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聖君明主
沈毅在保定府待了三天時間。
三天之後,他讓人抬著稍稍好轉的吳王,一起啟程,趕往燕京。
因為用的都是最頂尖的轎夫,一路上基本上不會有太多顛簸。
不過因為是步行,三百里的距離也走了差不多四天,才算是徹底趕到京城。
吳王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不過這一次,轎子進了城之後,直接一路被抬到了皇城,然後換了二人抬轎,又暢通無阻的進了皇宮,傷勢不輕的吳王,被一路抬到了甘露殿里。
皇帝陛下,神色更見憔悴。
他現在,要被高明攙扶著才能夠站起身子,一路步履蹣跚的走到自己兒子面前之後,皇帝看了一眼躺著的吳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李鑒見到了一年時間沒見的父親,立刻神色慌張起來,他低著頭說道:「父皇。」
皇帝嘆了口氣,問道:「疼不疼?」
吳王殿下淚流滿面:「兒臣…兒臣。」
「你們這些孩子們啊。」
短短几天時間,洪德帝似乎又蒼老了幾分,他長嘆了一口氣:「能耐不夠,卻又想的太多了。」
吳王低頭,垂淚道:「兒臣知錯了…」
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高明,開口道:「將他抬到偏殿去,讓太醫好生醫治。」
「是。」
高明剛想離開,又有些擔心的看了一眼皇帝,生怕皇帝摔倒,一旁的沈毅,很自然的上前,接了高太監的位置,攙扶起了皇帝。
君臣二人,朝著甘露殿里的軟榻上走去,皇帝陛下一邊走,一邊說道:「朕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已經很難說了。」
沈毅腳步停頓了片刻,默然無語。
皇帝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沈毅,笑著說道:「這段時間,沈卿的所作所為,很是出乎朕的預料之外,本來以沈卿謹慎的性格,是不太可能插手進孩子們事情當中的。」
沈老爺低頭道:「陛下,臣沒有插手進去。」
「臣,只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在辦事。」
「是。」
皇帝嘆了口氣:「但是以前,如果是這種只有風險沒有收益的事情,即便是朕讓你去辦,你也會想方設法的推脫,而且…」
「你是個很有法子的人,總是有辦法推脫過去了。」
「裝個病,就什麼都躲過去了。」
沈毅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陛下笑了笑:「朕知道,你心裡是在可憐朕。」
「可憐朕要死了,所以你才違背了自己的性子,順著朕的意思,替朕去辦差。」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軟榻上,沈毅扶著皇帝坐下,默默嘆了口氣:「陛下用詞不妥。」
「二十多年了,陛下待臣一直極厚,臣一直記在心裡,如今陛下想要辦什麼事,臣自然盡心儘力去幫陛下做成,至於身上擔些風險…」
沈老爺默默說道:「同二十多年情分相比,不值一提。」
皇帝陛下坐在軟榻上,聞言也紅了眼眶。
「朕…」
「朕心裡,一直是感激子恆的。」
「咱們君臣二十多年情分,只可惜…現在子恆依舊在幫著朕做事,朕卻幫不到子恆什麼了。」
沈毅坐在皇帝面前,笑著說道:「陛下,淵兒能夠駐兵高麗,便是陛下的仁德,陛下幫沈家做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沈毅這一代人,應當是要一直在大陳朝廷里的。
畢竟沈老爺的威望在這裡,只要他不豎旗造反,後世皇帝也動不得他。
但是沈家的下一代人,大概就要一分為二了,沈淵常駐北邊,甚至會成為高麗實際上的國主。
而沈濟還有沈毅的小兒子,多半要留在大陳朝廷里了。
而且,有沈淵以及薛威在北邊,朝廷里的沈家,也會相對安全。
皇帝陛下默然許久,然後有些蕭索的說道:「只可惜,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然,還可以從幼子之中,再挑一挑。」
沈老爺沉默了許久,然後緩緩說道:「陛下當年登基的時候,只十歲而已,只要陛下您想,臣以及朝廷里的相公們,可以輔佐幼主。」
「罷了罷了。」
洪德帝搖頭道:「當小皇帝的滋味不好受,當輔政更是得罪人,朕不想將來有一天,沈卿成為又一個楊敬宗。」
「而且,朕不能再牽連沈卿了。」
皇帝直接躺在了軟榻上,默默嘆了口氣:「天不假年啊。」
「上天再給朕十年時間,有沈卿在,朕當可以掃平遼東,徹底收服韃靼,將大陳的邊界,推進到連太祖皇帝也不曾見過的地方。」
沈毅默默點頭,開口道:「十年前的大陳,太過弱小了…」
「平滅北齊之後,就基本上失去了戰力,后十餘年時間,陛下一直在讓大陳恢復元氣,積蓄國力,如今大陳的國力已經強盛起來,兵強馬壯,隨時可以支撐起遠征,可是陛下您卻…」
「天意如此。」
洪德帝嘆氣道:「你我都不能強求。」
「朕這幾年,在諸皇子之中挑挑選選,其實就是為了挑選出一個能繼承朕的志向,能夠支撐起後方,讓子恆能夠繼續大展拳腳的新君,只可惜…」
「這些孩子們,蠢笨倒是不蠢笨,就是心思都用錯了地方。」
洪德朝徹底躺在了軟榻上,目光里儘是遺憾:「現如今,河山一統,朝廷里的所有人都失卻鬥志了。」
「再無有當年,朝野那些依依北望之人,也少有你我君臣…這般,銳意進取之人了。」
當年面對北齊的強大壓力,朝廷里還有不少「鷹派」,執著的看著北方故土,不肯低頭。
而現在,江山一統之後,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收回了向外看的目光,轉而把精力,都放在了內部。
於是乎,山頭四起,爭權奪利。
諸皇子,也是如此。
再無有一人,類似當年那個用執拗眼神,死死盯著北方的小皇帝了。
聽皇帝這麼說,沈毅輕聲道:「陛下,韃靼部暫且不提,遼東已經不足為患了,您大可以放心。」
「臣早晚有一天,會在遼東替大陳,建立起遼東都司。」
天子緩緩舒了一口氣:「朕相信子恆。」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看向坐在面前的沈毅。
這會兒是晚上,宮燈的光芒照耀在二人的臉上,微微閃動。
儘管是同齡人,但是洪德帝現在,已經頭髮半白,而沈毅看起來,似乎還相當年輕。
洪德帝盯著沈毅看了許久,然後才說出了一句話:「沈卿似乎,從沒有想過朕這個位置。」
沈毅搖頭:「從沒想過。」
皇帝笑著說道:「朕有些好奇。」
「為什麼?」
「臣斗膽說一句。」
沈老爺也抬頭,看向了皇帝,靜靜的說道:「其實…沒什麼意思。」
「要是做了昏君,天下民不聊生的責任壓在肩膀上,臣受不了自己內心的譴責。」
「要是像陛下您這樣做明君。」
沈毅微微低著頭,默默說道:「臣再斗膽說一句,從洪德七年朝廷那場大敗之後,陛下便不再是原來的陛下了。」
「陛下成為了一個明君,一個好皇帝。」
「到今年,二十五年了…陛下您如同,如同是…戴上了聖君明主的面具,一天也沒有拿下來過,到現在,您已經成為了一位…」
「聖君明主。」
洪德帝聞言,獃獃地坐在軟榻上,不自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已經…二十五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