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要學劍…
目盲老道人是什麼也不去想了。
將死之人卻莫名其妙地收到閣主密信,讓他發揮最後一點餘熱餘光,借道人之口,傳授一套少年就算在閣中排名也頗為靠前的劍法。
一套遠可馭劍,近可出劍殺人之術。
其實看人練劍跟親自練劍是兩碼事,準確來說,是一點基礎沒有的人練劍。
丁前溪第一次真正握住那柄劍的時候,便真切感受到了自己果然不是那生而舉劍便可自通之人。
雖然之前便下定決心練劍,可那是為了一樁不可與燕國人言說的禍事,是為了那個很少言語的吳王,更是為了那個常常溫柔的娘親。
如今更是有了不得不學劍的理由,那個依稀回蕩在耳邊的銀鈴笑聲,跟那個花上一兩銀子買胭脂便要心疼上好些天的…媳婦。
可惜爹娘死的時候,屍骨都未曾收斂,如今更是不知道去哪裡跟他們說,自己已經是有過媳婦的人了…
老道人沒說練劍之苦,劍道之難,只是安慰著少年,「老道之腐朽身軀,還可用出那風光一劍,雖說代價大了些…結果慘了些…可這一劍要是我那好友使出,斷然不會是我這副慘烈光景。」
這個修道之時便對自己要求尤其高的年老道士,因為那年變故,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雙目失明之人,能有如此修為,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難。
只是學習摸盲文這件事上,便耗費了好些年時光,其間摔壞的龜骨無數…
是人不是泥胚,尚有三分怒火,只不過動過怒發完火又如何?日子不會有絲毫變化,時間該怎樣走,還是怎樣走…
有人練劍一開始使得是輕飄飄的竹劍,可對自己要求高,對丁前溪要求…更高的道人,讓那個從來沒有練過劍的少年,手持老友那柄鋒芒逼人的寒利寶劍每日必須揮上千次有餘。
尋常人雙手持劍,也僅僅揮上數十劍便覺煩累不止,丁前溪不是那種天才,自然也是如此。
道人對於單手持劍還是雙手持劍這點,並沒有過分苛求,只是看到少年雙手揮著劍,每隔一段時間少年便要脫去一件衣裳,到最後竟然是打著赤膊揮劍。
道人雖然看不見,可耳聰,一旦少年停歇時間過長,便出言訓斥。
一老一少自從一起經歷過那件事以後,兩人的關係更像是亦師亦友,目盲道人偶然回想起什麼,不自覺點頭。
這點頭落在丁前溪眼裡,那就是欣賞,除卻吃飯與茅廁,起先少年在這兩件事情上還會安慰自己適當的延長時間,道人對這些小動作笑而不語,只是沒由來說起一句話,「小子,人總會老的,老了便會死,死人是不能陪在你身邊的,而我已經很老了…」
「這柄劍以後便是你的了,練與不練,都在你…」
默默扒著飯的少年放下碗筷,練劍去了。
從那以後丁前溪便沒開口說過話,只是提著一口氣,咬牙堅持,不停揮劍。
只是從清晨到黃昏,這柄樣式有些古樸的長劍,也沒能在少年手中揮動千次,如今剛剛才要觸碰那五百之數。
丁前溪只覺得劍柄越來越重,最後練劍也握不住了,鋒利劍尖直插地面,要不是少年反應快,這一劍就直直插在他的腳掌上。
沒揮完千劍的丁前溪實在是沒力氣了,雙手持劍,揮劍,起先還好,可後來卻是一劍比一劍重,一劍比一劍慢…
只要慢上一絲,便要永遠慢下去了。
丁前溪沒敢去看老道人,他也不敢想道人那古井無波的臉龐下隱藏著地是不是濃濃失望。
所以他只好盯著眼前直直插在地上的長劍,本來已經筋疲力盡的身體彷彿有一絲暖流,那絲暖流從骨子裡發出,流淌過那些早己變得腫脹的肌肉,少年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力氣,狠狠拔出劍,轉身開始揮動起來。
帶著不甘,委屈,憤怒,長劍滑過有聲。
劍輕吟。
目盲道人確信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皺巴巴的臉上終於開始有笑容,他就這樣一邊咳嗽,一邊笑著。
最後揮了多少劍已經不重要了。
劍心成矣。
到了第二日,丁前溪雙手劍變單手劍,筋骨裡面的暖流頗為神奇,好像有它獨特的運行方式,昨日還不聽話的劍柄,此時已然能配合少年的心意遊走,雖說只是稍稍配合,但終究不會被劍勢帶著,整個身體都跟著動了。
少年跟著沈懷山在蔑竹匠那裡剖篾剔篾,學編竹子,此時那絲專註融入在這一橫一豎里。
人有寶藏不自知,身為江湖中刀法大家的篾匠爺爺,所教之法剔竹,刀勢早已融匯其中,如果丁前溪此生不接觸刀劍,想此任誰也看不出少年此時渾身流淌著的那份…勢。
雖然很微弱,雖然很渺小。
目盲道人是個瞎子,自然也看不到,他只是奇怪於,這小子怎麼變得有些猛了?
第三日沒有練劍,道人親自下場示範了一套古怪身法,一套拳法打完,少年疑惑,這慢吞吞的拳法,能打得中誰?
有疑問便要問,問了便挨打。
道人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胳膊,只說,「這其實不是拳法,只是穩定下盤的一種身法,當然你要叫它拳法我也沒意見。」
丁前溪將信將疑,末了小心問了句,「道長,你可以再打一遍…那什麼拳嗎?」
「拳法太高深,我給忘了。」這回是真挨打了。
老道人靜身而立,只是簡單的一站立,所在的地方彷彿都多了一股威嚴的氣勢。
他雙腿膝蓋微屈,發勁於腿,牽於腰,老道人似乎在摸著一個無形的球,彷彿與這風融為一體,變得輕柔溫軟,但又讓人感覺裡面潛藏著無限的力量,隨時都有可能衝出來,轟出一聲巨響。
最後動復歸於靜,雙手上提,整個人的精氣神彷彿也因此升華,道人嘴角微微揚起,有些得意,卻沒有揚得太高。
「先練上萬遍,將來與人對敵,不至於連劍都控不穩。」
丁前溪只覺得本來已經不算疼痛的腰腿胳膊,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老道人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似乎覺得那句話應該由以後的少年對著自己的徒弟說,如果少年有了徒弟,不知道他會怎麼教那個徒孫,也不知道這臭小子那時候該如何得瑟。
那句話是:拳打萬遍,神理自現。
終究是看不到了…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院里道人話越來越少,發獃的時候越來越多。
而那練拳的身影不停,身形更是如鶴翩飛,從不曾對丁前溪太過狠厲的年邁道人,此時頭顱微點,像是尋常老人那樣午後打盹,困意十足。
少年打拳到最後,拳形七分像,拳意三分濃,最後竟是改握拳為握劍,小院里劍光四起,劍勢微重,劍意凜然。
從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天才的少年,此時沉浸在那種劍隨人動的其妙感覺里,劍是身體的另外一種延伸,隨心所動,隨意而行。
此時的少年已經練劍一月有餘。
…
…
深潭竹林間。
竹海林立,有風吹撫,鳥陣陣飛鳴。
目盲道人跟著丁前溪身後,步履瞞珊,少年故意放慢腳步,等一等那個精氣神都大大不如初次相見那會的道人。
這兒的竹林比較稀疏,陽光透過竹林打在少年的臉上,碎影闌珊。
有些好看。
老道人以前練劍,說是有類似於木頭假人,跟常人等高,其上標有穴竅,那種一劍刺中,不死也殘的穴道。
老道人似乎是不太能走動了,就在這裡扶著竹子坐下,他平復微微喘息聲,「今日就當為你講解上等御劍術。」
「你可知有人以一柄飛劍,輕拋入雲間,一日千里,貫穿敵首級而威勢絲毫不減…」
丁前溪從未聽過如此壯闊之舉,當下只覺得心生仰慕,心神蕩漾。
「那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實在是太遠了些,劍道劍術,追求的便是以最小的力氣殺最多的人,飛劍千里取人頭,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怎麼還有人做?」
「兵之詭計,出其不意。你且想想,睡夢之中有劍從天上來,輕飄飄在你這兒…」道人說罷輕輕抹了抹脖子,又指了指心口,「別干那種殺人必須一劍穿心的傻事,要知道脖子這地方,比胸骨可軟多了…」
這道理就跟街頭巷弄漢子常言那事。
不是看似肌肉威猛的大漢,也不是刷嘴皮子的吟客,在紅牌清伶們的眼中,評判標準是床板響上的時間長短,以及第二天腿軟的程度。
出劍即見效,殺人之前千萬千萬別說太多廢話!
離手一丈內,只是馭劍。
一丈之外,劍隨意起,以詭道殺人如探囊取物,才為御劍。
至於術,什麼時候能御劍飛行透雲海,一日千里晚復歸,才能由御劍變御劍術。
這種人即使不是劍道之子,也是那萬里難挑的劍胚了。
「老道當日一劍,近乎術矣。如果殺的人是上三境大修士…」目盲道人搖搖頭,也不覺得惋惜,如今體內氣機混亂,馭劍尚且做不到。
體內混亂的元氣一天天消散,氣散…則人死。
將死之人,其實還蠻害怕的。
丁前溪練習御劍術。
第一日,馭劍…算了,劍沒動。
第二日,馭劍…劍身微動。
第三日,長劍晃晃悠悠。
第四日,長劍彎彎曲曲如孩童走路。
第五日,馭劍三尺。
以後每日一日一尺,第七日長劍穿透翠竹,定在其中。
丁前溪轉頭,目盲道人沉睡未醒。
少年輕手輕腳走過去,用手指輕探鼻息,隨即放下心去,沉默的年輕人看著老道人,眼有微紅。
竹林輕輕搖曳,有風亂林。
這片竹海原是某位儒聖手中紫竹笛所孕育之地,竹子纖細柔美,秀逸卻有神韻,三百年來始終無人感知的那縷韻味,此時卻伴隨著一名三月前未曾碰過劍的少年。
那縷韻味柔中有剛,縷縷不斷。
尋常練氣士,窮其一生也無法感知竹林間這種奇異景象,儒聖所伴紫笛所剩那縷氣韻,本身就清凈無比,只有某些人心中偶然真摯所想,心胸無意顯現出的種種氣象才能與之共鳴。
可這縷氣韻對於武道修行並無禆益,只是在某些重要關口,福靈心至,借之悟道。
道人常說劍道修為眼下沒有太好的評判標準,只是受限於沒有練功木偶,便帶著少年到竹林來,筆直的竹子剛好充當無聲木偶。
丁前溪插嘴問了句,「道長,如果是那天那千劍齊飛的壯闊場景,可做到砍竹多少?」
老道人想了想,應當是見過類似的場景,有些感慨道:「如果是我那好友,此地竹林…一顆不剩。老道做不得那般壯闊舉動。」
丁前溪暗自鬆了一口氣,卻聽到道長接下來一句讓他覺得倍受打擊的話。
「老道在劍道上鑽研不深,那一劍當時也是付出了極大代價才勉強使出,實際遠不如當時那般輕鬆,不過要說斷竹的話…此地一半竹,皆齊齊而落。」
少年頓時目瞪口呆。
當少年終於在十天後,馭劍東去,五丈內翠竹皆齊齊折斷。
計一百六十棵。
竹林倒而不傷道人,圍繞著道人劃了一個半圓,丁前溪笑著跑過去,想藉此得意些什麼。
道人只是半開半合著眼皮,笑著說了聲,「好。」
這一日道人讓少年運起那劍元十二停心法,整個竅穴元氣從天門海倒灌而入,逆流向上。
微微劍芒絲絲縷縷刺痛各處竅穴之中,鋒芒畢露,同時配合那古怪拳法持劍而舞,不過三尺青鋒劍,此時元氣透著劍尖不停激蕩。
每運劍一次,體內竅穴疼痛便更加一分,道士稱此為好友所創,劍元鍛體,只有強壯的堤穴才能築元於內,等到用的時候,才能承受一劍出,體內元氣瞬間激流的洶湧。
此式威力巨大,做為生死之間的勝負手,極為關鍵。
老道人今日氣色良好,連飯都多添了一碗,他仔細著沐手沐腳,換了一件嶄新道袍,那是以往從來都不捨得穿的。
明明那兩座竹林山跟小土坡般的高度,道人此時卻也攀登不上了,他吩咐丁前溪將自己背到平常兩人練劍的那個地方,察覺到什麼的丁前溪一路沉默,只是愈發通紅的雙眼暴露了少年並不擅長隱藏的情緒。
目盲老道洒脫一笑,盤膝坐在地上,「來,小子,全力施為,讓老夫看看你的劍道成就有多高!」
大夏天怎麼就起霧了呢?丁前溪抬起袖子擦擦雙眼,並沒有立即起劍,而是恭敬著將那個吳國皇室最重之禮對著老人再次行了一遍,一如求知問道那會。
那一日,竹林再添斷口五百處,竹葉落如雨。
道人得見此景,終於捨得眼皮輕闔,最後眉角漸松。
沉沉老矣。
竹林間清風涌動,獃獃站立的少年郎絲毫不覺周身氣息翻騰如海。
這一日,丁前溪入二境登堂,初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