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真人㈢
慶州已經遙遙在望了。
靜難軍節度使折從阮率領著官軍在寧州稍事修整后,於次日直撲慶州,一路上並未與蕃人有過任何接觸。這讓老帥折從阮連日積蓄起來的戰意,如同打在空氣中,沒有派上用場。
「報」斥侯自前方急奔而來。
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折從阮下意識地握著佩刀,古井不波的面孔甚至浮現出一絲興奮之色:
「說」
「前方來報,慶州郭刺史率本州文武軍民,準備出城迎接折帥,問折帥行止」斥侯稟報道。
「哼郭匹夫還有臉見本帥?老夫見到了他,定要替陛下劈了他這個狗官」折從阮罵道,「這個大婁子都是他一個人捅的。」
「令公息怒」李處耘在旁勸道,「郭彥欽貪贓枉法,侵擾群蕃,自有王法處置。他貪官一個,早晚要遭報應,不值得令公動怒。慶州既然安然無恙,令公與我等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一半,眼下緊要的是安撫本州軍民,然後派人與野雞酋長接觸,儘快恢復鹽路。」
「聽說郭彥欽與王峻有舊吧?對了,他這個刺史的職位還是王峻保舉的。」折從阮回頭冷笑道,「等老夫搜羅了郭彥欽罪名,我倒要看看王秀峰這次如何保住郭彥欽的性命。」
「可惜北海侯不在。若他在的話,倒可以先斬後奏了,我現在倒是盼著韓侯早點來。」李處耘笑道,「否則,有王峻維護,郭彥欽性命無憂。」
隊伍後方一陣騷亂,緊接著一隊剽悍騎軍被部下引了過來,行至折從阮的帥旗兩箭之遙的距離,這隊騎兵全都整齊地勒馬停止,馬背上的騎兵又整齊劃一地跳下坐騎,騎術精湛,引人注目。
當中奔出一位大漢:
「某鎮北軍吐渾營指揮使白如虎,奉陝西蕃漢安撫副大使、北海侯韓奕令,拜見折令公」
「白指揮使請起」折從阮對這隊馬軍的突然到來,感到有些愕然,待知道白如虎帶來不過百來位吐渾騎兵,略感失望,「怎麼,鎮北軍也對慶州感興趣?」
「回令公,白某隻是奉命充作北海侯牙隊,前來報道,接受令公差遣,與鎮北軍無關。」白如虎恭敬地回道。
「既是北海侯牙隊,那我來問你,北海侯現身在何處,怎不親來見我?難不成當年洛陽匆匆一別,他的官威也大了些?」折從阮問道。
「回令公,北海侯命我等前來與令公相會,並命我等接受令公任何調遣。臨別時,北海侯說,若折令公問起,就說他以為我官軍一到,慶州之圍自可迎刃而解,他要沿途考察民情,徐后與令公會合。北海侯又說,慶州一帶蕃部眾多,人心各異,彼此並不統一,可以為令公利用。官軍一到,群蕃必是遲疑不定。韓侯以為令公須謹慎用兵,嚴戒部屬肆意出擾,防其狗急跳牆,以免蕃眾抱成一團,韓侯還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令公引而不發方是上策」
白如虎如實地傳達韓奕的意見,這一番回答也是他反覆背了幾十遍才記得滾瓜爛熟。
折從阮點頭道:「引而不發?韓侯多慮了,老夫並非莽漢,老夫正要以不變應萬變,只怕到時老夫的箭已上弦,不得不發哩。嗯,閑話少說,你部暫歸入我麾下,隨我入城吧」
「我等遵命」白如虎和他的吐渾部下們應聲答道。
隊伍再次向前進發,沿途茂密的山野中時不時的有人影出現,這當然是本地大大小小的蕃人部落的探子。
折從阮並不理會有人窺探,但也命令部下多派斥侯,加倍小心地向慶州城方向進發。
「白指揮是鎮北軍的?」李處耘拉在後面,與白如虎并行,「久聞鎮北軍英名,去年河東敗遼之捷,鎮北軍居功至偉。」
「正是,不知兄弟如何稱呼?」白如虎打量了一眼李處耘,這位吐渾酋長的兒子雖然骨子裡仍然桀驁不馴,但這兩年跟著向訓在京城駐紮,開闊了眼界,也增長了不少見識,他方才見李處耘與折從阮站在一起,知道李處耘一定是折從阮身邊親近的人,語氣上也恭敬的很。
「在下姓李,名處耘,蒙令公看得起,讓我在他身邊做了牙校。」李處耘特意套近乎道,「我看白指揮似乎比我年長,在下是否可稱你一聲『白兄』?」
「李兄弟客氣了,韓侯交待過我,我白如虎來到慶州,是要聽折令公的,甚麼鎮北軍、折家軍或靜難鎮兵,都是為朝廷效命,不分彼此。今日能與李兄弟稱兄道弟,白某正求之不得哩。」白如虎抱拳道。
「好說」李處耘笑道,「我瞧白兄相貌,也是吐渾出身?」
白如虎沒有體會出李處耘這話純屬脫褲子放屁,咧著大嘴自豪地笑道:
「蒙韓侯厚愛,當年韓侯鎮守澤、潞時,挑選豪傑,與高將軍、向將軍等一道創立了鎮北軍,將我歸入向訓將軍麾下聽令,後來我與族人隨向將軍征戰,立了一些小功,好歹也混了個出身還有,在我家鄉那窮山溝里,哪有我後來見過的大場面,韓侯說這裡會有大場面,問我可願來慶州,我便來了」
「小弟倒是有些不明白,聽說河東形勢近來也有些吃緊,太原人蠢蠢欲動,白兄既是鎮北軍中人,為何不隨向將軍趨往河中,反倒隨韓侯來這慶州呢?」李處耘問道。
白如虎摸了摸盔甲,也是疑惑道:「我只聽令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再說韓侯對我族有大恩,我們吐渾人又敬他是英雄,想那麼多作甚?聽他號令便是或許是因為我們吐渾人善於在山林中追討敵蹤,在慶州能派上用場吧?」
「原來如此」李處耘應道,暗地觀察白如虎言行並非作偽,心裡更是疑惑不解。
慶州城轉眼就到了,折從阮命部下們昂首挺胸,闊步向前,做出糾糾氣勢來,這倒讓城外迎接的官民腥氣不由得壯了不少,大呼王師威武。
慶州刺史郭彥欽跪在城門前,手捧官帽,大冷的天,他肥胖的臉上冒著冷汗。
「罪人郭彥欽,跪迎折令公駕到」郭彥欽匍匐在地,高聲呼道。
「你便是郭刺史,好大的膽子啊」折從阮用馬鞭指著馬首前一團肥肉罵道。
「下官該死、下官該死」郭彥欽嚇的癱軟,又仰頭道,「下官已修書送至京城王相公,願伏王法,唯待令公駕到移交公文錢糧后便赴京請罪。」
折從阮心知郭彥欽這是故意扯出王峻的名頭來壓己一頭,不禁怒道:「老夫是粗人,對於文墨筆硯並不擅長,待韓副使抵達慶州,你就與他交接吧。」
郭彥欽心裡暗暗叫苦,天下人誰不知道韓奕與王峻是死對頭,自己若是在韓奕面前提王峻的名字,那不就是找死嗎?也幸虧韓奕未隨折從阮同來,想到此處,郭彥欽忙道:
「折令公是正大使,北海侯只是副使,下官理應與令公交接才是啊。」
折從阮心中厭惡不已,斥道:「少說廢話,讓你與韓侯交接那便交接,休要再在老夫面前多說半句。」
當下折從阮揮令部下入城駐紮,迅速接管城防,清點城中兵馬與器械、糧草,又派出斥侯四處警戒。
與穩坐中軍帳的折從阮不同,野雞族族長李萬全心中惴惴不安。
李萬全當然姓李,不過據說這個姓氏要追溯到百年前,是由大唐皇帝賜封給他先祖而得來的。
李萬全本人對這個賜姓既愛又恨。說恨,是因為這總讓族中那些對自己不服的人覺得自己是漢人皇帝的臣下,說愛,是因為這可以讓自己這個族長的地位得以名正言順。
他至今保留著漢人朝廷賜予的那個被磨光了字跡的銅製官印——儘管那個姓李的朝代已經灰飛煙滅了許多年。
野雞族是一個部落聯盟,以畜牧和打獵為生,足足有二十一個部落組成,大的如李萬全本人所在的部落有近五百帳,小的卻不過數十帳。全族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總共有三千人,這雖然與附近的部族相比相當可觀,但李萬全不會天真的讓整個野雞族與官軍死磕——那樣即便戰勝官軍,也會讓野雞族土崩瓦解。
「諾阿,今天慶州城裡來了不少官軍,你怎麼看?」帳中眾首領中,李萬全指著面前一位黑臉壯漢。
諾阿是野雞族中公認第一勇士,機智勇敢,當他才八歲時,就敢獨自潛入與野雞族有世仇的殺牛族地盤中,手刃了殺父仇人,他後來又屢次在與其他部族的戰爭中表現出色,贏得族人的信服。
李萬全見諾阿勇敢為人又有機智,就收他為義子,百般籠絡,將他培養成心腹。
「義父,這隊官軍人馬眾多,加上本地州兵,足有五千人,應是沖著我們來的,怕是不好對付……」諾阿答道,卻被人硬生生地打斷,這人是李萬全唯一的兒子李乞埋:
「諾阿,你不是號稱野雞族第一勇士嗎?這會兒怎像個娘們兒一樣害怕了?你胯下的卵子還在嗎?我早就說過了,應當趁早攻入慶州城,金銀、糧食、布匹,還有女人,甚麼都有了。現在漢兒有了援軍,不過我今日遠遠地瞧了,也沒見到他們多長一顆腦袋,跟那姓郭的狗官一樣是膽小如鼠,一入了城就做起了縮頭烏龜。」
面對李乞埋的諷刺,諾阿憤怒地漲紅了臉,他尊敬族長義父,但卻看不起族長的兒子李乞埋,認為他狂妄淺薄目中無人。若是別人這樣當面譏諷他,諾阿會立刻與他決鬥,但李乞埋是族長的兒子,野雞族未來的族長,諾阿只有謹守本份,不敢頂撞。
「住口,諾阿是咱們野雞族的勇士,他豈會害怕?」李萬全怒斥兒子,手指帳外道,「你,給我滾出去」
「走就走」李乞埋感到受了屈辱,狠狠瞪了諾阿一眼,「倏」地站起身了,掀開羊皮大帳,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帳內的首領們面色各異。
「諾阿,不用管乞埋,你想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我也不會怪你。」李萬全再次問道。
「回義父,慶州來了官軍援軍,自然是沖著我們來的。以我野雞全族的男子,藉助我們熟悉山林地形的優勢,與官軍正面交戰,也不致很快落敗,就是戰勝他們也是有可能的。就怕官軍將我們圍困起來,長久圍困我們,斷了我們的糧食來源。」諾阿小心地看了看李萬全臉色,謹慎地說道。
「是啊,冬天轉眼就到了。以往這個季節是我們用皮貨和羊馬跟山下漢人換糧食、布匹的時候,不知道這個冬天該怎麼過。」首領們打開了話匣子。
「可那郭刺史欺人太甚,我們每年都孝敬他那麼多牲畜,可他還貪得無厭,逼人太甚,難道我們就這樣認輸?」
「對,我們要是與官軍講和,將來其他部落就要笑話我們軟弱,尤其是殺牛族人」
「拼?別圖一時痛快,我們要替族中老老少少的以後著想,你們帳中男丁多,可我帳中只有一大幫老弱。」
「那你說怎麼辦?與其坐著等死,不如跟官軍拼了」大大小小的首領們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若不是懾於族長的權威就要動起手來。
而那些老成的人則默默坐在帳里,此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諾阿,你的意思是與官軍講和?」
李萬全探詢道,他需要一個替他講出內心真實想法的人。
諾阿並非是個沒有心機的勇士,不論是他出於對全族生死存亡的考慮,還是他早就從族長臉上看出來的意向,他略顯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殺了不少州兵,我們族中也死一些人,還差一點攻進了慶州城,現在慶州有了援兵,怕是很難講和哩。」李萬全道。
「這時講和卻是不妥,不如我們尋機重創一次官軍吧。」諾阿露出一絲微笑,像是深山中一頭豹子的回眸。
李萬全眼中閃過一道驚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