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澤圖
今天的隴鎮好像長在了春天裡一樣:大街小巷來來往往的青年男女穿紅著綠地穿梭著,原本兜售些日常用品的小商販全都把商品換成了五顏六色的芍藥:有賣芍藥真花的,有賣芍藥荷包的,還有賣芍藥樣式的髮釵……總之芍藥的周邊產品應有盡有。
「師兄,你確實喜歡這裡么?」江蘺看著滿城的花海,真心希望這裡沒有人花粉過敏。
青澤也很驚訝,他用咳嗽來掩飾尷尬,一個勁兒地向他的師弟師妹們解釋這裡之前並不是這樣的,不要誤會自己作為一個陽剛正氣的男子的審美。
江蘺沒有理會大師兄,東陽也沒有,因為他正被師妹拖到一個賣首飾的攤位上被迫幫她挑選髮釵。
「這個好看嗎?」她拿著一支累絲白芍銀簪問東陽。
「不好看。」在北海見慣了珍珠珊瑚的東陽,看誠實地表示自己看不上民間的這些小玩意兒。
「那這個呢?」江蘺又選了一支看似白玉的簡約簪子,上面還墜著一串碧綠的芍藥葉。
「不好看。」還是很誠實。
「……」
一旁的店家終於著急了,照這個勢頭下去,眼前這位公子哥非把自己的商品全都貶得一文不值才罷休。他趕忙陪笑道:「請問姑娘,這位公子他可是你的情郎呀?」
「啊?不是,他是我師兄。」江蘺回答到。
「哎呀我就說嘛,我看姑娘年紀尚小,還不適合參加今年的相親大會。反倒是這位公子……」
「相親大會?」從後面趕過來的青澤一臉震驚。
「三位是外地來的吧?」店家看到他們全都一臉驚訝的反應。
「是啊是啊,我們兄妹三人隨家裡做生意的馬車出門,途徑隴鎮,聽聞這裡繁花似錦,熱鬧富足,心想這裡的百姓一定都個個善良大方又熱情。果然,一進城就遇到了老闆您,瞧您這商品的手藝做工,恐怕連皇城裡的師傅都比不上呢!」青澤果真的混跡江湖的老手,一頓彩虹屁誇得店家那張嘴巴都要碰到耳朵了。
老實巴交的小百姓一邊撓著後腦勺,一邊「哈哈」地笑著。
青澤趁熱打鐵:「所以這『相親大會』……」
「哦哦!要說這『相親大會』呀,是每年春天我們這兒都會舉辦的一次大型活動。」此時已飄飄然店主也不要照顧生意了,非常認真地給他們介紹起來。
在勞動力十分緊缺的人間,地方官府為了能夠保證人口的發展,促進生產力,會鼓勵年滿三十的男性以及年滿二十的女性在二月的某一天出門參加相親活動。
在次過程中如果有看對眼的,便互贈芍藥作為信物。
「今年有人包下了城東的得福樓作為相親地點,大家可以在宴席中挑選自己的有緣人。我看兩位公子年紀——呃,那個——年輕有為,不如也去瞧瞧?說不定小姑娘的哪位嫂嫂便在今天定下了呢。」店家終於想起了自己是做生意的,捧著幾個芍藥首飾向青澤示意。
有宴席吃,有熱鬧看,這不就是此次帶東陽下凡的目的嗎!青澤大手一揮給了店家幾兩銀子,把剛才江蘺看上的那兩個簪子都拿走了。
「給,二師兄眼光不好,大師兄也覺得好看。」青澤寵溺地對江蘺說。
兄妹情深的兩個人走了幾步之後,又都很默契地後退,然後再左右夾擊地挽著另一個一點都不想看熱鬧的人的臂膀,急急地往城東去了。
青澤東陽仙資不凡,在仙界也算得上是高門貴族,因此即使扮作平民,站在人群里也還是難隱超世脫俗之氣,瞬間成為整個得福樓里姑娘們的焦點。跟他們坐在同一桌的江蘺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四面八方投過來的目光給燒焦了,「你們就應該變醜一點。」她悄悄地抱怨道。
東陽一言不發,低頭慢條斯理地喝著酒,江蘺在拚命給他碗里夾肉,青澤一開始還會很禮貌地跟過來打招呼的姑娘回禮微笑,現在也不得不裝作一副很餓的樣子埋頭吃飯,邊吃還也不忘邊給東陽夾肉。
碰上大方主動的姑娘來給師兄們送花,江蘺總會放下手裡的碗筷很開心地隔岸觀火;但若碰上幾個大膽的男子看上江蘺,總會在還沒開口前,被東陽給瞪回去。
「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愛意的權利。」青澤把抓過豬蹄的手搭在東陽的肩上,很是認真地勸導。
「他們不配。」東陽雖然覺得小師妹弱不禁風、貪玩懶惰一點都沒個神仙樣,但畢竟是自己東陽的師妹,怎麼著也不能配個凡人。
但江蘺顯然沒想到這一層,她心頭一熱,覺得二師兄真是面冷心善,微不可查地把屁股往東陽那裡挪了一寸。
雖然看熱鬧的人不小心一度把自己變成了熱鬧中心,但在大家都看出這三個人均不好惹且根本沒有要相親的意思之後,便當他們都沒存在一樣進行著自己的活動了。
畢竟長得帥是別人的事,結沒結婚那可是自己的終身大事啊。
隔壁桌的王二和翠花,在竊竊私語了小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互贈芍藥,手牽著手出門去了;臉上長著痦子的李麻子從一樓追著楊柳腰的小娟跑到了二樓,再從二樓跟到一樓,人家愣是沒有回頭理他。後來在江蘺他們吃完一盤肘子一份扣肉和一條草魚之後,抬頭又發現李麻子正和一個身材圓潤滿臉福相的姑娘聊得正歡。
這就是人間的味道,春天播下種子,經過一個夏天的精心照料,便開始期待著秋天的豐收。到了冬天萬物封藏,一家老小也便理所當然地躲在家裡享受一整年的勞動成果。
生、老、病、死,就如同這四季一樣,循環往複著一個人生,和一個滄海桑田。
「啊,今天吃得可真過癮。」江蘺摸著圓滾滾的肚子享受著這許久沒有過的感覺。
「好吃嗎?」他們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好吃呀。」吃飽的人腦子總比嘴巴慢,等江蘺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屬於誰的時候,她發現石化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師、師父!您不是……您——」太元宮的大殿上,畏畏縮縮地跪著三個人。
「真是出息了,為師前腳走,你們後腳就跟來。怎麼,這麼著急地也想娶妻嫁人啦?」南極子的鬍子都要氣炸了,他倒不全是因為徒兒們貪玩,更多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好容易爭取到這次民間相親大會的舉辦權,結果在場子里竟然發現混進來了自己的徒弟!
他回想到花姑指著那個吃得滿嘴是油的青澤說「那位似乎是道長的大徒弟?」時,自己的老臉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是以這一次南極子很生氣,他要罰他們關禁閉,但不能都關在一起。於是青澤被丟到了兵器庫,江蘺被鎖在了藏書閣,東陽……
「師父相信你是被逼的。」南極子安慰他,「那你就負責每天把江蘺放出來兩個時辰,並且教會她飛行之術。」
「教不會你也關禁閉去。」南極子末了還補充到。
東陽氣絕,江蘺很心虛地縮著脖子看了他一眼:「師兄,我保證認真學習。」
「你最好是。」
太元宮是崆峒正宮,藏書樓里儘是些稀缺典籍的原本或者孤本,因此歷代道長都用法器無火燭鎮樓,以保證它溫度適宜且乾燥。
因為溫度適宜,加上酒足飯飽,便很容易讓人睡著。江蘺一覺睡到日落西山,才被東陽一把撈起來拖到練功場上。
「師父呢?」
「師父下山了。」東陽一臉嚴肅地問江蘺,「你要不要開始練功了?」
「要的。」江蘺只是愛玩,但並不代表她不愛學習。這話雖然聽著有些矛盾,但實際上有些人玩的時候非常投入,學的時候也能夠很投入。
東陽後來發現,小師妹的腦筋轉得極快,還很會舉一反三。例如他教她如何用掌力劈斷石頭,不久后她便能用這股力量結合下盤,讓自己在空中穩穩地飛行起來。
「不愧是睚呲將軍帶來的人。」東陽心裡暗想。
一個盡心儘力地教,一個盡心儘力地學,江蘺在夏天沒有到來的之前,早就完成了師父留下的任務。但東陽還在教,江蘺也還在學,只是那藏書樓,也還是得住著。
沒有練功的時候,江蘺只剩下一個消磨時間的活動了:看書。
要想在這兒找到話本,那簡直就是在做夢,江蘺在一大堆陰陽五行學說之類的書籍里終於翻到了一本有趣的故事書《白澤圖》。
相傳白澤為上古瑞獸,口能人言,通萬物之情,知鬼神之事。黃帝在東巡海濱時發現了它,白澤向黃帝講述天下妖怪的情形,共計一萬一千五百二
十種,黃帝命人記下,成《白澤圖》。可惜流傳至今,即使是崆峒山,也只能找到一些殘卷。
江蘺翻開積滿灰塵的竹簡,細細看了起來:
「諸懷,居北嶽之山,其狀如牛,四角、人目、彘耳,其音如鳴雁,是食人,以麻黃、附子揉粉可驅之。
狂鳥……雙雙,三青獸並之,居於東海……
南有厭火之國,禍斗居之,其狀如犬,色黑,能噴火,所過之處皆燃。」
禍斗?江蘺的目光在這裡徘徊了好幾遍,終於想起來了,自己見過它!就在那天晚上,是它讓整個白岐山化為灰燼的!
「二師兄!二師兄!」江蘺激動地拍著門。
東陽進來了。
「你聽說過『禍斗』嗎?」江蘺急切地問道。
「禍斗?」東陽沉思了一會兒,緩緩說「只聽過它是上古凶獸,因四處放火為禍人間,被千年前被天帝鎮壓在虞淵之下,後來竟不知去向了。」
「我見過它。」江蘺肯定地說。
「什麼?」連無火燭這等平常法器都要自己給她介紹的人,竟然見過消失千年的怪獸,東陽不可思議地看著江蘺。
「就是它害我家破人亡的。」第一次,江蘺的眼裡滿是兇狠,「還有那些人。」
「哪些人?」
「不知道,當時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它和一群人在一起的聲音。那群人的坐騎叫聲很奇怪,呱呱呱的。」江蘺回憶著。
「烏鴉?」東陽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
「不是,我見過烏鴉,它們的叫聲不一樣,應該是比烏鴉更大一些的鳥。」江蘺從沒見過那種鳥,因此知道的線索也只有這些了。
東陽雖然在仙界長大,但畢竟年紀小,經歷少,也不能幫到江蘺什麼。他沒想到平時活潑可愛的師妹還有這樣悲痛的經歷,在替她的遭遇感到心疼
時,心裡竟還有些佩服她。
「睚呲肯定知道。師兄,我可以去找下他嗎?我保證問完事情立馬就回來。」從前的江蘺手以為自己就是個平凡的小丫頭,能活下去就是已經是萬幸了,因此直到學藝之前,都沒有想過要去查當時的原委,替婆婆報仇。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自己有了些本事,並且還可以更有本事,有能力去想,去做這些事情了。
東陽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他深知此事對江蘺的重要性,此時也不管師父交代的禁閉了,一側身把路讓出來,說:「你去吧。」
如今再山上,江蘺已感覺自己身輕如燕,那段曾經容易摔跤的石坡,三下五除二便可以跳過去。她忘了自己已很有些內力了,一路喊過去的「睚呲」震飛了無數的飛禽。
「聽見了。」正在曬太陽的睚呲也被她嚇了一跳,只好出來相見。
江蘺跑得太快,又因張著嘴巴吃了不少風,是以現在正拽著睚呲的手臂不停地咳嗽:「我、我、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是誰在白岐山了。咳咳,咳。」
「先把氣喘勻了再說。」對方不得不幫她捋著後背。
「是禍斗!是禍斗!睚呲,你知道它嗎?」江蘺抬起頭,眼睛里冒著希望的光亮。
「你怎麼知道的?」睚呲沒想到江蘺今天來找他是為這個。
「我被師父關了禁閉,在藏書樓里看到了一本書,書上說——等等,你已經知道了?」江蘺反應過來。
「你被關禁閉了?」睚呲卻關心這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是禍斗害死了我婆婆。」江蘺有些生氣。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要去找它報仇嗎?你知道它在哪裡嗎?你打得過它嗎?」睚呲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平靜地看著江蘺。
江蘺心情很複雜,她不喜歡殺戮,更沒想過真要殺了誰,但是婆婆不能白死,山上的其他生靈也不能就這樣白白地化成灰燼。她淚盈於眶,帶著哭腔走到睚呲身邊:「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們要來難為我們。」她本可以繼續無拘無束地和婆婆生活在一起,想到這裡便哭得更崩潰了。
她邊哭邊說:「二師兄說禍斗是從虞淵里逃出來的,那些人肯定就是當初救它的人,他們還有騎著叫聲像烏鴉一樣的坐騎。你知道怎麼去查嗎?你一定知道吧?」
江蘺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信任睚呲,信他知道這些,信他會幫助自己。
「他們是幽都的人。」睚呲終於開口了。
「幽都?」江蘺忍住抽咽。
「北邊的妖魔混雜之地,傳說是人間通往地獄的入口。」
「他們為什麼來找我,難道,是因為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江蘺以為,他們惦記的是自己身上的狐狸血。
「他們,是來找你的嗎?」睚呲給她到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回答。
江蘺也坐下來,手上擺弄著茶杯,回想著當初的情形,殺戮過後,確實並沒有人來搜尋自己。那麼——
「婆婆?他們找我婆婆做什麼?」
「是啊,他們找她做什麼?」睚呲自己也沒弄明白這個問題,「或者你應該也想想,你婆婆,她有什麼地方值得幽都的人動用禍斗這樣的上古神獸來找她?」
什麼意思?江蘺看著睚呲。
睚呲之前不想讓江蘺背負著複雜的仇怨和痛苦生活,可是如今既然她自己來問了,那就索性都告訴她,是禍是劫,就看她自己怎麼處理了。
他站起身負手背對著她:「你昏迷后並不是在原地醒來,你原本的記憶沒有了,該有的法力也沒有了,甚至連體內的靈力都所剩無幾。」睚呲突然降低語速,一字一句說到「你說,究竟是誰在覬覦你的狐狸血?」
東陽看到師妹是咬著嘴唇哭著回來的,他還沒來得及問,江蘺就已經把藏書樓的門給反鎖了。崆峒山海拔高,每回抬頭看星空的時候江蘺都覺得婆婆離自己很近很安心。可是今晚之後,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會願意再看見它了。
至親之人,竟然也許是從頭到尾都想要自己的命的人。
「為什麼?」此時江蘺的腦子裡只有無數個這樣的疑惑。所有的呵護,真情,難道都只是為了得到靈力而做的戲嗎?
第一次,江蘺感到心裡有一塊地方在撕裂崩塌,有記憶以來,婆婆便是她唯一的親人,即使在婆婆死後也依然是,是這點親人的寄託給予了江蘺一個「家」的港灣,在她心中自己始終不是孤獨一人。可是現在,她感覺自己就像河邊長出來的小草一樣,沒有任何歸屬。
書架旁有個影子動了一下,是許久未見的那隻豹子。
它走到江蘺的旁邊,關切地看著她。
江蘺想要背過身去,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樣子。但它卻始終徘徊在自己身邊,不肯離去。
哭夠了,江蘺索性抹掉了臉上的眼淚,喃喃地開始同他講起話來:「小豹子你有爹娘嗎——你當然有了,要不然你怎麼來的呢?」江蘺被自己沒有腦子的話逗笑了,還打了個鼻涕泡,她用袖子擦了擦繼續道:
「我以前有個婆婆,她待我極好的,我想做什麼她都縱容我,我想要什麼她都會買給我。有一次山下村子里的小胖子欺負我,把我推到河裡差點沒淹
死,婆婆氣的當他就去他家理論,還當著他父母的面甩了小胖子兩個耳光——
啊,你說婆婆她會不會只是怕我死了她就得不到我的狐狸血了呢……」
江蘺漸漸沒有聲音了,她的身體因為哭累到睡著所以慢慢滑了下來,睚呲趕緊用豹子的身體去接著,就這樣讓她枕了一夜。
後來這幾天,江蘺變得沉默寡言了許多,東陽在教授技法的時候一直想要詢問,但又一直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得默默地陪著,甚至還不知道從哪裡搞了一隻燒雞塞給師妹。
但江蘺只是笑笑並不吃:「師兄,我現在還吃不下。」
同樣陪在她身邊的還有每天晚上的小豹子,它比東陽還沉默,只是靜靜地呆在江蘺身邊,再時不時地觀察一下她的表情。
「你放心吧,小豹子。」江蘺覺得這是一隻非常有靈性的豹子,肯定能聽懂她所的話。
「我不會做傻事的。雖然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幽都,查清事情原委——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她把豹子的頭按下去,「我要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找婆婆、婆婆究竟是誰。查清了婆婆的身份,或許就可以知道我失憶的原因了,如果萬一還能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我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爹娘了!」
江蘺這幾天想明白了,其實知道真相也不見得全是壞事,至少它給了自己一線希望還可以找到親生父母。
「但我不會傻到現在就去的。」江蘺摸著小豹子的頭安慰它,「師父說神仙的壽命幾百上千年,我如今才這點本事,即使到了幽都也打不過他們的一兵一卒,更不要說去查禍鬥了。
「幽都不會跑,禍斗也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可以慢慢來。」江蘺說這話的時候,讓睚呲想到了他在戰場上的樣子,謀定而後動。自己在刀劍血光的戰場上摸索了好幾年才弄明白的道理,江蘺小小年紀竟然就做到了。
「到時候你也會幫我的對不對?」
它把頭在江蘺的手心來回蹭了蹭,表示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