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夢

第五章,大夢

月夜正圓時,鎮子西邊偏北一條不算偏僻的巷子里。

小院,有個老人眯著雙眼,身體有節奏的隨著老舊的竹制搖椅上下晃悠,旱煙的味道有些刺鼻,也帶著老煙槍喜歡的味道,老人這個時候的雙手會布滿細細的裂口,入夏以後才能見好。

屋內有個高大的少年蜷縮在被窩裡,嘴邊掛著震耳的呼嚕聲,眼睛卻睜的提溜圓,被窩裡面時不時傳出書頁輕微翻動的聲音,當看到那頁已經被翻破頁腳的內容,胖胖的少爺依舊會…

很臉紅。

「小子,你要是還不睡的話,明天就只能在火爐灶房裡面扒拉著那本書的灰燼了。」篾匠鋪爺爺輕聲開口。

高高少年將書塞在枕頭底下,很快便躺平身體,只是小臉黑紅暴露了他此時依舊平靜不下來的內心,「吼什麼嘛,睡覺睡覺,夢裡都有…」

篾匠鋪老人輕輕磕了磕已燃盡的老旱煙頭,用腳尖碾滅了最後一絲煙葉的餘燼。

其實他不在意少年看這種床闈之間的秘事,只是這小子翻來覆去就那麼幾頁,往往看一整夜是個什麼毛病?

老爺子想想十五歲的高大孫兒,又想起老對頭家的閨女…

是時候給這小子找個暖床丫頭了!

在白髮書生自然引動丁前溪體內如河流奔騰的氣機之時,篾匠鋪老爺子正往旱煙斗裡面裝上新的煙葉,他搓火摺子的手一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這種令人心悸的感覺一閃而過,粗布麻衣下後背的顫慄也在證實剛剛那種感覺不是一種錯覺。

很快恢復如常。

「奇怪…」

終於重新點起旱煙的篾匠鋪老爺子,只當是人老膽小,重新抽上一口,在一片雲霧繚繞中,忘卻了剛剛那種讓他渾身不舒服的感覺…

天剛微亮,要打燒餅的丁前溪已經起床,要知道,三月底的天氣雖然已經逐漸變得暖和,但是此時經常會有不算罕見的「倒春寒」,這些年習慣早起登山,一方面要去山上取最新鮮的食材,另一方面也存有錘鍊體魄的意思。

掀開被子散開被窩裡那份暖氣,外面的那一股子寒氣激的人身體直起雞皮疙瘩。

就算是還想睡,也睡不著了。

孩童那會兒,睡著宮中薄皮大貂被子,自然是感覺不到絲毫的冷意,有巧嘴兒侍女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謠兒,這會兒也沒人催著他起床,少年反而不睡懶覺了。

歲月直催人老…

天天上山下山,砍竹子,編篾竹…

學沈懷山說話那就是倍沒意思。

沒意思嗎?丁前溪可不這樣覺得。

長大以後,很多事物還是那個樣子,比如過年的時候小鎮東邊依舊鑼鼓喧囂鞭炮齊鳴,煙花開的依舊浪漫,千里的風吹遍萬里的桃花開,年年如舊,舊如年年。

就如少年昨夜做了很長很久很逼真的一個夢,夢到最後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對自己說,「忘卻…」

於是醒來以後昨晚的事情一開始還能想上幾分片段,儒生,人間…

可再仔細想想,並沒有那回事。

可最後明明有人以不知名的調調哼唱歌謠:

「夜迢迢,燈燭下,幾心閑。平生得處,不在內外及中間,點檢春風歡計,黃鳥鳴翠報平安咯。」

日子跟往常哪裡都一樣,又好像哪裡都不一樣了。

丁前溪打開屋門,來到擺放著燒餅爐子的小院里,摸了摸下巴上還未變成胡茬的絨毛,伸了伸腰走出院子。

要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隔壁打水回來的瘦弱少女雙手半拎半拽著一桶水好不容易走到門前,丁前溪順著少女走來的路上,那兒有一條淺淺的水灑落的痕迹。

瘦弱少女看著一桶水只剩下半桶的背影,多少有些蕭瑟。

「曹錦兒,又打水去啦?」丁前溪快步推開隔壁的院門,幫忙著將水桶拎到小缸那兒,妹子站在缸邊看著丁前溪認真的神色,淺淺的笑意隨著缸中的水盪著漣漪。

「前溪哥哥…辛苦啦!」瘦弱少女原名曹錦,此刻有些氣喘,早晨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竟然有些許別樣的味道。

丁前溪暗暗看了一眼,意識到自己的某些想法,雖然已經聽了很多年的「前溪哥哥唉!」,可還是止不住的…意氣風發。

「前溪哥哥」跟他的錦兒道完別後,穿過小巷,一路向小鎮西面跑去,路過社學的時候老舊道觀靜悄悄一片,也對,今日休沐。

少年一口氣跑到鎮子的最西南邊角開始不緊不慢的往回晃悠。

他看著小鎮西邊百餘戶人家零亂的遍布著,繼續往北邊走,小鎮總體構成是非常簡單的,由一條東西流向的河流分開,只是簡單的分為小鎮南邊跟小鎮北邊。

一戶戶人家陌生又熟悉,那種感覺紛至沓來。

當走到落梅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跟孩子圍在水井邊上邊打水邊閑聊,木軲轆的井車發出有點好聽的「吱呀」聲,當丁前溪路過的時候,兩三個眼熟的婦人朝著自己打招呼,他只是笑著跑開了。

哪個朝代的嬸嬸,有一樣東西本質上是通用的,少女叫閨中竊竊私語,眉目含情,令人賞心悅目,而年紀大的嬸嬸嘛,雖然也是神采飛揚,可口水唾沫直飛,那就只能叫八婆了!果不其然,看見飛快跑過去的少年,辯論的中心就變成這小子以後能不能娶上媳婦了。」

再往北去就到了現在住的小巷,這巷子東邊到頭就是連接著小鎮東邊的石拱橋,村子里唯一一座連接南北的紐帶。

丁前溪向著東邊一路望去,視線停留在石拱橋彎彎的頂部,心思有些複雜。

命運有時候就像是一座石拱橋,生在南邊,跟生在北邊,那就是兩種人生。

一路向北,古樸的小村落街頭巷弄,屋檐青瓦抬得高高的,有深灰色的磚牆,也有竹子搭建的筒子樓。

唯獨有一處破舊茅草房,老木門已經爛的不成樣子了,從門洞往裡面看。

茅草房空空蕩蕩,只有床上放著一個破枕頭和一兩本脫了頁的書,有一個小桌子就放在床上,上邊放著一口破碎出好幾個缺口的碗,還有兩隻沾滿了殘渣的盤和一雙又短又細的筷子,木桌還缺了條腿,用一大塊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碎石墊著。

從牆根處長滿了翠綠的爬藤植物,它們一直爬到屋頂,葉子在風雨中搖擺,門口的幾棵黃芽樹構成了一副獨特的風景。

草屋外盛夏滿樹,屋內卻蕭瑟無數。

這就是村裡王二愣子的住處。

丁前溪想到王二愣子,總覺得在哪裡聽到誰提起過這痴傻的漢子似得…

他站直身子繼續走,有些風景看過一遍還想著看第二遍,第三遍,以及很多遍,比如山河大好彎彎月,雪落梅頭暗香來。

可有些風景看一遍就不想看第二遍了。

有些事情旁人覺得理所應當就該這樣,可當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呢?

所以沒什麼想當然嘛。

路過篾匠鋪子,丁前溪透過竹籬笆的間隙就看到一小臉泛著黑光的高大少年正苦著臉。

他坐在小凳子上,一片片竹子就躺在凳子邊上,少年一手持著竹片,一手熟練的用剔絲刀給竹子分層。

丁前溪隔這竹籬笆跟沈爺爺打招呼。

老爺子慢騰騰的磕著老旱煙把兒,他點點頭,再無其它表示。

高大少年剛想起身,身後一聲咳嗽聲傳來,讓他本來已經離開板凳的屁股又重新坐了下去。

他眼巴巴著看著丁前溪。

後者只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本就苦著臉蛋的沈懷山,開始耷拉著腦袋,唉聲嘆氣了。

丁前溪沒回頭,自然看不到高大少年的「有聲抗議」,少年不多時就走到了最北邊靠近溪水旁種植煙葉的田地了。

丁前溪遠遠的看了一眼小院,院子里靜悄悄的,小院雖靜,卻不沉悶。

有中年漢子正在打一套古怪拳法,雙腳沿著一定的軌跡移動,在丁前溪看來,中年漢子腳下虎步生風,兩根手臂跟著身子左右騰挪,練拳動作輕如飛滕,重如霹靂,練拳又練腿,練腿也練腰,拳法使的那叫一個行雲流水,三月底的天還尚有寒意。

赤膊著上身的漢子揮拳剛勁,出拳卻無聲。

一看就是個中翹楚,練拳練出名堂的那種。

丁前溪這下看的嘖嘖稱奇,前些天剛見識到修鍊的神奇,轉眼便碰到了純勁武夫。

記憶中這位中年漢子名叫:任遠陽,據說早年當過兵,後來打北蠻子從馬上摔了下來,成了個瘸子,腿都不利索了,還騎什麼馬,打什麼仗?

可眼下這出,跟傳聞的不說是一模一樣,簡直是毫無關係。

小道消息不足為信啊。

丁前溪悄悄後退,直覺告訴他事出尋常必有妖,有妖…那還是躲遠點的好。

事實上當少年出現在籬笆外的時候漢子已然發現了。

對於少年的貓著腰離去的行為,這個平時只插「一畝兩分」地的漢子,就當作沒看見了。

此時自作聰明「某人」正對著石拱橋,他想去鎮子的東面看看。

少年畢竟是少年,返回來也不見氣喘,得益於這這些年上山下山走的多了鍛煉的體魄,雖說也不見得有多強,可比陸年兒那種公子哥強壯多了。

穿過石拱橋,兩邊的環境就像大雨初晴的午後,青石板鋪就得道路上乾淨明亮,少年深深的換了口氣,感覺空氣都要清新上幾分。

剛剛站在拱橋頂端便能遠遠的看見李、宋、陸三大家的各自四合院,其中離石拱橋最近的便是陸家,陸年兒經常從石拱橋跑過西邊順便帶著丁前溪找他們兩個共同的朋友,那個身材高大卻偏愛臉紅的胖小子。

陸宋兩家居住的地方是個三進的四合院。

而李家是個七進的四合院。

三大家佔據了半個小鎮的面積。

陸年兒日常推門,今日丁前溪休沐,他正探著腦袋準備出門,喵到不遠處拱橋邊的「丁哥兒」。

少年從不詫異丁前溪的突然出現,事實上也只有這個孤兒喜歡沒事就在小鎮上晃悠。

四目相對。

陸年兒,陸家公子哥,出門被李家的狗追著咬,慌不擇路跨過石拱橋一路往北跑,那狗就緊緊的綴在身後,最後還是胖子少年沈懷山一腳踢的那狗「嗚嗚」叫才避免了公子哥的小腿上少塊肉。

他因為這件事以後跟小胖子處的極好。

小胖子又特別喜歡跟丁前溪玩,所以三個少年都好上了。

這邊陸家公子哥小跑著出了門,因為太著急,還差點在被門檻拌到跌跤。

少年拉著站在橋邊的丁前溪往自己府里去,路上還嘀咕著有些事情要對他說。

陸家三進的四合院,整個院子院外粉牆環護,綠柳周垂,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五間抱廈上懸「悠然自得」匾額。整個院落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花園錦簇,一帶水池。

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裡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丁前溪暗自咋舌,「雖然已經很多些許遍,可三進院落便是如此,那七進院子的李家,該是如何了得?」

兩人來到東廂房進門。

門剛關好李離塵便壓低聲音說道,「丁前溪,我家來了六個奇奇怪怪的人,三男三女,其中有一個姑娘我認識,你也認識,就是小時候那個跟你和沈懷山一般黑的黑炭,吳夢清!」

「不過她現在變的可真白,跟變了個人似的,聽我爹說是拜入了什麼江湖幫派,那幾個都是同門師弟,我聽他們幾個都喊小黑炭師姐。」

「對了,不止我家這撥人,另外兩家也住下了兩三撥人,小鎮怎麼突然就熱鬧起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小黑炭,啊,不,吳夢清他們一行人會出去一整個白天,天色稍晚的時候才會回來,剛來的時候還她還會跟我說說話,現在是天天都見不著人影了…」

最後他偷偷的從床底下掏出用素色布包好的兩本書,湊近丁前溪的耳邊悄悄的說,「這是沈懷山要的小人書,本本帶蓮,本想出門找你們玩,可探頭就看見你在橋邊傻站著,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丁前溪擠出一臉笑容,今早起床以後總覺得自己好像丟失了某些東西。

他也沒解釋,只是將書塞進誇大的青衣衫底,「我沒事,陸哥兒,聽沈哥兒說你家裡的這波住客需要尋個進山的嚮導,到時候這件事你多關注下,事成了賺到的銀子,分你三成。」

陸年兒背後的手稍一掐指,得出了一個大概得數目,露出一臉會心的笑容。

他的笑容自有溫潤公子如玉那種味道了。

穿寬大青衫衣的少年回家的路上,停在石拱橋的最高處,落日余影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很遠。

少年沒回頭,邁開步子跑遠,腳步輕盈。

少年總覺得心底空落落的。

隨後又莫名的想起。

五歲以前,娘親在宮門前種下的那一排綠柳梧桐,如果娘親還在的話,如今個個…都該有…碗口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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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踏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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