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君君臣臣
開會跑題一向是大晉的優良傳統,辛焯在被群臣吹捧幾句后,成功地忘記了登基之前想低調的策略,對著江南的欠稅開起了炮。
相比於年號,國庫沒錢才是這個小皇帝心裡最煩的事。
要是年號起好,有用的話,辛焯甚至想起一個豐盈點的年號,但在場眾人全明白,這樣不會使國庫就會充盈起來。
盧丞相不想讓辛焯再說下去,江南文風鼎盛,朝廷每屆科場的取士名額,大半已被江南望族把持。
遠的不說,單說這殿內,就有超過一半的江南各府出身的官員,甚至包括幾部的尚書、侍郎。
辛焯此舉可謂是要刨這些人的祖墳,盧丞相不想讓辛焯在未登基前,就面臨江南群臣的合力反撲。
果然沒等盧丞相說服辛焯,禮部新任左侍郎鮑國安首先站了出來,他向著辛焯深施一禮后,侃侃而談道:「殿下所說的江南欠稅,我大晉歷朝皆有,這並不是先帝在位時的特例。」
鮑國安左右瞥一眼,見眾人目光已聚到他身上,繼續說道:「江南各州府,一直是我大晉的繳稅大戶,國朝將近七成的賦稅要靠江南來完成,百姓早已不堪重負。
加上江南這幾年時有洪災發生,偶有欠稅一時沒有交齊,也是情有可原,朝廷要理解江南官員們的難處。
地方官員一方面要開庫救災,安置災民,一方面還要恢復農耕,儘力完稅,已是身心皆疲。
臣請殿下今日先把年號之事定下來,此事才是朝廷三五日內的當務之急,至於江南的事只是小事,這個急不得。
等殿下登基后,當敬天奉祖,重用賢臣,恢復國朝初年的舊制。
那天下自然可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江南百姓緩上幾年後,自然可以把欠稅繳納上來,以解國庫之困。」
辛焯沒想到,他的第一條施政想法,便遭到了兩位朝廷重臣的抵觸。
當下有些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殿下的眾臣,卻發現除了肖華飛,其餘哪個人與他都說不上多親近。
但就是加上肖華飛,辛焯也覺得自己未必穩贏。
朝廷議事可不是戰場上的打打殺殺,辛焯明白,單憑一個肖華飛,他還沒能力挑戰群臣的眾口一詞。
江南清稅的事,還是要得到群臣的支持才行。
辛焯明顯沒有他皇爺爺對於議事節奏的那種掌控力,此時心中已經打起了退堂鼓。
否則身為未來皇帝的辛焯,只能擼起胳膊親自上陣單挑群臣了,而且還是只輸沒贏。
現在這些臣子,基本還是重熙皇帝留下的舊臣,能在朝堂上有資格說話的,基本不站在辛焯一邊。
辛焯開始發愁,眼前這些文官當中誰能替他出下頭,幫他說兩句公道話,然後大家打個哈哈,今天就算過去了。
至於江南清稅的事,可以從長計議,或者......過幾年再說。
出乎辛焯的預料,在群臣良久的沉默后,最終還是有人替辛焯出頭了。
出頭之人不是肖華飛,對於這個難題,肖華飛不太想碰,而且他馬上就要去劍北關。
清稅不是肖華心中的當務之急,如果大晉守不住劍北關,那以後誰來征江南的賦稅,還不好說呢。
肖華飛此時心中只惦記著前往邊關的各項準備,就算想管江南的事,他也管不過來了。
再說朝廷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官,江南地區人口眾多,那裡的裙帶關係只會比北方更盤根錯節,清稅的差事必定難上加難。
清稅是內務,並不是對外戰爭,不能只管殺光敵對者就能辦成。
肖華飛篤定這差事辦來辦去,十之八九費心費力還不落好。
肖華飛打心底就沒想接辛焯這個茬,雖然別人以為他是辛焯的寵臣,但肖華飛並不認為自己是,可不是啥倒霉差事都想往身上攬。
第一個站出來替辛焯說話的是歸仁勉,這位戶部尚書的老家是京畿地區,算是北方系的官員領頭羊之一。
歸任勉向辛焯施禮后,馬上轉身對著鮑國安開炮,用略帶挖苦的語氣道:「鮑大人當了禮部侍郎以後就是不一樣啊,這還沒當上禮部尚書,話說起來就一套一套的,挺有李春陽的風範啊。
咱們先不說你提的那什麼恢復舊制的事,全是老黃曆了,國朝一百多年,除了你鮑侍郎沒幾個人提過。
但你是真不知朝廷目前的情況,還是昧著良心替你背後那些江南士紳開脫啊?
相信滿朝官員只要不傻,心裡便有數吧。
本尚書比不了你們禮部的那些大老爺們,貴部全是清貴之人,拿著各自老家鄉里的孝敬,整天就會吟詩作畫,向來不問朝廷吃用之物從哪來的!
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守著腦袋裡那些書袋子過日子的神仙日子,本尚書很是羨慕啊。
不過你們能這麼閑雲野鶴地混日子,可老夫卻不行!
朝廷各部各衙門,天下萬千官員,全在伸手沖老夫要銀子!
老夫每日去了官衙便如坐針氈,屁股都沒法挨到椅子上坐踏實嘍。
今天老夫把話撂這兒,除非你能把江南的欠稅給老夫弄來,就擺在這金殿上,否則老夫可說不出,你講的那些風涼話。」
歸仁勉今天可是火力全開,一點不給江南那些同僚們留面子。
屁股決定腦袋,說的就是這些朝廷重臣。
人家歸仁勉是北方官,家族全在京畿地區發展,自然不用給江南這些同僚留什麼面子。
再一個歸仁勉也是有苦說不出,江南欠國庫的稅銀已高達千萬兩,這筆銀子真能收上來,朝廷的財政狀況必然大有改善,他歸仁勉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身為戶部尚書,歸仁勉實在過夠了受夾板氣的日子,不但各部明著罵他,辛焯那邊也暗自惱他。
對歸仁勉來說,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受到的壓迫越久,反抗越激烈。
歸仁勉今天算是徹底放飛自我了,把心裡那些苦,一股腦沖著鮑國安發泄了出來。
鮑國安倒是個沉得住氣的傢伙,耐心聽歸仁勉說完,不帶痕迹地擦去了臉上的唾沫星子,才對著歸仁勉說道:「歸尚書說完了?」
歸仁勉並不答話,反而挑釁地看著鮑國安,抄起袖子,做好了接招準備。
鮑國安整了下官帽,以無法挑剔的禮儀對著辛焯施禮道:「臣並不否認歸尚書所講有些道理,但我們禮部也不是朝廷的閑散衙門,歸尚書一口一個閑人似乎不妥。
禮部向來為六部里最為清貴的衙門,哪人有給我們供奉。
再說禮部也不是白吃飯的衙門,至國朝初年,我部便為大晉培養了不少人才,別的不說,就說盧丞相也是禮部官員出身吧。」
盧丞相輕咳一聲,並不接話,似乎不想參與到這場紛爭之中。
鮑國安心中一下明了,馬上轉移話題道:「臣方才所言,並無私心,也無針對其他同僚之意,一心是為了朝廷的長治久安著想。
江南士紳向來忠與先帝,忠與殿下,是我大晉天下安穩的基石。
殿下方才所言,若是傳了出去,會讓天下臣民與朝廷離心離德,不可不慎。
所以臣才出言勸慰一二,並非心裡向著誰。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不過是請殿下不可輕言離心離德之語,免得像歸尚書一樣,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辛焯聽到此處神情一窒,知道是讓鮑國安抓到了話柄,馬上解釋道:「孤並無此意,鮑侍郎說的是,天下臣民均是孤的子民,孤待他們一視同仁,並無遠近親疏之意。
剛才不過是孤擔心大晉的江山安穩,心裡有些急躁了。」
肖華飛聽到此處不由皺起眉頭,替辛焯暗嘆了一聲,這就是中了鮑國安的計了。
上位者不是不能說錯話,人非完人,哪能無錯呢。
但在朝會這種重大的場合,辛焯的認錯,便等於給了鮑國安乘勝追擊的機會。
剛才辛焯本該讓歸仁勉下場替他接招,辛焯只管看戲當裁判就好,而不是急於撇清他話里的些許不當,由辛焯親自下場解釋。
如此主客異位,辛焯便把自己搞被動了。
歸仁勉或許管賬不行,但嘴皮子上的戰鬥力,還是可堪一用的。
要知道大晉這些文官,可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他們敢當著皇帝的面動武,也敢指著皇帝的鼻子罵街。
反正大晉有不殺文官的傳統,早就把這些傢伙慣得膽肥氣壯!
面對天賜的搏名的機會,鮑國安當然越戰越勇,一個侍郎的官職,在他眼中從不算什麼。
他當官的目標一直是那一人之下的位置。
將由辛焯帶領的新朝,可不是重熙朝時的一言堂,鮑國安早就為自己規劃好了上位的階梯。
搏名望,樹旗杆,就是鮑國安此時要做的事。
「殿下此言,頗有太祖遺風,臣下拜服。」,鮑國安先是捧了辛焯一句,然後卻說道:「不過殿下也該知道,江南這幾年實在災情嚴重,受災州府不說十室九空,但也是哀鴻遍野,百姓丁口減損的厲害。
臣請殿下為江南百姓生計考慮,不如就減免了江南這幾年的欠稅。
如此一來,江南百姓必日日稱頌殿下的恩德,努力平復災情。
等江南百姓休養個三年五載后,必能為朝廷上繳更多的賦稅。我大晉也能恢復無為而治的上古盛世。」
聽到這裡肖華飛有些忍不住了,這鮑國安一口一個無為而治,上古盛世,聽著就是那麼高大上。
但這全是屁話啊!
對災區免稅是必須的,可是前面的欠稅未必能和災情扯上關係吧。
按照影龍衛的密報,江南是有災情,但遠沒有地上州府上報的那麼嚴重。
上千萬兩的欠稅,肯定不是沿江幾個州府受到災情影響那麼簡單。
這是有系統,有目的欠稅,說白了就是地方官府搞出來的龐大虧空。
現在單憑收刮百姓補不齊了,只能硬扛著,借誇大災情混淆事非。
而且肖華飛恍惚記得,重熙皇帝在位時已對受災各府免了當年的錢糧,如今鮑國安又提加免,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完全是在借題發揮,顛倒黑白,拿朝廷的銀子,替他自己買名望。
如果今天讓鮑國安計劃得逞,受益的絕不是朝廷,更不是辛焯,而是鮑國安個人。
江南官員與士紳會無比擁帶這位替他們說話的禮部侍郎,讓他在民間的聲望短時間內蓋過盧丞相,以及上面那位已經不知所措的辛焯。
大晉的這群進士官,果然沒一個簡單的,更加不是什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