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家茂:「橘君,你願意做我的父親嗎?」【5500】

第16章 家茂:「橘君,你願意做我的父親嗎?」【5500】

大奧,會面所——

飄散清香的榻榻米、一塵不染的環境、精緻的裝飾物、若隱若現的脂粉味……一切都是老樣子。

青登以前沒少造訪會面所。

和宮或其身邊的女官們有什麼差事要交給青登時,都會在這間會面所召見青登。

天璋院偶爾也會在會面所與青登見面。

久違地回到這熟悉的房間,倒讓他生起幾分懷念感。

此時此刻,青登端坐在會面所的正中央,面無表情地彎腰行禮。

少頃,他聽見前方飄來渾厚的中年女聲:

「橘大將,請平身。」

是御上臈的聲音。

自打獲得「左近衛權大將」的官位,青登繼「橘安藝」后又獲得「橘大將」的尊稱。

青登緩緩抬頭,平視前方。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五彩斑斕的色彩。

只見有不少女性端坐在其前方及左右兩側。

粗略數來,約莫有二十來號人,年齡不一,小則十來歲,大則四、五十歲。

就在青登的正前方,即會面所的主座處,有一年輕女孩身披精美的小袿、上裳和唐衣,兩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雙腿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青登,四目對視。

她便是和宮。

單論樣貌的話,和宮的長相併不算特別出眾。

既不算美麗,也不算難看,也就普普通通的程度。

不過,因為久居宮中,鮮少曬到太陽,外加上從未參加體力勞動,所以其肌膚很白皙、細嫩。

至於在場的其他女子,她們全都是和宮的貼身女官,即讓青登深惡痛絕的臭三八們。

在和宮下嫁關東時,這些臭三八全都陪著她一起來到江戶。

本來,按照幕府慣例,自外地遠嫁而來的御台所不應帶來這麼多僕人。

等到了大奧,自然會為御台所配齊老練的侍從。

當年天璋院入主大奧時,就只從薩摩帶來寥寥幾人而已。

然而,礙於和宮的強烈要求,幕府只能破例一次,允許和宮將她在御所居住時的全套服侍班子都帶了過來。

這些臭三八跟和宮一樣,都擁有「保留以往的生活習慣」的特權。

因此她們既穿著朝廷的服飾,又梳著公家風格的髮型。

公家推崇既黑又直的長發,所以朝廷的女性都會把頭髮往後梳,束成長長的低馬尾,不會像武家女子那樣挽成島田髻、丸髻等精緻的髮式。

看著這些曾經給他帶來不小麻煩的臭三八,青登感到胃部一陣發抽,各種各樣的糟糕回憶湧上腦海。

不過,有一說一,公家風格的服飾確實好看,光是那繁複的花紋、華麗的色彩就讓人眼花繚亂。

這些漂亮的衣裳,極大地緩和了他心中的不適感。

青登稍稍整理情緒,隨後揚起視線,筆直注視和宮,一板一眼地正色道:

「殿下,久疏問候,伏念貴體安康。」

面對和宮,青登自然不能像面對德川家茂、天璋院時那般隨便。於是他久違地講起拗口的莊敬言辭。

和宮輕輕頷首,以示收到青登的問候,接著側過腦袋,看了身旁的御上臈一眼。

御上臈心領神會地歪過身子,用耳畔去貼和宮的唇瓣。

和宮悄聲對她說了些什麼。

御上臈仔細傾聽,待對方語畢后,她朗聲對青登說:

「橘大將,殿下說:您近年來的活躍,妾身屢有耳聞,辛苦您了。」

青登不卑不亢地回應道:

「不敢當。」

他話音剛落,和宮便又看了御上臈一眼,後者再度湊過身去。

青登見狀,暗抽嘴角。

他之所以不願見和宮,另一大原因便在這兒——交流起來實在忒麻煩了!這種「傳話遊戲」太過折磨!

在稍等片刻后,御上臈重新開口:

「殿下問您:陛下最近如何?」

其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指當今天皇。

——我怎麼可能知道!

青登對朝廷沒有好感。

若無必要,他絕不會踏入御所半步。

雖然朝廷近年來有不少動作,給人以一種「朝廷崛起」的感覺,但仔細探究的話,便能發現其地位並未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朝廷麾下依然沒有一兵一卒,天皇依然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青登從未關心過「吉祥物」的死活,又怎會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和宮乃當今天皇的親妹妹,她大概是關心兄長才置此一問。

本著「照顧人家的兄妹情」的樸素想法,他開始絞盡腦汁,努力回憶自己最近聽說過的跟天皇有關的傳聞。

什麼「飯量很好」啦、什麼「精氣神不錯」啦,總之撿些悅耳中聽的話就對了。

和宮安靜聽完后,莞爾一笑,原本緊繃著的面部線條隨之放鬆些許。

隨後,她將「傳話遊戲」接了下去。

「橘大將,殿下問您:京都最近的天氣如何?」

剛剛還在過問天皇的近況,這會兒卻開始問起京都的天氣了。

問題之跳躍,使青登不禁一怔。

當然,驚訝歸驚訝,他很快就緩過神來,如實地回答道:

「回殿下,自入秋後,京都的天氣變得格外涼爽,正是適合出遊的好時節。」

「橘大將,殿下問您:今年的鎮花祭可有如期舉辦?今年盛放的花朵多嗎?漂亮嗎?」

鎮花祭——京都三大祭之一,在百花盛開的春季舉行,算得上是京都最盛大的節日之一。

相傳,平日本平安時代,瘟神受春精靈唆使,在京都城內四處遊盪,所到之處疫病橫行。

人們便在街頭巷尾圍著花傘歌舞,將瘟神引到花傘下,再將花傘送入紫野神社,鎮壓瘟神,這便是鎮花祭的由來。

如今,每到鎮花祭,在紫野神社的大殿前,當地的敬拜者會扮成紅毛鬼與黑毛鬼,向神明進獻舞蹈,隨後會有另外兩支參拜隊伍加入其中,分別是來自京都上野與村上地區的鎮花隊伍,他們一路遊行至此,向神明進獻舞蹈。

巧了,青登正好有參加今年的鎮花祭——跟剛娶過門的妻子們一起。

那一天,他與妻子們首次集體外出遊玩,留下不少美好的回憶。

「回殿下,在下恰好有幸攜內子參加今年的鎮花祭。今年的天氣很好,五風十雨,所以花朵都開得格外茂盛、嬌艷。」

和宮聞言,頓時來了精神,急不可耐朝御上臈湊過嘴唇。

「橘大將,殿下說:請詳細講述您參加鎮花祭時的具體經歷。」

青登挑了下眉,旋即若有所思地看著和宮,臉上浮現出瞭然之色——他已大致猜到和宮突然召見他的目的是什麼了。

他清了清嗓子,隨後簡明扼要地展開描述。

熙熙攘攘的人群、時刻縈繞在鼻前的花香、畫卷般的美麗光景……憑著優秀的口才,青登以言語再現了鎮花祭。

和宮聽得很認真。

因為太過認真,所以她下意識地前傾身體,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青登,彷彿生怕聽漏任何一個字。

就在她那光滑如瓷器的臉頰上,隱約可見淡淡的懷念之色。

她身旁的那些女官們,亦都是大差不差的模樣,全神貫注地聆聽青登的講述,或是一臉懷念,或是滿面傷感。

青登見狀,確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想——果不其然,和宮是思鄉了。

和宮當年之所以強烈反對下嫁關東,其中的另一大原因便是捨不得家,捨不得故鄉。

一旦嫁入江戶,那她餘生將很難再有機會回到京都……不誇張的說,她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京都了……

身處遙遠的異地他鄉,困於森嚴的城堡之中,看著跟故鄉大相徑庭的風景,難免會心生思鄉之情。

在這個信息交流不發達的時代,也只能依靠口耳相傳來探聽故鄉的消息。

因此,她才會突然召見剛從京都回來的青登,讓他來多跟她們講講京都的近況,緩解鄉愁。

青登前腳剛說完,後腳和宮就拋出新的問題:

「橘大將,殿下問您:那今年的祇園祭呢?今年的祇園祭可有如期舉辦?」

「回殿下……」

……

……

這場一問一答的「傳話遊戲」,持續了許久。

在發現和宮只是因為思鄉才召見他后,青登變得更加投入、更加認真。

不論和宮問什麼,他都會盡量解答。

他只是討厭和宮身邊的那些臭三八,對和宮本人並無惡感。

倒不如說……他還蠻同情和宮的。

被迫背井離鄉,嫁給並不想嫁的人,淪為政治的犧牲品……跟當年的天璋院一模一樣。

此時此刻,看著面前的表情複雜的少女——懷念、傷感、落寞,三種情感漂亮地混合在一起——青登忍不住心想:在嫁入江戶后,天璋院是否也會懷念故鄉?

和宮至少還有一個正常的、能夠互相交流的丈夫,還能通過青登了解故鄉的近況。

當年的天璋院有什麼呢?先不論是否有人向她介紹故鄉薩摩的近況,光是那個病入膏肓、根本無法正常交流的丈夫,就足以讓她身心俱疲。

說到底,她跟前將軍德川家定究竟見過幾回面,都是一個問題。

天璋院嫁入江戶時,德川家定的身心狀況已瀕臨崩潰,被害妄想症無比嚴重。

他時常覺得有人要來害其性命,不僅不願吃后廚做的食物,而且還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乳母之外,誰都不見。

一想到這,青登心中就會油然升起戚戚焉的感傷情緒。

出於這份同情,他很樂於幫助和宮。

再者說,和宮是德川家茂的正妻——即使只憑這層關係,青登也不會虧待和宮。

反正只是舉手之勞,費費嘴皮子而已,就盡己所能地幫幫人家吧。

在又拋出好幾個問題后,和宮終於不再發話。

只見她沉默片刻,隨後側過腦袋,對御上臈說了些什麼。

御上臈的面部表情頓時發生微妙的變化。

不過,她並沒有多言,只默默地朗聲道:

「橘大將,請您留下。其他人都隨我退下!」

說罷,御上臈率先起身,雙手交疊在身前,以腳黏榻榻米的優雅步法一寸寸向房外退去。

青登以及在場的其餘女官,紛紛愣住。

從女官們的表情來看,不難瞧出,對於和宮的這項命令,她們非常不解。

不過,她們就跟御上臈一樣,即使心懷疑問也不會當面質疑主子的命令。

伴隨著「唰唰唰」的腳掌擦過榻榻米的聲音,女官們魚貫而出。

須臾,偌大的會面所只剩下青登與和宮二人。

青登左右瞧了瞧,看著空曠許多、再無臭三八們的身影的房間,他頓時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雖不明白和宮為何驅散她們,但這並不妨礙青登因臭三八們的離開而長舒一口氣。

「……橘大將,辛苦您了。」

陌生的女聲……約莫半秒鐘后,青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和宮的聲音!

說來滑稽,明明他們已經見過許多次面,也有了好幾年的交情了,但是直到今日,青登才第一次親耳聽見和宮的聲音。

和宮的聲音很輕柔,給人以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

這倒很符合她的外表形象。

她那纖細瘦小的身軀,當真是弱不禁風。

「殿下,不敢當。」

青登不卑不亢地回應道。

「橘大將,大樹公他……還好嗎?」

大樹公,即德川家茂。

青登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朝和宮投去困惑的目光。

——你不是人家的老婆嗎?這種問題還用得著問我嗎?

和宮看出了青登的不解,無奈一笑:

「大樹公他最近忙於政務,每日焚膏繼晷、宵衣旰食,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所以……不免有些擔心。」

話音剛落,和宮便輕咬朱唇,抬起右手,以寬大的袖子擋住自己的大半張臉蛋,只露出一對半眯著的、充滿害羞之情的眼睛。

青登見狀,不禁啞然失笑——他算是明白對方為何要事先屏退旁人了。

德川家茂與和宮的感情相當融洽——此事可謂是眾所周知。

他們成婚至今,從未有過爭吵。

有意思的是,此前總是哭哭啼啼、為自己的「犧牲」而悲慟不已的和宮,在嫁入江戶后忽然安靜許多,不再吵嚷。

青登曾聽說……真的只是聽說而已!當和宮初次見到德川家茂時,對方的俊秀面容與彬彬有禮的雅量風範,直接使少女眼冒星星,瞬間扭轉了「征夷大將軍是強獸人」的偏見。

青登鮮少過問德川家茂的家事。

現在看來,這對小夫妻的感情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友愛。

「回殿下,將軍大人的身體很好,氣色很足,渾身散發著強烈的活力。」

「這樣啊……那就好。」

出於以袖遮面的緣故,青登看不見和宮的表情變化,但他隱約聽見對方長舒了一口氣。

「橘大將,據妾身所知,您接下來將統率二十萬大軍對長州藩展開大規模的攻伐。」

「妾身不懂兵法,實在無法為您提供幫助,只能預祝您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請您務必討滅不臣,使天下重歸太平。」

「這樣一來,大樹公他、他……他就不必再這麼操勞了,可以多跟我見面了……」

和宮越是往下說,音量越是弱。

話至最後,幾近蚊子哼哼。

只見她的未被袖子遮住的部位——額頭、耳尖——統統染上顯眼的紅霞。

青登暗抽嘴角,表情變得相當複雜——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在吃狗糧……

平日里只有他喂別人狗糧的份兒,想不到今天被餵了個飽。

和宮的話音仍在繼續:

「啊,還有,事後請幫妾身叮囑大樹公,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青登聽到這兒,不由自主地反問道:

「殿下,這種話,應該由您來對將軍大人說才對吧?」

和宮聞言,立時慌了手腳,不知所措。

「可、可是我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青登無奈一笑:

「殿下,請您放心,就由在下來助您一臂之力吧!」

……

……

江戶城,休息之間,上段——

母子二人熱情交談,渾然不覺時間飛速逝去。

冷不丁的,房門外傳來小姓的通報聲——

「主公!橘大將求見!」

霎時,德川家茂兩眼一亮,口中呢喃:

「總算來了……」

根本不知道青登會來的天璋院微微一怔。

「咦?盛晴來了?」

「母親大人,我有一項請求,請您務必答應。」

德川家茂神情肅穆地看著天璋院,一字一頓地正色道。

未等對方予以回應,他就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接下來,不論發生了什麼、聽見了什麼,都請您待在這兒,千萬不要離開,也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欸?為什麼?」

她說著下意識地轉動眼珠,朝房外看去——青登的足音自這處方向遙遙傳來。

「母親大人,我之後再跟您解釋。總之,拜託您了!」

無比鄭重地這般說道后,德川家茂便起身離房,準備迎接青登,留下天璋院一人滿面懵逼地呆坐在原地。

……

……

在告別和宮后,青登依照德川家茂的吩咐,馬不停蹄地直奔休息之間。

休息之間分為上段(將軍睡覺的地方)與下段(將軍工作的地方),兩座房間是相鄰的。

德川家茂前腳剛離開上段,後腳便在下段接見了青登。

此時此刻,青登端坐在德川家茂的正前方,二人面面相對——他渾然不知天璋院就在隔壁的上段。

「橘君,辛苦你了,和宮她一定問了你很多問題吧?在跟你聊完天後,她可有稍微振奮些許?」

青登笑了笑:

「我盡己所能地以言語再現京都。至於和宮殿下是否盡興……不如由殿下您去親自向她確認吧?」

德川家茂聽罷,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確有此意,可我最近實在抽不開身了啊……」

青登回以似笑非笑的眼神。

隨後,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改口道:

「殿下,老實講,我今天一直在說話,先是向您講述『長州征伐』的具體作戰計劃,后又向和宮殿下介紹京都的近況,說得舌頭都有些累了,所以我也就不繞圈子了——你先前所說的『重要事情』,究竟是什麼?」

此言一出,德川家茂頓時抖擻精神,嘴角微翹: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他停了一停,經過短暫的蓄力后——

「橘君,你願意做我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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