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金斧大修羅 一戰令百鬼(中
黑漆漆的天空落雨了,打落在山林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濃濃的土腥味翻湧起來,一個留著圓寸頭的胖哥兒擔著挑子,吭哧吭哧上山去。水霧蒙著青苔,他需要特別留神才能踩穩,這個天要是打滑定會摔斷骨頭。
阿金今年十六歲,是個身強體壯的練家子,因為老實又好說話經常幫師兄弟們挑水。他黃昏開始上山下山,忙完正好趕上熄燈,今天卻妖慢點。
他兩隻手扣在扁擔上,把身體壓實又放低了地盤,均勻呼吸著一起一伏顛上山。直到最後一步落定才送了口氣,忍著肩膀火辣辣的疼痛,一股腦鑽進柴房。
阿金放下挑子,給最後一口缸添上水,再把木桶拎到牆角邊支上長桿。他扯過抹布擦臉和背,雨水和汗味漸漸消散,窗外幾聲雷響驚得人一顫。胖哥兒緩過神來,出門上閂后就要往住處走,無意間瞄見武館還有火光。
「今天誰負責熄燈啊......嗐。」
他順著廊檐朝武館走去,兩手擰乾了衣角,嘴裡抱怨著。一是最近油蠟漲價,二是下雨天也有可能走水,三是師傅定下來的規矩就應該遵守。
阿金很快到了一座四方頂的建筑前,上面的瓦片灰茫茫一片,潔白的牆壁暗影斑駁。他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下意識抓抓肚皮,放慢了腳步。
「誰啊?」
是進賊了嗎?
他拿起立在牆邊的木樁,連吞了幾口唾沫走進正堂,看清楚那四方台上的人後頓時笑開了。
「師傅,您嚇俺一跳。」
阿金是個乖順的徒弟,他丟下木樁朝前去,想知道師傅在幹什麼念什麼。
「修羅道上道修羅。」
四個燭台散發出金色的光芒落在檯面上,上面有七個土碗,裡頭是不同的色彩。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趴坐著,正捏筆在地上描繪著什麼,嘴裡念叨著奇怪的話語。
「師傅,修羅道上道修羅是什麼意思?」
男人驀地抬頭,死死盯著來人,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字句。
「阿金,救我。」
胖哥兒看見師傅的眼珠沖紅突出,嘴巴一開一合,全身上下綳出青筋。他害怕又緊張,只小心翼翼靠近,試著寬慰。
「師傅先回房吧,我熬碗安神地湯水給您送去。」
自從師傅帶著武館的師兄弟們參加比賽,奪得那「天下第一」的牌匾后,整個人變得越來越沉默。他沒日沒夜練習,嚴厲訓練大家,日復一日陷入譫妄。
「昨天晚上,我做夢去了一個地方。」
外頭悶雷聲響,緊接著是幾道閃電劈得武館透亮,雨下得更大了。
師傅看著門前獃獃站著得小徒弟,咧開嘴笑了。
「那個地方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是這驚雷暴雨整不滅的,中間有個渾圓的檯子。就像是一個水牛皮大鼓,有九百個修羅圍著它逞兇鬥狠,女的美艷善妒抱著身子嘶磨,男的醜陋無比撕開胳膊和腿啃咬。」
「師傅,好嚇人啊。」
「不對,是溫床,血肉之花的溫床。」
他笑得更大聲了,不再理那小胖哥兒,趴著繼續作畫。
「這可是貴人看得起我,特別恩賜的彩墨,要把心中所想釋放出來。嗜血好戰,你死我活,永無止盡的殺,殺,殺,殺!我看到了,已經看到了,大修羅!」
眼淚和唾液順著森森的白牙往下滴,男人匍匐在地嘶吼著,像極了瘋狂的狗。
轟隆!
這聲雷震得武館晃蕩,閃電厲害得像幾把刀。
胖哥兒怕得輕喘一聲,轉身就跑,順著牆根到住處。他拱上大通鋪,蒙著被子一直顫抖,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直到天空破出一絲紅光,武館方向傳來驚恐萬分的呼叫,阿金灼熱的呼吸變冷了。
「師,師傅沒了。」
死亡現場極其的血腥,幾個年長的師兄封了武館又請詩人來幫忙處理,小一點的孩子們都聚集在柴房。大家神色倉皇,拼湊著聽來的景象,據說師傅畫了滿地的符文跪下叩頭叩死的。
頭斷了沒一處好的。
「什麼符文?」
「牌匾後面的一串符文。」
「詩人說,說是瘋狗的意思。」
「不可能,那是師傅參加比賽時贏來的讚美詞。」
大家爭得面紅耳赤,只有阿金蹲在水桶邊抱著膝蓋哭,慢慢的這小土屋裡只剩下哀聲一片。
大葬過後,武館里三十幾個人在院壩里擺了幾大桌吃食,決定吃完了這頓就散。阿金抱著酒罈子不放,趁著頭昏腦脹的勁把多年來壓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逗得大家又哭又笑。
他本是個憨厚老實的人。
黑夜籠罩山頭,院壩里幾盞燈籠在晃動。
桌上的鹵貨見底了,酒碗層層疊疊一堆,吃飽喝足的師兄弟們鼾聲起伏。阿金因冷空氣驚醒,揉著疼痛欲裂的腦袋坐起,再望了眾人是喉頭一熱。
他是無家可歸的,很小的時候就被賣上山了。
胖哥兒送天南地北的兄弟們離開,結清開武館的帳,能帶著出世的只有三樣東西—幾件衣服,一百多個銅錢,和兩柄斧頭。他徒步了十多里,跟著一支運鹽的隊伍混吃混喝,只要搶著幹活多挨幾個白眼就能有住處。
鹽隊散了又跟著幾輛馬車,在盛夏進了金石城。
太陽當頭照,毒辣的熱氣把大地都烤焦了,遠遠望去是上白下黑。城中的人被勞務壓彎了脊背,赤條條的身體汗津津的泛出金光,兩腿像是灌了鉛一樣緩慢。
馬車剛進城裡,幾匹牲畜實在是不行了,嘶鳴著倒地。爬不起來的瞪圓了眼睛,在沙石中抽搐一陣斷了氣;爬起來的虛弱地站著,喘著粗氣掃牛虻。
主事地吆喝了一聲,守在一盞的人神情麻木地牽來幾匹馬,重新給車套上。人們三兩成群坐著,望著天空拿木瓢喝水,就這麼一個接著一個傳下去。
胖哥兒接過木瓢,瞬間熱淚盈眶。
他看了看破爛的鞋履,透出來的腳趾反覆潰爛結痂,再也走不動了;他含著木瓢,嘴巴乾燥得一吞咽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再也說不出話了;他還想再喝一口的,卻被身旁竟敢的男人奪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一盞茶的功夫,車隊再次啟程。
阿金決定留下來。
晚上睡在靠近金石城的破廟裡,那裡常年鬧凶獸,很少有人出沒。他白天去城裡面晃蕩,很快就鬧明白了這裡主要是以運輸的活兒為主,早出晚歸總能撈到吃喝,甚至是錢。
阿金本來就是練家子,勤勤懇懇幹了兩年就從城外搬進城裡,有了個籠子大小的住處。他心寬體胖,常卡在門縫裡和人說說笑笑,有了幾個能走動的朋友。
真正行大運那一年,是胖哥兒十八歲的時候。
有隻受傷的凶獸入城,倒在阿金的門邊,第二天上午謠言就傳遍了。說是有個胖哥兒用兩柄斧頭砍死了禍害,大家紛紛到門前看威風,要他當眾耍兩招。
阿金半張著唇,望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臉,痴獃了好一陣回房去。再衝出來時,他瞪圓了眼睛哇呀呀叫著,舉起兩柄斧頭霍霍打了兩招。胖哥兒馬步扎得穩當,腕部靈活有力,把那沉重的冷兵器甩過肩膀又從腋下接過。
當他拋甩上天,又穩穩接住時。
群體里有人哭了。
金石城需要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清楚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
「你能教教我們嗎?」
「行啊,這不難。」
從那天開始,人們忙完活路就簇擁在阿金的小籠屋前,要麼看他耍斧頭要麼跟著學幾招。有些父母給一兩個銅錢,或是送雞蛋和饃饃,就讓孩子磕頭認師傅。
日復一日,胖哥兒有了積蓄也討到了媳婦。
他們雖然出生寒門,但是有韌勁,就憑著兩柄斧頭在金石城裡耍出了名堂。胖哥兒搬進了石頭屋,他的媳婦用整個冬天綉旗幟,開春就把它插到門前。
金家武館,黑底白字在風中飄揚。
學徒從一個變是個,發展了三年,已經能養活一些流浪兒了。
「以前喊胖子可以,現在人家有錢了脾氣大,誰喊跟誰急。」
「在我沙地里找活乾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啊。」
「還是我建議他開武館的呢,現在借點錢都不幹。」
「他大老粗一個能懂啥?是家裡的婆娘在吹枕旁風呢。」
阿金聽到這些冷嘲熱諷,也只是笑笑,只要日子平安就好。
人很渺小,真正亂的是局勢。
他三十歲那年,城裡入駐了一支軍隊,把這偏僻之地管制起來。原來人族邊境受到妖族侵犯,君王下放若干兵長,去往各地徵人收稅共度國難。
阿金站在兵營外,看著熱血男兒們排著長隊,心跳得越來越厲害。他漂泊不安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去處,光想象著自己馳騁沙場揮動戰斧的模樣,就熱淚盈眶。
他兩手交握在肚子前,畢恭畢敬站著,終於輪到時興奮地張了張口。
「兵大哥好。俺不會寫字,勞煩您帶個筆,金虎是老虎的虎。」
「等等。」
守在一旁的兵長微微抬眼,上下打量胖哥兒。
「聽說你斧頭耍得好。」
「嗐,混口飯吃。」
「可能要繼續混了,你這身形確實不符合我們的要求,下次帶著斧頭來耍耍吧。好么就能破格錄用。」
「行,行。」
阿金第二次真帶著斧頭去了,當著眾人的面打完,兵長卻說不怎麼樣。他三去,好長時間才鬧明白,這名額有限自然競爭激烈。金石城裡的工頭們,就是倒著貼錢都要把家裡人送上去,哪怕戰死也別爛在這貧民窟。
胖哥兒不再執著。
他有時會收到兵營里的通知,被叫去耍斧頭或教大家一些基本功,無償的也算是為國出了血汗。
那年兵長生辰宴,營中又發來通知要阿金去表演,也算是給即將出行的戰士們諸位。
「師傅,別再去啦,他們是笑話您呢!」
「我不覺得自己是笑話。」
胖哥兒憨笑著道。
媳婦為他扣緊了上衣,輕輕撫摸自己綉上去的「金虎」。
「早點回來。」
「知道。」
他帶著幾個垂頭喪氣的徒弟出門,連哄帶罵著遠去,最後一干人等嘻嘻哈哈消失在夜色中。
「那日金虎見門前有一頭凶獸,頓時回房拿起斧頭。」
為了讓表演更加精彩,金家武館地人特地加了念白和鼓點,還讓主角戴上了兇狠的鬃毛面具。胖哥兒在漸強的擊打聲中迴旋,鼻息在木殼子下變得濕潤,還有股酸味。
「金虎朝那凶獸劈去。」
他感受著一招一式的力度,拋起兩柄斧頭時心臟懸起來,接住兩柄斧頭時落定。
鼓點漸重漸急,原來靈魂的歸處,早就被自己牢牢握在手中。這個男人開悟的瞬間,身形和斧形竟是合二為一,出招和力度行雲流水。台下靜得可怕,每雙眼睛都盯著那孔武有力的男人看,仿若看到戰無不勝的天神。
群體里有人哭了。
他們想起來,金石城需要這個東西,但誰也說不清楚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
「金虎哇呀呀叫著,再揮那兩柄斧,砍斷凶獸頭顱!」
「哇呀呀呀!」
大鼓定了,他的叫聲卻還在震動。
營中仍是一片寂靜。
大汗淋漓的金虎摘下厚重的面具,帶著幾個徒弟給大家鞠躬,憨笑著揮動斧頭。
「金石城的戰士們,要活著回家!」
仍是一片死寂,大家面面相覷,直到有個常伴兵長左右的人冷笑出聲。座間的諷刺和嬉鬧聲爆發了,說到底這是一齣戲,主角還又丑又憨的。
「斧頭英雄,哦哦,斧頭英雄!」
「再來一個啊!」
胖哥兒默了半晌,拱了拱手,下台了。
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所以跟著的徒弟們不敢吭聲。
直到出了營地,胖哥兒才一把夾住兩柄斧頭,哈哈笑開了。
「餓了吧?師傅帶你們吃館子。」
「師娘給您錢啦?」
「有點積蓄,有點積蓄。」
「嚯!師傅長能耐啦!敢藏私房錢!」
阿金帶著徒弟們去了金石城最好的客棧,要了一頓夯實的涮肉,他在心裡暗下決心從此要更加專註勤奮。再拿下左右兩邊的鋪子,開間正式的武館,像師傅一樣參加比賽、奪得「天下第一」的招牌!
「嗝。」
「師傅,您怎麼啦?」
「沒事,吃,吃。」
胖哥兒只是愣神了,他捏著就被猛飲一口烈酒,在這辛辣的后坐力中清醒了。
「你們看到兵長了嗎?」
「好像......沒。」
「他是壽星,怎麼不在場呢?」
阿金撓撓面頰,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不知怎的,他望著那蒸騰的涮鍋,隱約間看到師傅猙獰作畫的模樣。那不是瘋狗的符文,留著圓寸頭的膽小鬼胖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畫的是熊熊燃燒的烈火,中間有一面水牛皮大鼓,九百個怒目修羅圍繞著它逞兇鬥狠。
「我要回家......」
他踉蹌了幾步,朝家的方向奔跑,腦袋一片空白。
「師傅!」
徒弟們忙追上去。
一干人等到了家門口,阿金站定后哽咽出聲,汗毛倒豎。
現在是三更半夜,家門卻是虛掩著的,是不是進賊了?
胖哥兒握緊斧頭,沖了進去——
「啊!」
進屋的一剎那,他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