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才過盛暑,傷心人遇傷心事
幾天無話,轉眼進了遼國境內。宋、遼以雁門山,大茂山,白溝為界,北為契丹,南為國朝,都是高山阻隔,風景氣候迥然不同。因為鏢車要到遼國南京(今北京),所以走白溝一線。
雖說是溝,但實際仍是燕山山脈,山高林密。他們出發時正值盛夏,一路向北走了二十幾天,到了白溝時已有初秋跡象,一派蒼茫。
陸暢囑咐大家,這裡是兩國邊界,又是兩國兵力薄弱的地方,大家押著大車趕路千萬小心,只住熟悉的店面,只走熟悉的道路,夜裡大家輪流守夜,決不能掉以輕心。
陸暢不讓葉沛參與守夜,但是葉沛自告奮勇,說自己不能吃白飯,堅決跟大家一起輪班,因此這天輪到葉沛守夜。
葉沛本就有夜晚看星星的喜好,她在院子里點起一堆篝火,抵禦初秋塞外又冷又硬的北風,自己熱了一點米酒,邊飲酒邊欣賞遼國晴朗的月夜。葉沛感嘆:遼國的星夜確實不同於棲鳳山,怎麼看都有種硬朗凄涼的美感。
月夜明亮,雖是半夜,四周卻並不漆黑。大家都睡下了,十分安靜,葉沛酒杯拿在手裡很是愜意。
這時周尋從葉沛身後走來,坐在她旁邊。
葉沛說:「遼國的風硬且冷,你身子弱,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周尋並不在意地說:「吃了你開的葯,我真的好多了。而且我也加了一件夾衣,不怕冷的。」
葉沛笑了笑,「好轉就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這身體得慢慢調養,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好透的。」說著,遞給周尋一杯熱米酒,「諾,喝點熱乎的暖暖胃吧。」
周尋接過來一飲而盡,自己斟了一杯,又喝了,如是連喝杯。
葉沛也不阻止他,自己慢慢飲著。
看了一會兒月夜,葉沛感嘆道:「遼國的月色很明亮啊,但還是給人一種蒼茫的感覺。」
「這蒼茫的月夜跟我的家鄉恩州有點像啊!」
「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因為什麼事情跑到桃花村去了?」葉沛之前不好深問,是怕勾起周尋的傷心事,今日見周尋欲吐露心聲的樣子,故才發問。
「恩公問話,我本不該不答,但此事讓我如何啟齒呀,唉!」周尋表情凄然地說。
葉沛道:「不想說就別說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誰還沒點傷心事。」
周尋笑道:「看葉公子年紀輕輕,懂得的人生道理還不少啊。」
「你少看不起人,若論世間悲苦,我也不算命好,但我可不像你,哭哭唧唧尋死覓活的。」
「葉公子說的是,大丈夫生在天地間,應是豪氣衝天,不該像我,唯唯諾諾,活得憋屈。」似乎葉沛勾起了周尋無限哀思,他扭過頭偷偷地摸去眼角的淚花。
葉沛又為他斟滿一杯酒,周尋飲了,假裝嗆酒,用咳嗽掩蓋了淚痕。
「其實,葉公子,也沒什麼不能對您說的,只是我怕您聽了我的遭遇覺得憋悶。」周尋緩了一會兒說道。
葉沛並不打斷他,周尋慢慢講出自己的故事來。
原來這個周尋真是恩州清河縣府衙門的書記生員,他出生時母親難產死了,只與老爹相依為命。二十多歲娶門親事,夫妻也算恩愛,只是周尋身體不好,多年也未得子。
事情就發生在去年年初,正月花燈會上。周尋妻子陳氏,遇到本縣有名的花花公子張傳亨,一下子眉來眼去就勾搭上了。
周尋平時公務繁忙,偶爾有忙碌時夜不歸宿睡在縣衙的時候。這種時候張傳亨就會深夜潛入周家,與陳氏私會。
當此事傳到周尋耳朵里時,他一為震驚,二為傷感,三是自嘆。周尋從小身體不好,性格柔弱膽怯,但是他又最為好強,極重自尊,他自覺對妻子十分體貼,言聽計從,為何她仍要另尋他人?
他做錯了什麼?是自己命苦嗎?他喝了一夜酒,哭了半宿,痛苦而又糾結,他不知能對誰說,不知自己如何是好。思索了一宿,善良的周尋此時還是不完全相信妻子對自己不忠,他想要知道真相。
他想了個注意,第二天,周尋謊稱縣丞要他做事,當夜不歸。妻子高高興興送走周尋,假意上街買菜,通知了張傳亨。是夜,張傳亨如約來到周尋家,兩人如膠似漆,如魚得水。
這一切都被暗中監視的周尋看個清楚,他最後的幻想也破滅了,他簡直要瘋了一般。他喝了二斤白酒,提了一把朴刀回家捉姦。
此時的周尋雖然瘋狂,卻還在幻想,如果妻子跪地求他原諒,他會不會原諒她呢?他咬著牙,自言自語地說:「決不能原諒她!」可他自己如是說時,一行熱淚便流了下來。
誰知世上就有這麼巧的事情,是夜,一個賊人來周宅偷竊,被張傳亨和陳氏發現。那賊人心狠手辣,手起刀落,將光著身子的二人砍死在床上,卷著金銀值錢之物跑了。
周尋來到寢室時,看到身首異處的兩具屍體頓時驚呆了。他坐在屋裡不知如何是好,震驚、懼怕、委屈、悲恨、自惜自嘆,加上酒醉,讓他如痴如醉呆立無語。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周老太公來兒子家,喚醒了木頭一樣的周尋,他才恢復知覺。周太公看見眼圈紅腫的周尋和身首異處的兒婦與張傳亨,似乎都明白了。可是周尋否認殺死了張傳亨和陳氏,這事連周太公都不信,周尋不知如何解釋,此時酒也醒透了。
周太公說:「兒呀,我一生就你一個子嗣,無論此二人是不是你殺的,現在也說不清了,你快快收拾了行李去外地躲避吧。」
周尋跪在地上,哭著說:「爹爹,我就如此跑了,那就真是冤沉大海了。況且我跑了,一定連累爹爹受罰,孩兒不孝,怎麼能這樣陷害爹爹!」
周太公流著淚,卻堅毅地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話,如你現在留下一樣說不清,你被官府逮去處死,你讓老夫我如何獨活?不若我現在就死了,免得贅累了你。」
說著周太公拾起桌上周尋拿來的朴刀,一下抹向自己的脖頸,自殺身亡了。
周尋見狀驚呼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撲倒在地上。他顧不得抹去嘴旁的血跡,跪爬著撲到周太公身上,喊著:「爹爹,爹爹,你這是為何呀!你這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呀!」說著大哭起來。
鄰居聽了周家異動,前來觀看,卻看見三具屍體橫在屋內,都嚇得魂不附體。腿快的跑到縣府衙門報了官。縣丞不相信平日老實本分的周尋會一夜殺死三人,派了兩個緝捕班頭前去捉拿周尋。
周尋平日對緝拿班頭劉德和武昌有恩,他們來到周家,亦見不忍。劉德對周尋說:「周相公,我們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我們人微言輕,逮不到真兇我們也不能為你開罪。你現在收拾些細軟趕快逃走吧!」
周尋哭著說:「那如何使得,如果我跑了你們回去也脫不了干係。」
武昌說:「我有一計,等您走了我們做些假傷,頂多算是緝捕不利,失職而已。縣丞大人也知道您的為人,不會狠罰我們,頂多罰兩三個月的薪奉。」
周尋跪下磕頭說道:「那我謝過二位救命大恩德!」然後,周尋收拾了些金銀細軟,送了兩個班頭一部分,其餘揣在懷裡,從後門跑走了。
兩個班頭也有辦法,互相砍了一刀,一個傷在胳膊,一個傷在大腿,拖延了一個多時辰,估摸著周尋已經跑出縣城了,才回縣府衙門復命。說是周尋見妻子與人通姦瘋掉了,不但殺死了姦夫Yin婦、自己的父親,還砍傷了緝捕班頭,自己逃跑了。
縣丞平日和周尋關係甚好,聽了也知周尋苦衷,念他可憐,明知是兩個班頭故意放走周尋,也不深追究,罰奉三個月以示懲罰。然後由清河縣提交緝拿公案,張貼周邊四州十六縣,捉拿殺人犯周尋。
周尋不知何去何從,出了縣城想了想,只得投定州伯父家去。他不敢白天行路,不敢住大店面,專走偏僻小路,這樣行了二十幾天才走到桃花村。
周尋本就是早產兒,從小身子弱,加上悲恨交加、氣急攻心、連日趕路,到了桃花村就病倒了。轉眼住了一個多月,身上的盤纏花光了,被店小二驅趕,這才遇到了葉沛、陸暢等人。
周尋說了過往的傷心事,倒把心中的鬱結化解了一些。
葉沛感嘆道:「也真是一個傷心人遇傷心事!」
周尋說:「葉公子年紀小,將來娶親一定要仔細了解人品,不要被容貌迷惑。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不可信,萬不可將家財性命都託付給她們。」
葉沛本來可憐周尋的遭遇,卻聽周尋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氣憤地搶過他手裡的酒杯摔碎在地上,冷著臉說:「你既然說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楊花,那就不要在這裡喝我的米酒!」
周尋被葉沛奪去酒杯嚇了一跳,站起來不解地說:「葉公子怎麼突然生氣了?難道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你不是說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不可信么!你現在正在和一個水性楊花不可信的人聊天喝酒呢。」
周尋嗆了一口,差點背過氣去,捂著胸口咳嗽著說:「你說什麼?!咳咳,你是女子?咳咳……」
「正是一個女子!」葉沛傲慢地站直了說。
周尋驚懼之後,突然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葉沛嚇得後退一步說:「你不要這樣行不行?」
哭了良久,周尋趴在地上對葉沛磕頭說道:「恩公,我不該說剛才的話,我有眼不識泰山,請恩公原諒我!天下女人只有我老婆是水性楊花不可信的人,女人中也有您這樣俠肝義膽,心地良善的女英雄!」
「哼,你這樣說還差不多!」葉沛噘著嘴昂著頭說。
周尋說完,又坐在地上大笑起來。葉沛看得發瘮,「周尋,我並沒太怪你,你可不是要瘋了?」
周尋大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說:「恩公,我發笑是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了,想通了。我遇到的許多事,本質不在於男人、女人或是命途不濟,我真是不應該這樣自怨自艾。我之前才是仇恨蒙心,自覺愁苦,現在被恩公罵了突然就明白了,多謝恩公指點迷津!您一定是上天的觀音菩薩化身,讓我參透世間苦樂!」
此時的周尋突然豁然開朗,像是雨後的天空,雖然仍是陰沉卻已有隱隱的陽光透出來了。
周尋小時候雖然失去母親,但是周太公怕兒子受苦,不敢再娶,一個人認真扶養周尋,生怕他受一點點苦,吃一點點虧。周尋也很爭氣,從小好強努力,懂事好學,在十里八鄉也算有名的文士。後來他在縣城裡做了文案工作,對人謙和真誠,做事認真負責,從縣丞到周圍的朋友,都善待他,尊重他,生活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過得也算舒心。因此上,周尋在此事發生以前,其實是沒有受過大的磕絆的人。
但如此大事一發,他登時鬱結心事,仇恨和自憐的心情充斥了整個人,他的身體又弱,一下子病倒異鄉,看到的全是世態炎涼的悲苦。他躺在病榻上,更過不去心裡的坎,看不到生的希望,只得尋死以求解脫。但真是站到樑上綁縛的腰帶前時,他其實也很矛盾。他的父親為了讓他逃脫,不惜自刎,他若就此死了,豈不是對不起父親,甚至在地下也無顏面對老父。
他猶豫的時候又被葉沛救了,他覺得這便是上天憐惜他,讓他命不該絕。再到後來葉沛幫他安排了將來的生活,讓他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再看葉沛這樣活力年輕的少年,他覺得活著還是美好的,當他說出鬱結心中多日的苦澀時,他整個人反到輕鬆了許多。
人說四十不惑,三十幾歲的周尋之前自怨自憐,只覺得人生迷茫無望,只有仇恨無處安放。此時經歷死而復生,被葉沛一罵,覺得自己又可笑又可恨,心中一下子通透了,明白了,無惑了。
人生的痛苦何止千萬,只是落到誰的身上誰都會覺得難以逾越,可是真到翻過一座看似不可攀登的高山,看到另一番風景后,那種歷世的開闊就湧上心頭,讓他登時心境清明,坦然了。
年紀輕輕的葉沛自然還不明白其中深意,疑惑地問:「我剛才說什麼了?」
周尋站起來深深一揖,平靜地一笑。