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紅帽壓緊千層雪
鹿角城客棧內。
城府兵再次出現在客棧門前時,城裡的天已經亮了,六具盜匪屍體加上鏢局十幾具屍體已經由城府兵抬出門扔到了木板車上,甚至還有兵卒貼心的打來幾桶水將地方清掃了幾遍,這才利索地撤出客棧。
城府告示很快張貼在城牆上,上書:一處流竄匪徒作亂,昨夜已被捕殺云云。
城主大人踏著步子邁進了門,目光掃了眼悲戚的鏢局眾人,最後視線才落在站在邊上那對男女身上。
已然確定了此行目標的城主大人,不再猶豫,用事先擬好的客話安慰鏢局眾人,最後開出了條件,鏢局護送的這車貨,由於負責接收貨物的顧家管家年老忘事,記錯了交接貨物的時間,導致了這麼一車價值頗高的貨物被一批冒充城府兵的賊人盯上了,鏢局死了一幫好手,顧家深表歉意,願意以這批胭脂所值價五萬兩,賠償鏢局。
羅軒終究是老了,面對著這份前後解釋自相矛盾的說法,默認了,到底是沒有年輕時那股追究到底的膽氣了,死了的人再怎麼珍貴,可那都已經死了,活著的這幫兄弟還要養家糊口,一群紅著眼的大漢看向羅軒,後者重重點頭,表示認可了城主處理這件事的辦法。
城主看向丁前溪,拱拱手,客氣道:「公子有禮,府內已經備好酒菜,可否賞臉一聚?」
明知道這類人不是一桌子酒菜就能輕易收買的,可只要丁前溪願意開口前往,那就是給了路子,至於出多少價那才是城主應該考慮的事情。
丁前溪搖搖頭,婉拒了。
神色期待的城主苦笑聲:「也好,那便不打擾公子了。」
等城府兵退去。
羅軒受傷不輕的肺腑此時仍舊疼痛無比,他看著昨晚僅僅一劍便瞬殺六人的丁前溪,臉上沒有害怕的意味,反而滿是尊崇。
活下來的八個鏢局漢子,在羅軒的帶領下一起彎曲膝蓋跪倒在地,齊聲道:「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以後用得著鏢局的地方,羅軒便是豁出這條命,也給公子辦成了。」
丁前溪真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陣仗,絲毫沒有馭劍之時的冷靜,李寧洛用胳膊輕輕碰了他一下,熟練的扶起羅軒以及各位兄弟,朗聲道:「羅鏢頭,先前在房內跟你家小姐交談甚歡,知曉你們鏢局日子如今也不太好過,江湖中遇見了麻煩,能出手幫襯的,自然儘力一二,這都沒什麼的,說不定以後再走江湖,經過你羅鏢頭的院子,還得麻煩您好酒好菜招待我們兩個…」
羅軒忍住咳嗽一臉笑意,爽朗道:「原來二位什麼都知道了,羅某年紀大你們不少,撇去身上那不入眼的拳腳,在你們面前就自稱老哥了。」
「此間事了,咱們鏢局這就馬不停蹄連夜返回臨海老家,南方鏢局裡其實已然是個空殼子,也沒什麼好戀舊的,等下咱們尋處酒樓吃頓飯,再行別過,以後丁老弟,跟李弟妹有機會路過臨海,一定一定別忘了到小院里看看老哥,老哥拳腳功夫差了些,可這喝酒的功夫,保准夠看!」
聽到弟妹這聲稱呼,一臉笑眯眯的李寧洛更加開心道:「客氣客氣,好說,都好說…」
李寧洛拽著丁前溪回到二樓客房,剛進門便用腳踢上房門,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好呀丁前溪丁大劍客,沒想到人挺老實,還挺滑頭,老實交待,第一次見面那會兒,我問你幕北山在哪裡,你說你不知道,我問你可會馭劍,你說你不會…怎麼?頭一次耍威風,感覺怎麼樣?」
訕訕而笑的丁前溪一臉無辜,兩人經歷了大半年的相處,早已經沒了起先那份陌生,丁前溪也不再是剛出小鎮那會兒為人處事絲毫不知變通的呆木頭。
原來不知不覺心性就變了,鷹擊長空尚知天之廣闊,魚游海底方知大洋之深。
是個人都會變的。
能夠重新馭劍的少年顯然心情不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你那會兒臉上戴著面紗,神神秘秘地,我哪裡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個老道人跟我說過,出劍之前少說話,遇到這種不想回答的問題,乾脆就說不知道嘛。」
這趟江湖剛走了沒多遠,便遇上了很多善良的人,跟著正經劍修學了上承江湖劍術,又能跟有趣的姑娘同行,學會了馭劍喝酒,雖然不能達到師伯那種御劍遨遊的境界,可也有小風流嘛。
可也見過不少見不得光的骯髒事,嘴上江湖道義,實則偷奸耍滑,燒殺搶掠,與之相比,那設局比武騙賭注的好歹算上良心太多了,最起碼那精彩的比斗是實打實的真打。
這江湖啊,好的壞的都有,聰明的愚笨的也都有。
李寧洛看著一路走來沉默多過笑臉的丁前溪,明顯感覺他整個人開始尋求轉變,女孩子的第六感最為敏感,她總是覺得,有什麼說不清楚的變化正在少年身上發生。
樓下羅軒呼喊道:「二位,鏢局行頭備好了,咱們可以出發尋個上好的酒樓,吃頓散夥飯了!」
…
…
一行人便出門去了,心情不錯的丁前溪跟同樣開心的李寧洛走在隊伍前面,羅軒與雙眼放光的自家小姐走在後面。
可一行人卻被一位戴著紅帽子,穿著藍灰色衣裳的老人攔住去路。
羅軒下意識上前一步,卻被丁前溪阻止,跟眾人約定好在前方不遠處的酒樓相聚后,少年便一個人留了下來。
李寧洛執意要留下來,可卻被丁前溪笑著推走,直言道:「沒事的,這位算得上是自家長輩,先別喝酒啊,等我去了再喝。」
李寧洛這才跟著一眾人離去。
丁前溪看著那身藍灰色大褂,又看到一頂紅色官帽,便清楚了這是一位皇宮裡面相當有權柄的敬事房總管。
俗稱大公公。
本來疑惑這樣一位平時只能在宮裡見到的人物,怎麼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可仔細看著那張皺紋遍布的臉龐,記憶里本來快要忘卻的那張臉逐漸清晰起來,五歲那年在大燕皇帝身邊,自己看過這張臉。
丁前溪一個亡國皇子,也不知道如今在大燕那邊究竟還留下個什麼身份,他猶豫半晌,還是決定以江湖禮見面。
雙手抱拳,彎了彎腰,起身道:「很多年不見,大公公老了…」
年紀頗大的公公,滿頭儘是紅色帽子都壓不住的雪白長發,他沒有回禮,只是笑著點點頭,顯然對這份問候有些意外。
「皇上讓我來看看那個姓丁的,是不是你。」
「小公子,真沒想到你還活著,咱家是真的替皇上高興。」
說到這裡的大公公明顯欲言又止,忍不住道:「當年那事不知道你是怎麼認為的,可那跟聖上確實沒有關係,你的娘親可是皇上最喜歡的女兒,想必你也知道,以皇上的為人肯定是做不出那種事情的。」聲音陰柔的慈祥公公,說出這樣一番話,看著沉默的丁前溪,知道自己的話對方肯定沒聽進去。
也對,鎮北大將軍做出那種殺藩屬國吳王,燕國小公主的事情,任誰說其中沒有燕國皇帝的授意,丁前溪都不相信。
就憑他一個將軍,怎麼敢?
大公公苦笑道:「小公子,皇上說了,若這番解釋你不信,他在京都的永輝殿等你,那殿是你娘沒出嫁前住的地方,其中緣由等你到了京都再與你細說。」
丁前溪直視大公公的眼睛,看到了滿滿的真誠,京都他肯定要去的,但不是現在,不過還是要對眼前這位,除卻太監身份也只是一名普通老人說些什麼,最少也要道聲謝。
「顧家跟鏢局以及我的事,是您在中間發了話吧?不然這事情沒那麼容易解決,謝謝您。」
大公公感慨道:「沒想到再見面小公子都做那山上人了,修得百年道,尋那天上仙,有機會不老不死不滅…咱家一把老骨頭,就快進棺材嘍。」
丁前溪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沉默以對。
雙手攏袖的大公公,挺直腰桿,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嚴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用無比尋常的語氣緩緩說道:「小公子,這件事咱家已經吱會過顧家了,你跟那李小姑娘不必過於擔憂,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當然,如果小公子不滿意的話,那小小顧家,隨意打殺了便是。」
丁前溪聽到這裡,放下心來,這個世界上跟他有血緣關係的至親,只剩下那端坐龍椅的皇帝了。
最後沒忍住的丁前溪出聲道:「皇…瑪法,身體可好?」
換個了叫法,便是換了種身份,大公公開始當街行禮,「回小皇孫的話,宮中有奴才照應著皇上,龍體安康…」
…
…
大公公給丁前溪請安的這天清晨,天還未亮,太安門前便聚集了各個達官貴人府上的馬車,深冬的天著實冷了些,馬車上依偎著火爐,有些年紀大的文官,離了這東西,那可真是要去掉半條老命了。
天色清亮以後,太安門城門大開,馬車裡的文武百官穿過太安門進入了中軸御道上,依次接連穿過端賢門,盛午門,成天門,才能到達一處寬闊的廣場,直視那座金瓦紅牆包裹的金鑾殿。
體弱一些的官員此時已然能聽到喘著粗氣聲,好在這個時候的成景帝尚未從御書房出來,還有時間讓這群文武百官穿過廣場到那金鑾殿內等待皇帝上早朝。
成景帝此時正在吃早膳,按照宮中規格,簡易早餐也有十六七道,可每道菜少鹽又少油,好不容易遇到件可口的菜,也不能多嘗,皇帝打小便要學習的規矩,每道菜只吃一口。
意猶未盡的成景帝換好衣服,在一位年輕的傳值太監帶領下,上了早朝。
百官行禮以後,這位年輕的太監便吊著嗓子悠長喊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左相李密出列道:「臣有事要奏…」
成景帝輕按眉心,這位耿直的左相所言之事肯定要與自己的皇外孫丁前溪有關。
果不其然,在得到准奏后,左相開始發言,「微臣聽聞那丁姓少年乃是吳國的氣運之子,此子氣運之盛堪比大燕,臣以為,陛下當除此子,還天地清明。」
成景帝不悅,冷聲道:「朕不這麼認為,左相難道老糊塗了?什麼丁姓少年,那可是朕的皇外孫!氣運之子?朕的天下不是靠哪一個氣運之子打下來的,是大燕國的子民,大燕國的好兒郎,拋頭顱灑熱血,打出來的!」
右相出列道:「臣以為聖上言之有理,臣附議。」
御史大夫龐侍郎出列道:「微臣請皇上三思,當年鎮北大將軍一案如今尚且無定論,那少年既然好生活了下來,還成為那山河少有的山上修士,皇上就應該趁此子年紀不大,修為不高,出動欽天監修士,將此子抹殺在羽翼未豐中!」
太尉王碩出列,顯然是瞧出了皇帝想要保那少年的心思,他朗聲道:「臣反對,龐侍郎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可殺他一家的是鎮北王,咱們軍中遇到這種事情,那自然是冤有頭,債有主,誰殺的人誰償命,鎮北王如今就在邊境軍中,那少年有本事,便找他算賬去,再說了鎮北王這兩年行事確實霸道了些,陛下也可由此敲打一二,以正朝綱。」
右相跟著和起了稀泥,眼皮輕闔,道:「臣附議。」
大大小小的官員各自稟報了自身想法,金鑾殿內跟農家菜場似的嘈雜一片,揉著眉心的成景帝,,猛然起身怒道:「成何體統!當年那件事你們知道多少?朕當年差點當場宰了鎮北王,可諸位想想大燕是如何改換國制的?光是西蜀一戰,鎮北王一人屠敵國修士三十餘人,其中劍客六人,西蜀劍池再無絕頂劍修,那不是鎮北王的功勞?」
「他殺吳王,殺朕的女兒,還不是因為那勞什子氣運?呵,你們現在又想用這個借口逼我殺那個少年。」
「朕告訴你們,偏不,朕偏不!要是因為一個人,大燕便因此亡了國,那也是朕無能,朕愧對大燕開拓疆土的列祖列宗,朕最喜歡的女兒死了,她留在這個世上最後一份血脈你們也留不得?」
朝堂前跪伏一片。
重新坐在龍椅上的成景帝,平息了怒火,起伏的胸膛漸漸平穩,冷靜到可怕的皇帝最後道:「召兵家任遠陽進宮,朕要聽他說那個從小便沒了爹娘的孩子,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