出生,就被她用衣服悶死。」
「而葛奴乙呢,出生的時候哭的很大聲,別人就發現了他,以及他母親試圖殺死他的罪行。法院一調查,判處他母親死刑,接著,他就到了一家孤兒院。」
張諾亞驚心動魄地聽著費爾南多的講述,心中已經被震撼地無以復加。
這個葛奴乙,與前世最著名的香水題材小說《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的主角同名。
而且,他的經歷,居然和書中的葛奴乙,一模一樣!
————《香水》中的葛奴乙,天生擁有遠超於常人的驚天嗅覺。但他自己身上,卻沒有絲毫的氣味。
他從小就生活在自己的氣味世界中,與世隔絕。因此他常常受人欺負,長大后被賤賣給了一個屠夫。
暗無天日的生活在屠夫一次帶他進城后改變。在城裡他被一個姑娘的體香所吸引,尾隨她被發現,失手誤殺了女子。
在巴黎,他向香水老闆巴爾迪尼展現了自己的天賦,並被巴爾迪尼贖身,成為學徒。
逐漸地,巴爾迪尼的水平已經無法指導葛奴乙。葛奴乙為他提供了近百種香水的配方,獲得自由,去往香水之都格拉斯。
而在格拉斯,葛奴乙萌生了用少女體香製作一瓶絕世香水的想法,從此走上了殺害少女的道路。
最後在謀殺了公爵李奇的女兒后被逮捕,在入獄前,完成了由十二位少女體香製作的神秘香水。
行刑之日,葛奴乙將自己最得意的傑作灑在人群中。所有人都為這股氣味而瘋狂,所有人都貪婪地嗅聞著這股氣味,甚至連劊子手也一樣。
葛奴乙順利逃離,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巴黎郊區最臭的魚攤。
故事的最後,他用香水將自己全身淋浴,立刻吸引來了周遭的人。
他們瘋狂地撲倒葛奴乙,吮吸著他皮膚上的香水氣味。瘋狂的人群喪失了理智,竟然將他活活撕碎,吞吃殆盡。
「那麼......葛奴乙為什麼會出現在格拉斯島的通緝令上?」張諾亞聽完費爾南多的講述,感到疑惑。
現實與故事驚人地吻合,一直到這個世界的葛奴乙,回到弗朗西斯古提的郊外,將香水淋在自己身上為止,所有情節都一模一樣。
費爾南多嘆了口氣,「他本來應該被瘋狂的人群吃掉的,那些發瘋的人已經撲到了他的身上。」
「但當時,從集市下水道里鑽出來了一隻巨大的煉金異獸,是一隻變異后的狼狗。」
「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出現在我們的禁魔之地的。煉金狼狗將那些人撕咬成了碎片,卻對葛奴乙非常馴服,它靜靜地趴在葛奴乙腳下,聞著那股香水氣味。」
「目擊者連忙去報了案。但為時已晚。葛奴乙似乎改變了主意,他不想就此結束生命,而是帶著那條煉金狼狗,繼續開始了在西格洲的逃亡。」
費爾南多感慨道,「多麼黑暗但浪漫的故事啊。」
「但那傢伙,實在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兩月前葛奴乙離開弗朗西斯,之後便在各地陸陸續續發生了女子失蹤的懸案。」
「特以斯兩起,西尼斯三起。而三天前,距離格拉斯島最近的尼賽爾王國,其首都紐蘭的一位女男爵,竟然離奇地也失蹤在了自家的花園裡。」
費爾南多轉頭看了張諾亞一眼,面帶憂慮地說道,「正因如此,格拉斯島也已經不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