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他見過那個煙花樣的女子
當十五歲的丁前溪,用攥著拳頭鼓足勇氣的聲音,堅定而又認真的說出這句話時,想必自己也沒有想過這句話有什麼實現的可能性。
一個處在在偏遠而又偏僻的廣陵郡歷口小鎮的孤兒,可以憑藉著年幼時那驚鴻一瞥,所看到的那個風姿綽約的女子發花痴,用這種惡狠狠地語氣來宣洩心口諸多強烈的情緒。
本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很多事情,可命運時常會讓人不自覺的想起很多藏在心底的回憶。
孤兒可以有回憶的權利,幻想的勇氣,可隨著那場席捲南北的戰爭暴雲四起,過去擁有的生命里珍貴的東西都失去它應有的意義。
這場戰爭無論最後鹿死誰手,天下也非以前的天下,那些大人物只是換個姓氏做這天下的主人罷了。
至於自己?前吳已經滅國了啊,除了偏居一隅,借他人屋檐遮風擋雨外,只能勉強溫飽裹腹而已,這樣的一個少年,他這一生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再回那個令其餘五國,包括已經亡國的前吳畏懼的大燕國都所在地——京都了。
不能回也肯定要回的,不回去的話,娘親豈不是要白死了?
少年丁前溪長的並不是多出彩,當然也不能說醜陋,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群中,讓人能一眼記住他的只是那對鍾天地靈秀之氣,不含任何雜質的眼睛。
那雙眼睛見證了一段王朝的興亡史,在這兵荒馬亂的六國爭戰里,少年的靈動悄然帶上一抹濃重的滄桑。
他臉上最有特色的便是那雙眼睛,其次便是挺闊的臉龐,有北方人的剛毅,可挺秀高欣的體格又帶著南方文人的秀氣,誠懇樸素的少年臉上在某些時候常常帶著一絲堅毅。
當然,如果有人能夠往那雙不含雜質眸子的深處望去幾分,想必會從這兩抹堅毅的後方,看出幾分已經亡國前吳人都有的縷縷憂傷。
…
…
歷口小鎮以一條名為渭河的小河流為分界天然的分為渭南跟渭北。
渭河上又有條小橋連通鎮子兩邊,此時岸邊還沒抽開枝葉的垂柳隨風飄搖,小鎮上的村落不大,零零散散分佈這百十戶人家,此刻天色尚早,鎮上冷清無人,河那邊的枯草一直蔓延到遙遠的天際,南方的春天才開始,還是一片枯黃寂寥的景象。
小鎮北邊的百十戶人家跟南邊的那廖廖幾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歷口鎮渭南邊,家底殷實的大戶人家大多數是家裡有了出息的後輩,有的是讀書讀到了京都去,有的是經商賺上了一筆家產告老還鄉,畢竟人老了都想著落葉歸根,這種大戶一般相對來說好相處一些,那些子女混到京都去讀書讀出個名堂的,家裡的下人走路鼻孔都朝著天上,更別提跟人搭話了。
以一條貫穿小鎮東西的河流為界,南邊的公子不知冬寒,北邊的少女不知春暖,南邊的石板路白鞋是白鞋,北邊的晴天還好,頂多是多花時間撣撣灰塵,可要遇上下雨天,滿腳泥濘不說,姑娘裙擺都要重上些許斤兩。
有一個身影熟練的鑽進了一條巷子,他拐了一個彎,推開一扇老舊的木門,來到了一顆老槐樹下。
老樹下有石頭做成的凳子,跟一個廢舊磨盤充當的桌子,跟遠處的青山一個顏色。
青石板的料子。
此時槐樹下正坐著一個人,少年文秀的身影,正孤零零的發著呆。
旁邊的火爐上還熱著散發著香味的燒餅。
「溪哥兒…」偷偷溜進後院的身影,悶悶得開了口,聽嗓音有些稚嫩,還有些難為情。
「餓了。」
一個胖乎乎的高大少年闖到爐子前,他伸手就拿起一張熱在爐邊上的燒餅大口的咬了下去,嘴裡面含糊著說道:「溪哥兒你這手藝可太絕了。」
丁前溪抬起頭,仔細的看向面色黑紅的少年,濃眉大眼高鼻樑,圓滾滾的臉龐上厚厚的嘴唇正一張一合著嚼著燒餅。
他隨意的把沒束起來的頭髮撥到身後,擠眉弄眼的問道:「白魚湯呢?我昨天看到你上山了,山裡的白色小魚熬成的湯,配這個燒餅,咱哥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讓京都那群小娘皮吃上這等美味,說不定吃人嘴短…」
小胖子揭開白瓷大碗蓋,終於找到了那他特別喜歡喝的魚湯,他拿著木勺舀起來喝了滿滿的一口。
這一口下去帶著丁前溪都能感受到的滿足。
「聽陸哥兒說鎮上的酒樓里來了個說書先生,還說到了什麼安巧兒?」
胖乎乎的少年「嘁」了聲,「那安巧兒再好看,能比得上村北面那姑娘還好看?」
高大少年名叫沈懷山,提到村子北面的那個姑娘,他又忍不住的心神嚮往。
鎮子西邊偏北一點的地方,有個種滿旱煙葉的地方,煙葉沒熟的時候綠油油的跟青菜似的,一旦起勢就跟萵筍似的一節節拔高。
在靠近鎮子河流偏北的地方,有個小木屋,外圍圍著竹籬笆隔成的院子。
其實小鎮西邊的家家戶戶都喜歡用竹籬笆圍院子,這東西山上多的是,主要是不花錢,用些力氣就好,做慣了莊稼活的鎮上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去年沈懷山透過籬笆圍欄偷偷看正在翻晒煙葉的半老徐娘。
從此就惦記上了人家的閨女。
半老徐娘有個閨女叫任小梅。
這也難怪臉蛋黑黑的少年早早心底便泛起漣漪,不能全把原因扣在早熟頭上,要知道小鎮上的少年,十四五歲娶親的不在少數,當然那都大多集中在鎮子南邊,畢竟娶媳婦是要花好多銀子的。
到了沈懷山丁前溪陸年兒之類的少年這個年紀,已經對女子不限於朦朦朧朧的好感了,少年按耐不住的青春,總是要開花的。
這任小梅就是沈懷山心中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在他的眼中,任小梅皮膚好,眼睛還水靈,小手有些胖乎,頭髮還秀長…
總之他怎麼看,怎麼都好看,小鎮方圓幾十戶,絕對不會有比任小梅這個年紀更好看的少女了!
其實這少女丁前溪看過,他覺得只是秀氣而已,那任小梅是土生土長的小鎮人,要說優點,大概是比別的姑娘要白上好多,這就像一群黑鴨子群中,突然有隻白天鵝,能不醒目嗎?
其實任小梅也不見得有多好看,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情竇初開的少年心裡,喜歡的少女自然是最美的。
也許四五年,也許七八年,後來回憶自己當初痴迷一個女子的樣子,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那都是以後了。
當下喜歡就很好嘛!
去年上門討煙葉的沈懷山正好碰到了正在翻晒煙葉的女人,他只好厚著臉皮道一聲:「嬸嬸好。」
這輩子沒出過什麼苦力的女人,她頭上扎著鎮子上常見的麻布,額頭幾捋秀髮垂到臉頰,頸邊的長發有兩束鋪在胸口。
年輕的嬸嬸其實長的不算多出彩,可勝在身段極好。
小胖子先前看院子里就嬸嬸跟任小梅兩人,果不其然叔又不在家裡。
叔肯定又下地整理即將播種的煙葉地了。
沈懷山自從看了陸年兒帶來的小人書以後,便再也沒敢往婦人的那兩座山頭瞥了。
這位半老徐娘轉身,看著已長成大小子的篾匠鋪小輩,笑意溫和,她知道這小子來幹嘛來了。
「沈爺爺的旱煙抽完了?」半老徐娘腳步輕快的往一處竹板前走去,她用手收攏起已經晒乾回潮的煙葉,用布條紮好,回頭遞給了沈懷山。
她瞅著沈懷山不自覺黑紅的臉蛋,打趣道:「你小子怎麼越長大還越害羞起來了?上回過來拿煙葉的時候你就紅著臉,嬸嬸尋思著,難道是看上了誰家閨女,動了心思了?」
小胖子將煙葉夾在腋下,聽到這話神情扭捏,結結巴巴的道:「嬸嬸不許瞎說,我才…才沒有…」
他話還沒說完,就一溜煙的跑了,一口氣跑到小溪邊一顆大柳樹下,躲在樹后,少年藏著身子,欠著身子,偷偷的露出兩個眼睛往小院里瞅。
任小梅那個姑娘正看著自己這顆大柳樹,笑的開心。
少年縮回脖子覺得臉上越發的火熱,不用對著溪水看也知道是黑紅一片。
溪邊的柳樹枝條垂在春風裡,少年仰頭看去,那些枝條的嫩葉已經萌芽,馬上就是一片生機勃勃,綠意盎然的景象。
春不知夏,夏落於秋,秋白落雪梅花冬。
沈懷山想的入神,卻被又一聲吱呀的木門聲打斷了思緒。
來人正是陸年兒,沈懷山回過神來,正巧聽到丁前溪說道:
「在京都,從你我三人這個朝氣蓬勃的年紀,到老到不行…只要是個男人,都認為安巧兒有仙人美姿,宮中傳出,那位一向英明的的陛下甚至都有納她為妃的荒唐念頭…」
「娘以前跟我說過,以後找媳婦就得挑臀-兒大的,那樣的姑娘不僅生的好看,更重要的是…」
「能生兒子。」
原本怯生生喊「溪哥兒」的身影聽到這般語調,毫不遲疑的點頭。
「我…我也是這麼覺得。」
丁前溪笑著抬起頭,順手敲了跟他一般高的少年頭上一個板栗,「沈懷山,你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知道個屁!」
沈懷山也不惱他這般動作,只是撓著頭笑。
反而陸年兒聽到安巧兒這個碧漾湖第一美人兒,他跟丁前溪兩個人難得的同時沉默起來。
十年前那個渾身是傷的丁前溪被接到陸家,五歲的小孩就這麼痴痴的坐在這座院子的青石板凳上。
這是一座靠著陸家邊上的偏房,陸老爺的解釋是京都來的遠方親戚,回鄉祭祖的路上遭遇了山賊,一家上下連帶著僕人管家,隨行護衛二十餘口,只留個下這個命苦的少年。
事情的真相只有眼含憂傷的少年清楚,而真相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如果不是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只怕此時端坐在青石凳上的三位少年,此生也沒有半分交集,說不定吳國還沒有滅,丁前溪也已經娶了幾房美妾,說不定都已誕下子嗣,甚至…甚至都已經從公子變…太子。
「咱們這位皇帝陛下,十年前滅吳,七年前滅韓,五年前滅趙,三年前滅西蜀,如今與北魏隔著一條大江遙遙對峙,打的北人不敢馬下江南,才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陸年兒面撫了春風,臉上布滿了得意神色。
是啊,如果不是太平盛世,又哪裡來的京都遊船三百隻,夜夜美酒上萬罐,文人墨客醉倒在溫柔鄉里,傾倒的美酒香滿整個碧漾湖呢?
這位公子哥兒生的極好,少年身穿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好,腰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其上只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鬱。烏髮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著,沒有束冠也沒有插簪,額前有幾縷髮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著,顯得頗為輕盈。
陸年兒此時沉醉在突然而來的意氣風發里。
這樣一位皇帝陛下,很難讓人不心生敬佩,與有榮焉。
畢竟三百年的亂世,眼看著就要在他的手裡結束。
完成大一統。
沈懷山聽不懂這個,只是悄摸著又拿起一張餅。
另一邊的丁前溪眼神卻越發迷離。
他在想著,半個月前來到小鎮上,背著匣劍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
…
說書先生別看身材樣貌皆是年輕人的樣子,唯一跟年輕人格格不入的是他那滿頭的白髮。
加上他一直背著個木竹箱子,腰間斜挎著長條木匣,長年身著一身青衫衣裳,腳穿黑白布鞋,雖已白頭,可一副精華內蘊豐俊伸朗的樣貌,加上他身材高長,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瀟洒跟悠然自得。
在旁人看來,這可不就是一副標準的書生扮相嗎?
可丁前溪看來,十年前的書生就是這個樣子,按照推算,他如今至少已經中年了。
十年前就是這人將自己救下,並送到陸家。
自己拿著娘給的信叩門進府,莫名其妙地成了陸家落難得遠方親戚。
可當年明明是死了上百人…
上百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